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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陌生人
1.4.4.6 后来的贾宝玉们
后来的贾宝玉们

大家都知道张爱玲有句名言,有三大遗恨,所谓“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顺便说一句,我看很多人把张爱玲夸得不得了,说她多么伟大。我必须说出我的看法,她其实真的是个二流作家。这个二流作家贡献出来的这句名言,倒是一流的。当然,也有很多人提供很多证据,认为《红楼梦》已经写完了。但我倾向于认为,它没有写完。

关于它的没有写完,有一个比较普遍的说法:曹雪芹还没有来得及写完呢,就在贫病交加中死去了。上帝啊,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没有这么简单。我不是红学家,也不是比较文学专家,但我愿意凭一个小说家的直觉,把《红楼梦》和卡夫卡的《城堡》做一个简单的比较,然后在这种比较中试着说出一点看法。

卡夫卡在西方文学史上的地位,差不多可以跟曹雪芹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相比。这种说法准确不准确,我们暂且不管它。我们关心的是《城堡》为什么没能写完。《城堡》写的是土地测量员K,应邀前往城堡工作,他需要到城堡里与当局见面。土地测量员的身份与《城堡》的主题,有很大关系,值得写一篇论文。但是,自从这个土地测量员在下雪的夜晚到了城堡旁边的一个村子,他就陷入了种种麻烦。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能够进入城堡。有一种说法,说K就这样在村子里打转,一直到快死的时候才接到了通知,说你可以进去了。不管怎么说,这部以“城堡”命名的小说,主人公到最后也没能进入城堡。小说对城堡本身的描写也屈指可数。他只写到,它的外观是个形状寒碜的市镇,它深深地卧在雪地里,笼罩在雾霭和夜色当中。因为进不了城堡,K只能与进过城堡的人接触,从他们那里了解一点关于城堡的事情,但是了解得越多他反而越糊涂。每个人对城堡的描述都不一样。作为一个土地测量员,他必须掌握第一手资料,但他进不去。他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城堡》的编辑者布洛德,我们都知道,他是卡夫卡遗嘱的执行人,据他说,卡夫卡从未写出结尾的章节,但有一次他问卡夫卡,哥们儿,这部小说如何结尾呢?卡夫卡对他说,那个名义上的土地测量员将得到部分满足。他说,卡夫卡对我说了,K将不懈地进行斗争,直至精疲力竭而死。然后,村民们将围绕在他的身边。这时候,城堡当局传来了指令,说,虽然K居住在村子里的要求缺乏合法依据,但是考虑到某些情况,准许他在村子里生活和工作。布洛德的话,更增加了人们的疑问:就这么几句话,就这么一小段文字,卡夫卡为什么不把它写下来呢?不把这个尾巴给安上去呢?这也太不可思议了,简直不可理解嘛。如果卡夫卡只写了这么一部小说,那我们或许还可以说,这是因卡夫卡英年早逝,死前拿不动笔来了,所以没有把这个结尾安上去。问题是,在《城堡》之后卡夫卡又写了很多小说。所以,这个该死的布洛德,竟然把很多读者、很多批评家给骗了。我大胆猜测,卡夫卡也不知道怎么把《城堡》写完。因为他不知道,要不要让K进入城堡,他不知道K进了城堡之后怎么办。

依我之愚见,《红楼梦》和《城堡》的未完成,意义非凡。刚才有朋友问,怎么从学理上来分析它的未完成性?我只提一点。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中,专门提到了小说的未完成性。当然他用的概念跟这里的“未完成性”还有点差异,但你不妨借用一下他的说法,来看看这两部真正未完成的小说的“未完成性”意义。顺便说一下,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真正可以用复调小说的理论来分析的小说,首选《红楼梦》。

它的未完成性,是一个重要的隐喻。它敞开着,它召唤起后人,起码在召唤后世作家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你如何写出后世的贾宝玉?你如何安排K进入城堡,以及K进了城堡之后怎么办?我觉得,这是曹雪芹和卡夫卡留给后世作家的任务。

