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一种质疑,是一种对话
麦家刚才讲到文学与夜晚,我想他是“望文生义”,知道这是文学之夜,就讲了文学与夜晚。他非常喜欢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就是在白天写作。他说,最好的写作地点就是白天的妓院。妓院里,晚上欢声笑语,白天寂静一片,很适合写作。我本人是既在白天写作,也在晚上写作。博尔赫斯的情况,比较特别,因为他是瞎子。他不知道那是白天还是夜晚。对他来说,白天也是晚上,晚上则很可能当成白天。麦家别的观点我都是同意的。尤其是,我们都知道,到了夜晚,你可以从白天的一个相对理性的世界中暂时抽身,一个非理性的世界像麦家提到的那只猫头鹰那样开始翱翔,理性与非理性进入了一个博弈的或者说对话的场域,它确实更接近艺术。
陈彦刚才介绍了自己成功的经验,说一个伟大的作家应该同时是小说家和戏剧家。你就是这样的人,可是我没写过戏剧,所以我是个失败的作家。刚才付秀莹谈到,每个作家在写作方面都不甘心。我认为她说对了一半,因为我就很甘心。我写得很慢,很多时候,我认为写不写都无所谓。我曾经说过,这辈子只写三部长篇。我已经写了两部了,第三部什么时候完成,我都不知道。所以付秀莹,你说的那些不甘心的作家,应该把我从中开除掉。
我说这些话,除了表明我刚才听得很认真,还为了表达一个观点,就是文学是一种质疑,文学是一种对话,文学是要表达差异。每个人,即便他是麦家、陈彦、付秀莹,即便他是伟大的博尔赫斯和马尔克斯,即便他是更加伟大的但丁,你也要对他们的话保持质疑。这是对写作者的基本要求。你要有自己的观点,要敢于与他们对话。有一个作者问托尔斯泰,怎么才能成为像你这样的大作家?托尔斯泰说,你具备成为一个好作家的所有优点,但你缺乏一个成为大作家的缺点,那就是偏见。他所说的偏见就是要有自己的观点。所以今天,我讲完之后,你们可以完全不同意。你们要是不同意,我是很高兴的。
《应物兄》去年年底出版之后,在网上、在媒体上有各种各样的讨论。我和我的写作也不断被引入各种各样的讨论。对于所有这些讨论,甚至包括一些人身攻击,我全都接纳了,虽然很多观点我并不同意。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很强调小说的对话性的。小说现代性的最重要的标志就是对话性,它包含着作者和读者的对话,作者和作品中人物的对话,作品中人物之间的对话,以及读者和作品中人物的对话。所有的对话都伴随着争议、质疑,而争议和质疑会打开小说的空间。
我在1980年代进入大学读书,我经常说1980年代是我的文化童年,有时候也不无矫情地说我是1980年代之子。我当时在华东师范大学,这所学校在1980年代曾经是中国文学批评和文学写作的重镇,出了很多作家、很多批评家,他们都是我的老师。那时候有很多争论,经常从午后持续到深夜甚至黎明,然后大家还要翻过后门到外面的小巷里吃饭,吃饭的时候竟然还能碰见熟人。他们争论什么呢?就是现代主义,就是现代派小说。整个1980年代中期,我们完全被西方现代主义吸引住了。今天陈彦老师和麦家老师提到的很多现代派作品,我在1980年代就读完了。有一些作品可能读不懂,越是啃不动,你觉得它越高级,越要啃个不停。我是在图书馆挨个看书的时候读到博尔赫斯的。马原当初到华东师范大学演讲的时候,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是否受到博尔赫斯的影响?他认为不可能有人知道博尔赫斯,所以他当时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不知道这个人。下了讲台,他就对别人说,今天有一个学生看懂了我的小说。
