唐山牌抽水马桶
我的朋友栾平,有一天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分到了房子,结婚证也领了,近期准备把婚礼给办了。这真是个好消息,我连忙表示祝贺并请他一旦定下了婚期,就及时通知我,好让我提前把时间安排一下。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的妻子正在外地求学,过节的时候我们习惯待在一起。如果栾平把婚期也安排在某个节日,那么时间上就可能有冲突。栾平说那当然。他还开了句玩笑,说他正等着收我的贺礼呢。放下电话,我就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商量着该给栾平准备多少贺礼。妻子的想法和我一样,给双倍。意思是说,我们结婚的时候,栾平送了多少贺礼,我们现在就加倍送给人家。我们刚商量完,电话又响了,还是栾平。他说,刚才一提到结婚,他反倒把正经事给忘了,他本来是要询问有关装修事宜的。几年前,我分到房子以后,曾做过一次简单的装修。为此,我还写过一篇小说叫《遭遇》,里面的故事自然都是虚构的,但故事中有关装修的段落,却部分地来自我的亲身体验。栾平是否看到过那篇小说,我不得而知,但他倒是看过我装修过的房子。我记得,那次他和女朋友来的时候,对我的房间赞不绝口。这当然不值得我在意,因为那是井底之蛙的称赞。我自己就有这种体验。在我搬进新居之前,我对所有装修过的房子一律称羡不已,并且都是发自内心。但等我装修过之后,我就觉得原先备受我称赞的房子,其实不过尔尔。而且更要命的是,自己的房子刚刚装修完毕,我就对它表示不满了,因为我已经发现,其实还有更漂亮、更合理的装修方案。
我把自己的教训告诉了栾平,提醒他可以多看几家,免得到时候后悔。没想到,他对我说,他基本上已经装修完了,铺的是木地板,门和暖气片都已经包上了,也吊了顶,虽然住的是七楼,但他还是在窗户外面增设了防盗网。他说,现在就剩下厕所还没有装修,不过方案已经有了,只是因为装修的师傅回去处理丧事了,事情才被耽搁了下来。他说,只有一个小问题想和我讨论一下,就是用什么样的抽水马桶比较方便,坐式方便呢,还是蹲式方便?如果是坐式方便,那什么牌子的用起来效果最好?我告诉他,据我所知,唐山牌抽水马桶下水比较快。我是一个比较谨慎的人,临了还提醒他,这事你最好和女朋友多商量,因为你们两人用得最多。
我现在还记得他最后的那句话。他说,不就是个拉屎撒尿的玩意儿嘛,就这么定了算了。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他的意思是说,他这就准备去买唐山牌抽水马桶。放下电话,我也就把这事给忘了,可我没有想到,后来又发生的诸多变故,竟然都与马桶有关。关于那些变故,我曾经想写一篇小说。但我没有拿真人真事写小说的习惯,因为一旦写起来,就免不了要添油加醋,搞不好会让朋友觉得不舒服。而让朋友不舒服,对我来说,是天大的罪过。所以这篇小说就一直没有动笔。现在我来写这事,仍然有一点心理负担,不过,我已经事先给栾平打了招呼,说我准备把你买马桶的事写到一篇短文里,当然不会用你的名字,也不会用她的名字。我还主动提起稿费下来之后,我要请他喝酒。他同意了。他问我准备给他起个什么名字,我说栾平怎么样?他笑了,说他小时候最喜欢模仿的人物,就是《智取威虎山》里的栾平。我告诉他,不光是他,好多人都喜欢模仿栾平,其中也包括我。其实,我们当时喜欢模仿的对象可不止栾平一个,还有龟山、龟田、座山雕、温其久、王连举、刁德一、胡汉三,等等。所以,如果你把这篇文章中的“栾平”换成上述人物中的任何一位,这个与抽水马桶有关的故事仍然能够成立。哦,想起来了,换成龟田、龟山似乎稍有不适,因为日本人用的马桶一定不是唐山牌的。
就在通过电话的第二天,我和栾平的一个共同的朋友从洛阳来到了郑州。我自然把栾平分房、结婚的事告诉了对方。洛阳的朋友也是刚刚装修过房子,他说他有必要把一些经验和教训说给栾平,还说洛阳的装修材料比郑州便宜,如果栾平需要,他可以找辆车把东西送过来。我说,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因为栾平基本上已经装修完了,现在只剩下了厕所。对方突然拍了拍大腿,说,对,就是厕所,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这位朋友已经进过我家的厕所了,这会儿他又以专家的身份再次光顾。