《红楼梦》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很多名著中,你都可以看到《红楼梦》的影子。当然,到目前为止,这种影响主要体现为对家族叙事手法的继承。巴金的《家》,老舍的《四世同堂》,林语堂的《京华烟云》,都可以看到这种影响。在当代,陈忠实的《白鹿原》,铁凝的《笨花》,苏童的《河岸》,格非的《人面桃花》,毕飞宇的《三姐妹》,也都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红楼梦》的影子。其中运用得非常成熟的,是借用父子冲突,借用家族故事,来讲述百年中国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我们当然也经常能够看到贾宝玉的身影。虽然很多作家在处理相关问题的时候可能不够自觉,但鉴于《红楼梦》的影响已经深入作家的无意识中,那么,我们仍然可以认定,他们的写作与贾宝玉有关。

一方面是《红楼梦》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革命年代里,在后来的日子里,确实有很多贾宝玉式的人物要给作家们提供丰富的素材。当年投奔延安的那些学生,其实大都是贾宝玉。我爷爷和他的两个哥哥,当初就投奔了延安。他们都是读书人,他们是河南一所师范院校的学生,背着家人跑去了延安。到了延安之后,他们有的读了延安自然科学院,有的进了抗大。到了延安还得读书?他们也觉得没意思。事实上,我们知道,国共双方的高级将领,除了个别拎着菜刀闹革命的人,有很多都是贾宝玉,有些贾宝玉是先读私塾,后又出国,后又回国,然后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捉对厮杀。前面提到的聂绀弩,就是黄埔军校毕业的。黄埔军校里的那些人,大都是贾宝玉。

如果把贾宝玉放到现在,换句话说,如何在当代复杂的语境中,看待贾宝玉的形象?当代的贾宝玉都会遇到什么问题?又如何去表达这些问题?我想,这其实是一个比较严峻的问题。它涉及一系列主题,比如如何在个人与社会之间建立起一个有效的建设性的对话关系?如果我们把贾宝玉看成是个性解放的象征,那么个性解放的限度在哪里?个人性的边界在哪里?贾宝玉往前走一步,是不是会堕入虚无主义?虚无主义的正面价值和负面价值该如何分析?什么是真正的个人性?这个问题,是小问题吗?我知道这两天很多人都在谈论发生在巴黎的恐怖袭击事件。其实剧场里那些吃着摇头丸的演员和观众,以及向他们射击的人,有很多都是贾宝玉。我想人们可能已经知道了,投奔恐怖组织IS并且成了头目的人,都不是穷人,都是富二代、富三代,有些甚至是在五大联赛踢球的职业球员,钱多得不得了。《红楼梦》里说的“富贵闲人”指的就是他们。

事到如今,我不妨再抛出与上面那些问题相关的一个看法:我们或许会看到,贾宝玉的所有行动,严格说来并不是来自个人的选择。事实上,他的行动带有相当大的被动性。他的行动与当代所说的人的主体性的建立,还有相当的距离。但这不是曹雪芹的错。这不是曹雪芹能够解决的问题。这或许也不是我们这代人、以后的几代人,能够说清楚的问题。但这是我们应该面对的问题。

那就让我们和贾宝玉一起成长。谁说写作的各种可能性已经穷尽?至少,这个时代的真正意义上的成长小说,至今可能还没有几个人想着要动笔呢。

话题有点严肃了。现在说个段子。几个月前,音乐剧《红楼梦》在北京第二次上演之前,编导找到我,希望我能为《红楼梦》写一首片尾曲。我套用《红楼梦》中的句子,改写了部分字词,诌了一支曲子。在我的想象中,要借用姜白石的古谱来谱曲。但后来正式上演的时候,人家只用了其中几句。现在我把它献给大家,献给那些不倦地探索自我意义的朋友。我把他们当中很多杰出人物,看成是最美好意义上的贾宝玉: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岂只为风月情浓。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怎经得,春流到夏,秋流到冬?

望家乡,一帆风雨路三千,离合皆有前定?

有谁辜负了,红楼春色,到头来只是古殿青灯。

连天衰草,天上夭桃,好一派霁月光风。

一场欢喜勿悲辛,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画梁春尽,镜里恩情,更哪堪梦里功名?

别轻言食尽鸟投林,别轻言落了个大地白茫茫真干净。

石头记,记金陵十二钗;风月宝鉴,鉴照红楼一梦。

字字看来皆是血,增删五次,西山下宝玉大梦初醒。

十年辛苦不寻常,都云雪芹痴心,谁解雪芹深情?

我知道我说的有很多错误。奇谈怪论,姑妄听之。感谢你们耐心听完。谢谢了。

2015年11月18日

本文系作者在香港科技大学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