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眼慈心李敬泽
1995年夏天,我第一次见到李敬泽。在那之前,他已经编发了我的中篇小说《加歇医生》。那篇小说书写了知识分子的罪与罚,但最后又长出来了一条光明的尾巴。那时候我年幼无知,心中洋溢着过多的善意,仿佛美好的祝愿都可能变成现实。但写完以后,我就不满意了。奇怪的是,他竟然告诉我,他认为很好,还说编辑部的人也看了,好啊。如果说我对他的判断力没有怀疑,那是假的。所以当他约我再写一个中篇的时候,我对他说,我正在写的小说可能不太适合在《人民文学》发表。他说,你还是寄来吧,看看再说。那部小说名叫《缝隙》,至今我也认为那是一篇能让我满意的作品。但当时寄出之后,我就等着他的退稿了。我完全没有想到,他看完以后会对我说,他认为比《加歇医生》要好,要纯粹。当时我就暗想,这是碰到知音了。又过了几天,他写信告诉我,他已经给河南省作协主席田中禾先生打过电话,让老田写一篇评论,同期发出。直到我见到李敬泽,他才以朋友的身份对我说,其实他对《加歇医生》并不满意,他之所以编发了这部小说,是因为他从这篇并不成熟的小说中,看出了我的“写作能力”。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相信,我又看到了一个杰出的小说编辑。倒不是说他夸我几句我就摸不着东南西北了,就要拍马屁了。我其实是想说,一个杰出的编辑除了对文本具有敏锐的判断力以外,还要能够以文及人,看出一个写作者可能会有怎样的发展。为此,一位杰出的编辑甚至能够容忍作者某部作品的失败,并给他以适当的鼓励,所谓高眼慈心。至于这位作者对自己是否有清醒的认识,并在以后的写作实践中能否及时做出必要的调整,那就要看作者本人的造化了。
也就是在1995年夏天的那次谈话中,他提到接下来他要编发的作家的作品。他写出了一串后来读者已经熟悉的名字,他们逐渐成为文坛的中坚力量。但在1995年,我对这些名字还非常陌生。李敬泽告诉我,这些人很可能会开辟一个新的时代。显然,在那个时候,他已经非常敏感地意识到,文学内部已经悄悄地发生了一些转变,文坛的秩序也处于急速变化之中。我记得稍晚一些时候,我收到了他转来的红柯的小说。红柯当时还默默无闻,至少我本人对红柯还一无所知。李敬泽希望我能把那篇小说介绍到《莽原》发表。在那封信中,他告诉我,红柯是新一代作家中很特别的一位,不可小觑。时到今日,红柯所取得的成就,自然已经成了重要的佐证,无须我再多言。我还记得更晚一些时候,他又转来了张生的小说,以期张生能够同时在更多的刊物上露面。而对一些已经提前走红的青年作家,他的预言却相当苛刻,说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将惨遭淘汰。那些名字我就不说了,因为说出来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我的意思是说,日后的情形与他当初的预料可以说相差无几。
现在谁都相信,新一代作家的出现改变了文学的格局。人们也已经可以指认出上世纪90年代文学与此前的不同,甚至可以大致勾勒出文学发展的脉络。但是在1994年、1995年,甚至在稍后的一个时期,我相信文学编辑、文学批评家其实和作家一样,对文学的基本走向并不清楚,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我想是意识形态领域某种隐蔽的转换已经完成,在一个日益多元化的文化处境当中,风车变成了碎片,变成了日常生活,堂吉诃德失去了挑战的对象,因这种挑战而出现的潮流形式的集体创作,此时变成了对那些不易察觉的碎片的个人性的表达。对这样一种文学现状做出恰当的评价,确实并非易事。除了陈晓明等少数人之外,批评家整体缺席的现象非常严重。没有缺席的那些批评家,他们关注的焦点仍然是知青作家,关注的是他们的变化和可能性。顺便说一句,虽然布鲁姆的《影响的焦虑》一文经常被人提及,但还是很少有人意识到,知青作家的变化未尝没有受到新一代作家的影响,就像后者在多年之后并非没有受到更新一代作家的影响一样。我再多说一句,倘若推远来看,90年代以后对日常生活的书写,甚至影响到了三四十年代文学史的改写,比如人们对张爱玲和苏青的重新认识。