他果然发现了一些毛病,比如暖气片应该挪一下位置,最好是安到墙上,然后用耐温的什么什么材料把它装起来,这样厕所的空间就可以大一些。他本来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但这会儿却格外细心,从喷水龙头的选择,到水管的走位,他都有一套高见。然后,他再一次褪下半截裤子,将屁股放到坐便器上面,并来回移动,测试着上面软垫的硬度、温度,以及光溜程度。与此同时,他的一系列专业性很强的术语脱口而出,从而彻底消灭了我残存的那一点自豪感。他还建议我干脆将厕所的一堵墙打掉,再腾出一点空间,然后增添一套冲浪设施。他说,下次到洛阳,你一定要去我那里享受一下,我和你嫂子在里面做过几次(爱),那真是风助火势,妙不可言。说到这里,他提上了裤子。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像狗吃屎一样,突然把脑袋埋向了坐便器,嗅了起来。你这是什么牌子的?下水好像不太利(落)吧?我告诉他,是唐山牌的。唐山牌的?你怎么能用唐山牌呢?什么钱都花了,还在乎这一点小钱?赶快砸掉。接着他就描述起了他的坐便器,说他家的宝贝放水的时候,水运动起来是非常好看的,再粗的粪便都能一一化解,先是像油茶似的慢慢下去,然后呢,再来一股股清泉,将里面冲得像消毒柜一样干净。当我告诉他,我已经向栾平建议买这个牌子的抽水马桶的时候,他用食指戳着我的胸脯说,你呀,你!接下来,他命令我赶快带他去见栾平,以提醒老栾不要上我的当。当他围着围巾出门的时候,他用祈祷的语气说,老栾啊老栾,你可不能像李洱一样糊涂呀。虽然他说我是个糊涂蛋,但看见他那样真诚地为朋友考虑,我还是不能不感动。
如果我现在写的是一部小说,那么我或许会把这位热心的朋友写成装修工。比如,我可以写他和我一样以前也是教书的,后来跳槽了,到一家公司做副手,赚了些钱,然后就单干了,成了一家装修公司的小老板。现在之所以如此热心,无非想趁机做成一笔生意。这样写还是有社会依据的,我就常听人说,现在做生意的,坑的就是熟人。前两年的传销热,热的就是坑熟人。我还可以把他写成一个穷光蛋,写他实际上没有房子,住的还是单身宿舍,或者住在岳父母家,每天看老婆的脸色行事,为中国式女权主义的发展,做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这两种写法都有戏可挖。保不准哪一天我就把这样的情节写进了小说。但我眼下不是在写小说,所以我只能实话实说,他现在在洛阳的一家报社工作。他这次来郑州,是想通过我联系几个作家朋友,为他的报纸写专栏,稿费从优。当然,具体优到什么地步,他是只字不提。在去找栾平的路上,除了谈抽水马桶,他谈的就是专栏。
我们来之前,给栾平打了电话,但是到了栾平所在的经五路,却没能看到栾平的影子。我又打了一次栾平的手机,但绝对没想到,我遭到的是一顿臭骂,大意是你要滚就滚得远远的。我连忙掐断了电话,捂着肚子笑起来。接电话的是个女的,无疑是栾平的未婚妻,或者说是法律所认可的栾妻。她一定把我的声音听成栾平的了。洛阳的朋友被我的笑弄得莫名其妙,同时也兴趣倍增,急切地问我到底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这时,我听到了一声喊,原来是栾平到了。他和洛阳的朋友拥抱完毕,转过头对我说:你嫂子正想见你一面,讨论一下抽水马桶的问题呢。
我猜得没错,刚才接手机的确实是栾妻。她的脸形多少像蒙古人,有点宽,有点扁。我敢打保票,她的双眼皮是割出来的,这使得她的眼珠显得更小了。她的鼻梁大概也动过手术,当然是美容手术。她的发型属于哪一类,我搞不清楚,只是觉得有点像吊兰。这会儿,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就干脆称她为吊兰算了。
吊兰反对使用坐式马桶。她的理由是,坐式不卫生,这个人的屁股刚一起来,那个人的屁股就放上去了,这种间接的肌肤相亲,让她觉得硌硬。“硌硬”是河南方言,意思是恶心、有心理障碍。她说,如果碰上一些人有尿不净的毛病,淅淅沥沥的,那就要把她硌硬死了。栾平说,哪有恁(那么)多人尿不净?他的分辩立即引火烧身了,吊兰说,你不就是尿不净吗?这一下,我和洛阳朋友都知道栾平是尿不净患者了。吊兰的这种说法并非毫无道理,我立即想到,以后用坐便器的时候应该小心一点。那你说该怎么办?要不,换成蹲式?栾平问她。唐山牌抽水马桶已经在房间里放着了,栾平说话的时候,就用脚踢着那东西。
