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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陌生人
1.5.1.3 《应物兄》是以反抒情的方式,实现了抒情效果
《应物兄》是以反抒情的方式,实现了抒情效果

傅小平:据我所知,这部小说曾考虑过《焰火》《风雅颂》等书名,到最后才正式命名为《应物兄》。对于为何《阿Q正传》之后,中国作家依然不敢以人名作为小说的题目,你做过一个解释。你说,在一个社会兴旺发达,每个人成为自己的主体的时候,他才敢于以人名作为书的题目。这个解释很有启发。不过,在西方文学传统中,以人名做书名是很早就有了,比如塞万提斯的小说以人名为书名的居多。但他生活的年代,应该很难说每个人都成了主体。我的意思是说,中国小说不以人名为书名,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另外,不知你这里说的每个人是特指每个作家,还是泛指社会上的每个人?所以,还有必要再进一步问问你为何在这部小说里,以人名为书名,而且我印象中,这在你写作生涯中也是首次吧?

李洱:这个问题,我以前好像回答过。用人名做书名,20世纪以前比较常见,《包法利夫人》《大卫·科波菲尔》《安娜·卡列尼娜》《约翰·克利斯朵夫》《简·爱》《卡门》等等,太多了,数不胜数。它们通常都是现实主义作品,常常会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来对应某个历史时期,来描述某个人在历史中的成长。在这些书中,主人公带着自己的历史和经验向读者走来。这个主人公同时还是一面镜子,主人公、作家、读者,同时在那面镜子里交相辉映。你写了这个人,你就写了那段历史。也就是说,人物的生活和他的命运,自有他的历史性,自有他的世界性。但在现代主义文学运动之后,这种情况就比较少了。其中原因非常复杂。简单地说,最主要的原因,可能就是福山所谓的“历史的终结”,人物的历史性和世界性大为减弱。当然在中国,情况比较特殊。中国的古典小说,一般不用人物的名字来命名。反倒是以鲁迅先生为代表的现代小说家,开始用人物的名字来做书名,比如《狂人日记》《阿Q正传》。个中缘由,同样复杂。因为历史时空错置,鲁迅式的命名方式与西方现代主义小说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它虽是人物的名字,但这个名字却具有某种概括性、寓言性或者说象征性。鲁迅之后,这种命名方式就几乎不见了。为什么?非常值得研究。当我以《应物兄》这个名字来做小说题目的时候,我想,我表达了对文学的现实主义品格的尊重,表达了我对塑造人物的兴趣,同时我觉得它也具有某种象征性。

傅小平:对于应物兄,是否成了自己的主体,我是有所保留的。他对社会,对自己承担起了责任吗?总体看下来,他是有所逃避的,他难能可贵的一点是,保持了某种像王鸿生所说的“间距性”。他虽然是局内人,但多少保持了一种旁观色彩。你怎么看?估计不少人都会问你应物兄有没有你自己的影子。王鸿生就在他那篇文章里写道:“要知道,应物兄额上的三道深皱,无意识地把别人的打火机装入自己口袋的积习,冲澡时用脚洗衣服,喜欢看‘双脚交替着抬起、落下,就像棒槌捣衣’,实在与生活里的李洱严丝合缝啊。”有意思的是,不少媒体都不约而同给你的名字也加了前缀,李洱顺理成章成了“应物兄”李洱。

李洱:应物兄是虚己应物,他当然有担当,他比大多数知识分子都有担当。说他没担当,说他逃避,这是你作为读者的权利。你有你这么说的权利,但同样作为一个读者,我不敢苟同。

傅小平:应该说,王鸿生对应物兄这个人物做了深入的解析。他说,你创造出了一个公正的、悲天悯人的叙述者。我的阅读感觉略有不同,倒像是在这个人物身上读出一点加缪笔下默尔索式冷漠的气息。你是怎么设想这个人物的?

李洱:他不是翻译过来的默尔索。他一点也不冷漠。或许应该指出一点,法语中的默尔索,与汉语中的默尔索,是两个默尔索。法语中的默尔索,生活在悖谬之中。这也是加缪不认为自己是存在主义作家的原因。

傅小平:通篇读下来,赞同王鸿生说的,应物兄虽然对全书至关紧要,但在作品中并不占有中心位置。那是不是说,虽然这部小说实际上更像一部群像小说,而要从整体上考量你写到的这么多人物,倒像是应了评论家付如初说的:“《应物兄》虽然没有写出个体的悲剧感,却写出了一个群体,一种身份的大悲剧。”我想说的是,你似乎以喜剧的方式,写出了一种悲剧性。也就是说小说局部是喜剧的,有各种戏谑、饶舌、荒诞、反讽,诸如此类,但整体上看有悲剧性。

李洱:我同意王鸿生的看法。付如初的看法,也值得尊重。我本人倾向于认为,这部小说是以反抒情的方式,实现了抒情效果。

2019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