李敬泽是最早对新一代作家做出评判的人之一。我相信,以后谈90年代文学,李敬泽是个无法忽略的存在。他与90年代中后期出现的主要作家具有相同的文化背景,身在庐山,有一种可以被分离出来的共同经验。同时,作为一名编辑,他和作家之间有着一种互动关系,他甚至知道作家的构思过程,参与作家作品的修改,熟知作家创作过程中可能遇到的障碍。这使得他的文学批评几乎与文学实践同步,有着贴肤之感,又仿佛鱼在水中冷暖自知。我认为,他对一个作家的总体性把握,尤见功底。譬如谈到红柯,他认为红柯是一个“肯定性”的作家。当红柯写到骏马和雄鹰,写到群山和美丽奴羊的时候,他并非不知道世界还有另外一维。但红柯愿意把目光投向诗意的大地,仿佛在为一个消失的美丽的亡灵弹奏。他认为,在红柯的“肯定性”之中,有着对世界的更深的“否定”。当然与此相关,他认为我是一个“否定性”的作家。事实上,这也是我对自己的认知,我是一个在否定中寻求肯定的人。李敬泽曾经开玩笑但同时却是有根有据地认为,一个“肯定性”的作家与一个“否定性”的作家,在中国会有不同的命运。看来,我得相信这个宿命了。我还注意到李敬泽对海力洪的评论。海力洪也是一个我非常看重的作家,他的作品中有一种奇妙的质地。他有限的几部作品总能引起我浓厚的兴趣,读他的作品我就像在重温童年时代的一种游戏:借助灯光变换着手指的造型,将那图案投映到墙上,使人又恐怖又好奇。而灯光未及之处,世界一片幽暗。这样一个作家也未能被李敬泽遗漏。李敬泽从海力洪的小说中读到了一种“幽微难测的现象学”:不知道他是描述了重,还是描述了轻;或许海力洪的真正意图是提供轻与重之间的微妙关系。就我所知,他对毕飞宇的评论,被毕飞宇认为是少有的能切中要害的评论。在同代人中,毕飞宇已是个“庞然大物”,其作品几近佛家所说的“真俗不二”之境。这样的人,似乎是很难说谁一声好的。前年秋天,在南京秦淮河畔的一家茶馆里,毕飞宇嚼着爆米花,敛住笑,对我说,你想不到李敬泽的哪段文字会一下子击中你,让你不得不停下来想一会儿。
或许是我前面提到的那种可供分离出来的共同经验,在评述同代作家的时候,李敬泽的文字忽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忽然又瘦金成妙,如T型台上的骨感美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同代人创作中出现的问题视而不见。在庐山上待久了,透过层层云雾,庐山的真面目终究会显示出来的。在我看来,其文字如深藏于匣中的剑,时刻准备刺穿脓包。在私下的交谈中,他的一些批评意见还会更加尖锐,这样的尖锐后来在他的批评文章中不时出现;当然他还保持着他一贯的善意,侠骨柔肠,如批评家施战军所说的,那是一种“绿色批评”,一种建设性的“在肯定中寻求否定”的批评。1998年秋天,我和他在云南的一个笔会上见面的时候,他对我说,他想约几个朋友就最近几年小说创作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做一次对话。当时李大卫也在场,李大卫一听就来神了,舌头就大了,好像口中含着一把弹簧刀子。那年冬天,在李大卫的单身公寓里,李敬泽、李冯、邱华栋、李大卫和我做了连续两天的对话,涉及的话题包括“个人写作与宏大叙事”“文学中日常生活的表达”“知识分子写作”“文学传统与创作实践”“文学的想象力”“新时代的先锋写作”。那是一次对已有的文学资源的重新检索,对文学真实图景的一次解剖,对文学新的可能性的一次小型研讨。早年的时光令人难忘,如今李大卫已经远走天涯,我偶尔会接到他的电话,听听他的美国之音,听他谈谈纽约的左派和右派。他的激情一如往昔。在国内的朋友还在写作,彼此之间在思路上已有很大的分野。这样一种分野在当时已经略有显示。不过在当时,我印象中的对话在很大程度上更像是一次批评与自我批评,有些批评相当严厉,都有些捶胸顿足了。最后整理发表出来的文字,只是对话中的一小部分。我想,如果录音带公布出来,可能会引起相当多人的不快,当中甚至可能还包括像我这样参与对话的人。我记得,在谈到小说创作的新可能性的时候,朋友们的表情顿时多云转晴,大家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于是大家到外面的酒馆里纷纷举杯祝贺。