洛阳的朋友这时候插嘴了。他说,还是用坐式比较好。理由有二:一是蹲式已经过时了,二是用蹲式对老年人不利,老年人解完手站起来时,因为脑部供血问题,容易摔倒。就第二个理由,他还提到应该多替老人着想,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他的话一时提醒了栾平。栾平对吊兰说,你不是说想把你的父母接来住吗?咱们还是多为两位老人考虑考虑吧。我的父母已经蹲了几十年了,也没见出过什么事,吊兰说。不过,话虽是这么讲,但她的口气已经缓和了许多。她还是说,希望换成蹲式。她又提出了一个新的理由,即用了坐便,不由自主会延长待在厕所里的时间,那样对身体不好。她的潜台词似乎是,用了蹲式就可以多快好省。
转眼间已经到了吃饭时间,栾平决定把这个问题拿到饭桌上讨论。栾平提议去东来顺吃火锅,但洛阳的朋友认为吃火锅费时。讨论的结果是吃烩面。这样也好,因为装修的两位民工需要的就是这种简朴有力的食品。栾妻没有随我们吃烩面,她去隔壁吃炒凉粉了。
我们简单地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两瓶北京红星牌二锅头。洛阳的朋友这时极力鼓动栾平坚持己见,一定要用坐式。栾平笑了笑,说,真他妈怪了,一开始是我提议用蹲式的,因为原来房子里配的就是蹲式,不需要改动就可以用,可她非要换成坐式。等我把坐便器扛回来了,她却要用蹲式,这不是故意和老子抬杠吗?我问栾平,她当初为什么要用坐式?栾平说,她的理由是现在只有单位还用蹲式,家庭和宾馆用的都是坐式。至于她为什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的解释是,她刚刚看了一份报纸,有人因为解手而染上了性病,一般的性病还好说,要染上艾滋病,可就把小命搭上了。平时就你们两个人在家,染什么性病?要是有客来了,那把坐便器清洗干净不就行了?洛阳的朋友说。栾平搔着头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平时她是个挺随和的人,这会儿偏偏在这种芝麻大的小事上斤斤计较。他说,他真的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唉,她要是小说中的人物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把她的心理活动给编造出来了。比如,我可以狠狠心,虚构出她曾经得过性病或者她的某个亲戚朋友得过性病,以至她有点杯弓蛇影。安排栾平得一次性病也未尝不可。两个性病患者是在某个酒吧认识的(上世纪70年代女作家最擅长写这种把戏),然后像刺猬那样互相取暖,然后就开始谈婚论嫁。这样写虽然有点损,但是为了塑造出人物,什么招不能用啊?可我不能这样写,否则栾平会把我撕吃了。所以,栾妻的心理活动我至今搞不明白。
那一天我们从烩面馆出来的时候,栾平没有再上楼,他直接去沙口路的建材市场购买蹲便器去了。他刚上车,栾妻就出现了。她招呼我们到楼上坐坐。我和洛阳的朋友都说改天再坐吧。栾妻趁我们喝酒的时候,去做了一次头发。这会儿“吊兰”这个名字已经不适合她了。她的头发朝一边梳着,就像乌鸦的一只翅膀。她邀请我们在她大喜的日子里多喝两杯。我和洛阳的朋友都说一定一定。
我记得那天我还和洛阳的朋友商量了一下,该给栾平送什么结婚礼物。洛阳的朋友倾向于送钱,这和我不谋而合。他再次邀请我到洛阳去玩,看看他的抽水马桶。临分手的时候,他让我一定转告栾平,结婚日期一定下来,就通知他。那个时候,我和这位朋友都没有料到,我们的等待会变得遥遥无期,一直没能喝上栾平的喜酒。
不久前,我有事经过洛阳,按图索骥找到那位朋友时,他正在报社家属院的筒子楼里呼呼大睡,他的老婆正抱着孩子喂奶,小小的房间里都快找不到插脚的地方了。那种情景让我以为找错了地方。吃饭的时候,我才搞明白,当初他在郑州讲述的那番美景,其实都是海市蜃楼。不过,他确实差点分到了房子,只是他的孩子晚出生了一步,在分房的积分上少了一分。唉,要是那孩子早一点出生该有多好。换句话说,他要是提前几天让老婆怀孕该有多好。那样他不但能分到新房,而且积分还可以排到前面,有挑房的权利。据他说,独生子女的人口分占了三分。
我自然没能看到那个漂亮的抽水马桶,但据他老婆说,那个抽水马桶确实已经买好了,现在暂时放在她父母家里。朋友向我问起了栾平,责怪栾平何时结了婚他都不知道。我只好对他说,栾平和那个梳着乌鸦翅膀的女孩早就分手了。至于他们为什么分手,是否和马桶有关,我不得而知,自然也就无可奉告了。
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