现在的读者可能很难想象,受现代主义影响的作家,也就是当时被称为先锋派的作家,当时其实是不考虑读者的。考虑也没用,因为他们的作品,除了专业读者,没有别的读者。如今的畅销书作家余华,发行量每年几百万册,但当时也没有读者。某种意义上,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因为现代主义的核心观念就是要写自我,要抒发自我,至于有多少读者我不关心。我们不妨认为,在相当长时间里,中国式的现代主义首先是一种自我指涉的游戏,与外部现实没有多大关系,与作家置身其中的语言现实的联系,非常薄弱。他们书写遥远的过去,他们在深山老林里寻根,他们书写三四十年代的地主大院,但他们几乎不直接触及当时的现实。
在1980年代向1990年代转换之后,每个人开始关注自己和现实的关系,每个人把自己遭遇的现实和久远的历史、和2400多年的历史进行一个真实有效的连接。到这个时候中国敏锐的批评家、敏锐的作家,他们开始意识到现代文学史上还有更重要的潮流就是现实主义。我记得非常清楚,一批激进的作家开始了对托尔斯泰、对狄更斯、对巴尔扎克重新阅读,并由此打开了一个新的空间。他们开始真切地意识到必须关注脚下的这片土地,关注自己的经验和现实构成了怎样复杂的关系。
我本人就是在这个时期真正走上写作的。我的所谓成名作《导师死了》,写的就是当代知识分子的生活,这成了我后来作品的重要主题,一直到今天。事实上,写下关于现实的小说,关于中国当代人的生活的小说,不仅是我一个人的努力。在1990年代,我和我的同代人,有一批作家,在做着相同的努力。他们不再像先锋派那样进行激进的形式主义实验。他们从形式实验中后撤半步,在关心怎么写的同时,关心写什么。
进入新世纪之后,当中国全面地,被迫或者主动,或者欲拒还迎,不管以什么方式,卷入全球化进程之后,前面的作家,我这批作家,以及在座的付秀莹这批年轻的作家,开始关注一些全球化之后形成的新的现实。其实不是你关心不关心,而是新的现实扑面而来,它深入生活的各个角落,从城市到乡村,从庙堂到市井,你甚至无可躲避。乡村的变化,都是惊人的。一个农具在这一刻都仿佛具备了新的意义,需要得到新的书写,所以我写了《石榴树上结樱桃》。在此之前,因为关注当代人与历史的关系,我重新审视知识分子的心灵史,所以我写下了《花腔》。接下来我用了十几年时间写出了《应物兄》。
在写作《应物兄》期间,我强烈地感觉到一个基本的事实。这一点,我在《应物兄》中借人物之口提到了:有关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普通观念其实是陈腐的。时间的每时每刻,都包含着过去和未来。现在只是一个瞬间,未来会在其中回溯到过去。在这种观念中,你感受到的不是伤感,而是谦逊。当你面对着滔滔的大河,那时间之流的时候,你是不会沉浸在个人的哀痛之中的。所以在这部小说中,两千多年前的孔子,那些诸子百家,他们同时在场,他们以语言主体的方式进入这部作品中,与当代对话。
当我写这些小说的时候,我同时意识到小说里面包含的基本的变形、夸张、反讽,其实来自现代主义的训练。当你要表现目前的复杂现实的时候,你必须在相当程度上借助现代主义的手法。因为现代主义发生发展时的社会状况,和中国目前的社会状况有相当大程度的契合。产生现代主义的土壤,此刻真实地出现在了当代的中国。
现代主义的核心观念就是表达自我,表达个人存在的价值,表达个人的诉求。现实主义文学,之所以在某一个阶段被认为是虚假的,浅显的,幼稚的,是因为我们从中无法看到自我,看不到个人的诉求。所以我觉得我们目前所需要的文学,是一种现代主义的现实主义文学。
我本人希望能够成为一个现代主义的现实主义作家,而且我也希望更年轻的一代作家能把自己置于历史的深处,能够从文学史的脉络中走来,走进现实。当你在书写现实主义的作品时,你必须受到现代主义训练。当你试图模仿那些现代主义作品去表达自我的意义、自我价值的时候,你也应该意识到你是身处在中国的现实之中。
2019年12月13日
本文系作者在《南方周末》“N—TALK文学之夜”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