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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陌生人
1.5.2.3 再伟大的作家也需要培养
再伟大的作家也需要培养

张杰:一部作品出版后,就不再仅仅属于作者。读者可以从不同角度去透视去理解这部小说。《应物兄》2018年12月出版以来,一度引起各界关注。它跻身于各家图书排行榜,重量级评论家纷纷发表看法。比如在上海举行的一场研讨会上,来自上海和江苏两地的近三十位评论家围绕《应物兄》展开研讨,现场发言踊跃,甚至出现了争抢话筒的情况。有人说,这是一部巴尔扎克式的百科全书,有人将它譬喻为升级版的《围城》,有人称其为几代作家向《红楼梦》致敬的重要收获。身为作者,看到不同方向的解读,总体来说,你是怎样的感受?是不是有的解读连自己在写作时也未能预料到?

李洱:我一直不愿开研讨会。国外的研讨会,作者是不到场的。但愿某一天,国内再开研讨会的时候,人们可以习惯作者不到场。作者到场,其实是对与会者的不尊重,因为你会给与会者造成压力。其实作者本人也有压力。具体到上海的那个研讨会,是我去上海开另一个会的时候,知道有这么个研讨会在等着我。朋友们的热情,我实在无法拒绝。会上,听到批评家指出这部小说写作的难度,我能够感受到他们对我的同情,对用汉语写作长篇小说的人的同情。至少到目前为止,很多解读,包括误读,我事先是有预料的。当然,也有些想法,我写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有些线头,我写的时候,没有明确的意识,现在他们帮我挑了出来,这也增加了我对小说的认识。所以,无论如何,我要感谢批评家。

张杰:你的很多作品都是在《收获》上发表的。包括这次《应物兄》的完成,也跟《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多次催稿有关。作家跟编辑的关系是一段佳话。

李洱:如果没有程永新的催促,这篇小说何时完成,真的很难说。很多年了,他一直关心着这部小说的进展。从学习写作到现在,他对我帮助甚大。有时候,一句话两句话,他就可以点醒我。这样的编辑,确实是良师益友。因为写作时间拖得太长,所以看到他,我常常觉得心中有愧。小说发表之后,他来北京开会,我拿出两瓶2005年的茅台酒,陪他和朋友难得喝了一次,以表歉意和感激。

张杰:写《应物兄》,从2005年动笔到2018年底完稿,你写这部小说竟用了十三年。其间母亲去世,儿子出生。母亲病重的两年半,你频繁往来于北京、郑州和济源三地,在病房里有时也打开电脑写几页。2019年回家,大年三十傍晚,你在母亲坟前烧掉一部八十余万字的《应物兄》?

李洱:我曾经很坦率地承认,在写作过程中有过一些艰难时刻,有写作方面的,也有人生遭际方面的。这当中出现的最痛心的事情,当然是母亲病逝。你知道,母亲的目光常常就是儿子前行的动力。我们当地的风俗,是大年三十的时候,要有一个仪式,去坟地把老人接回家过年。在母亲的坟前,我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我烧了一套书,告诉母亲,我把书写完了,这也是尽人子之责吧。

张杰:一个人能潜心十三年写一部作品,这需要很大的定力。很多人都会担心被遗忘,希望以尽快的速度拿出作品。而你能够静下心来,保持定力,一写十三年,很多人很敬佩。

李洱:写作的时候,作家通常不会去考虑外界的评价,无论是好的评价,还是不好的评价。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写,按照人物的发展逻辑去写。对我自己而言,我在书的后记写了,我每天都与书中人物生活在一起,如影随形。这当中,当然也有朋友催促。不过,我还是尽量按照原有的节奏去写。当然,我承认,如果没有朋友们的催促,如果不是意识到它也需要见到它的读者,这部小说可能真的无法完成。所以,在后记中,我不由得动了感情。我说,当我终于把它带到读者面前时,我心中有安慰,也有感激。

张杰:与一些作家看重创作中的灵感、天才不太一样,你比较看重知识,重视训练。这背后有着怎样的文学理念?

李洱:我不大相信什么灵感不灵感的。李可染在谈到绘画的时候,有一句话,说要想画好,而且让别人承认你画得好,必须满足四个条件:天分、勤奋、修养、长寿。按我的理解,这里面说的勤奋和修养,指的就是知识的积累,其中包括技巧的训练。受过专业培训的诗人、作家,他写的东西都很有道理,同时还有意外。而天才的作家们,不讲道理,很多时候就写不下去了。有道理的和没道理的,我还是倾向于要经过严格专业训练的。很多人说福克纳是天才,但福克纳和海明威一样,都经过很严格的训练,不然写不出那样的作品。

张杰:现在的作家,基本上都接受过大学教育,在系统知识素养方面,普遍比上一代的作家好。对于大学里不负责培养出作家的说法,你怎么看?

李洱:再伟大的作家也需要培养,伟大的作家也是可以培养的,他也需要阅读,需要积累。那种野生的文学,在我看来已经过去了。野生的、不经过培训、自由生长的时代,它已经过去了。比如“五四”的时候,新诗刚出来的时候,像粉碎“四人帮”后出现的一些诗歌,那些是野生的,是直抒胸臆的,像伤痕文学,也包括“十七年”文学里面讲述自己经历的作家——这些作家本人大概没有经过严格训练,却从事了写作。我在现代文学馆工作,接触到了太多的手稿,都是编辑改过的。《红岩》就是改了三分之二,包括《青春之歌》等等,都是编辑改出来的。说句实话,严格说来,它们都不能算是个人创作。后来的文学就是专业性很强的。一个作家,他必须知道文学发展到了哪一步,他必须知道基本叙述技巧,而这个必须经过后天的学习。前两天我在北师大开会,他们说中文系出的作家很少,我说你们不要哀叹,外语系出的好翻译家也很少,好的翻译家有几个出自外语系?有一次,韩少功对我说,好的翻译家都出自中文系。当然,好作家确实很少出自中文系。但是,中文系也出了好多作家,还是比别的系要多一点吧?不要绝对。当今比较重要的作家,大多是从高校里面出来的,或者是回高校深造的。仅有的几个例外,在青年时代也有过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生活的经历,那其实也是一种大学。相对完整的教育,使写作者知道别人走到了什么地方,可以少做无用功。现在躲在山沟里发明一台三轮车当然也很了不起,问题是如今连拖拉机都不准随便上街了,跑得更快的航天飞机已经把人送上月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