席间又有好事者(那个人是我吗?)提起写作的种种困难,于是大家又放下筷子,一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悲愁模样。明眼人可以看出,这些话题与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学,有着深浅不一的关系,其中不乏90年代文学的一些关键词。在所谓的个人写作的年代,在何以解忧唯有泡妞的时代,李敬泽发起的这场对话,又意味着什么呢?我想,那份对文学的责任感是不容置疑的,还有那种对一代人写作的真正关注。更重要的,他显示了一种难得的情怀,那就是对文化公共空间的维护。
一个批评家当然要穿越他自己所属的阶层,他自己最早的文化群落。作为一个批评家,李敬泽对王蒙、李国文那代作家,也有着自己的解读。他对阎连科在题材选择和写作过程中的“化重为轻”“化轻为重”的分析,应该是一种独到的评价;经由他的分析,我仿佛看到了一只“吊睛白额锦毛大虫”。相比较而言,我其实更看重李敬泽对出生于70年代的一代作家的评论。我想起李敬泽的一篇文章的题目《飞鸟的谱系》。我感觉他在对一些重要作家的梳理中,及时探讨了像飞鸟一样掠过天空的那些作家之间的隐秘联系,他们的内在谱系,不同主题的演变方式,以及各自发展的可能性。我比较注意的是他对李修文、金仁顺、棉棉、周洁茹、戴来、朱文颖等更年轻的作家的评述。在这方面,他确实用力较多。我看重他的这些批评,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就是我在等着他告诉我应该怎么向年轻人学习,学习哪些先进经验、先进文化。就像当年对待自己的同代作家有着更多的宽容一样,他对更新一代作家也有着自己的包容,算得上锦心绣口了。他提醒我们注意他们小说中发出的声音,一代人特有的那种声音,伤感与仇恨同在,纯真与世故并列,反抗的痛苦化为占有的乐趣,白色在灰烬之上,灰烬在废墟之中,不及物与及物有如双兔傍地而行。他告诉我们,一些固有的主题在更新一代作家笔下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转换,并被赋予了新的经验。比如关于成长,关于父与子,关于都市,关于洗脚和洗头,关于泡、被泡和反被泡。旧瓶装上了新酒,或者旧酒当中加入海马鞭和人参,另加新的包装。等等,等等。文人笔,美人镜,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一个女作家听说我认识李敬泽,马上跑过来向我敬酒,要我一定介绍她认识。她告诉我,她只看李敬泽的批评。看到李敬泽表扬别人,她就以为表扬的是她自己;看到李敬泽批评别人,她就以为她早就改掉了那些毛病。我当时就大发感慨,看来李敬泽确实挠到了他们的痒处,摸到了他们的痛处。其实,他们什么地方痒过,我们的什么地方也痒过啊。而他们的痛处,也曾经是我们的痛处,并将在另一些更年轻的作家身上疼痛下去。
我常听有人说,文学已经失去了标准,进入新世纪以后,文学就更没有标准了——哎呀呀,差不多可以胡来了。对这样一种说法,我自然不能苟同。我相信李敬泽也不能苟同。只要人性没有大的改变,只要我们还没有变成外星人,只要这个世界允许文学存在的理由没有大的改变,文学的标准就不会有大的改变。但事情复杂就复杂在这里,世界确实又在不断地改变,文学又确实在发生着变化,文学的评价标准又确实需要不断地调整。李敬泽作为一名编辑,同时又是一个批评家,他在这方面当有更深切的感受。我注意到他近期的批评,在关注小说发展的可能性的同时,又在不断强调文学的标准,文学写作的基本规律,文学与时代之间不可割舍的联系;强调小说创作要穿越个人存在的黑暗背景,抵达一个可以共享的公共空间。只有在面对大量具体的文本的时候,你才会感到他的这些批评其实是有的放矢。
我们每个人都有着繁复的黑暗背景,不管你是身处绣楼、城楼,还是桃花源中的小木屋。个人的欲望或可穿透这个背景,但更多的时候你其实又加重了这个背景,使之在繁复之中又添暧昧。在如今的现实中,高眼慈心就具有了特别的净化意义。
2003年4月9日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