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另一种可能
曹雪芹在写贾宝玉的时候,还有一种可以选择,让他子承父业,过上父亲的生活,也就是所谓的“入仕”。这是儒教中国的一个传统。在这个传统中,我们有自己的价值系统。这个价值系统是孔孟帮我们建立起来的。中国儒学,自孔子以降,儒分八派。但不管它分成多少派,它的核心观念是不变的。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仁义礼智信”,就是“修齐治平”。这是中国历代士大夫、历代知识分子所崇尚的一个价值观。孔夫子当年周游列国,坐着一个大轱辘车,在中原,也就是在我的老家河南一带,不停地兜圈子。不过,说是周游列国,其实向北,他没过黄河;向南,只到了楚国;向西,只去过洛阳;向东,没下过大洋。但还是很辛苦。不像现在儒学家,坐的是喷气式飞机,有空姐侍候,一会儿北美,一会儿西欧。孔子周游列国就是为了向天下传播他的价值观,同时告诉天下读书人,学而优则仕。《论语》里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在贾府,上上下下的人,包括侍候他、为他提供全方位服务的丫鬟们,都劝他读书,都反复地给他讲“学而优则仕”。如果你能考到哈佛,考到牛津,考到香港科大,那当然更好。如果不能,那么你读北大也行啊。你要成才啊,成名啊,你要光宗耀祖啊。事实上,中国历代知识分子都是这么做的。这也没什么不对。我现在谈的是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对怀着成名成家的人没有贬义。《论语》里有一句话,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你到死了,你的名声还不被人家提起,你要引以为恨的。所以国人讲,一定要留名青史啊。你是小说家,你一定要进入文学史,不然你就白忙了。你当官,你就得从科级到处级到厅级到部级,一级一级往上爬。皇上是天子,不是靠本事、靠努力就能当的,跟个人努力不努力没有关系。但天子之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就努力地往那儿爬吧。这也没什么不好。这是积极入仕。司马迁在《报任少卿书》里说,立名者,行之极也。连陆游都说,自许封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杜甫称颂“初唐四杰”的时候,说的也是名的问题: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初唐四杰”自己也是比来比去的,比的也是名。杨炯不是有句名言嘛,我呢,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好玩得很。“名利”二字,是知识分子的一向追求。很多时候,知识分子可以不要“利”,但一定要“名”。宝玉是例外。对于利,贾宝玉可以不要,这可以理解,但宝玉连“名”也不要啊。也就是说,儒家那一套价值观,对贾宝玉有诱惑吗?没有。
这里顺便说一点,多年前我曾经在《读书》杂志上看到过剑梅老师的父亲刘再复先生有一组文章,分别从儒道释文化的角度论述贾宝玉,当时就很受启发。这次我又找来看了一下。对《红楼梦》理解得最透彻的人,肯定不是红学家。因为你必须能够跳出来,你必须能够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我这次再看,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刘再复先生就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我本人不做学问,但我知道,做学问必须如此。研究晚清,必须跳出晚清。研究晚明,你必须跳出晚明。跳不出来,“晚”字何来。研究红楼一梦,你必须红楼梦醒。我必须承认,他谈得比我深刻得多。关于贾宝玉和儒家的关系,刘先生认为,宝玉是拒绝“表层儒”(君臣秩序),而服膺“深层儒”(亲情)。刘先生是借用李泽厚先生的观点来谈的。李泽厚先生的书,我也能看都看了,包括他这些年的一些对话录。你一个写小说的,看这些书干什么?我觉得没坏处。李泽厚论敌的书我也看。若有私敌,你可以了解一个人的性情。若没有私敌,你可以了解一个人的高致。刘先生认为,宝玉是“反儒”和“拥儒”的“二合一”。他对“文死谏”“武死战”那一套看不惯。他对亲情看得很重。他反对等级秩序,他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在他眼里,是一个个人,不分阶级,不分贵贱。在我看来,这超越了儒家的价值观。明摆着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句话宝玉就不会同意。
不管怎么说,走入仕途这一套,对宝玉行不通。
对于士大夫来说,对于中国贵族子弟来讲,你不当官,又能干什么呢?宝玉长大之后要是不当官,他能干什么呢?我不知道。归隐吗?归隐是什么意思?你得先当官,才能隐。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还有中隐,现在的中隐隐在哪儿啊?我听内地很多学院中人的自述,好像他们就属于中隐。原来,中隐就是隐于高等学府。我心想,你们过得比我好多了。拿着国家那么多项目科研经费,每次报销出租车票,即使一天四十八小时坐出租车也没有那么多车票。这怎么叫隐?你要跟他们开玩笑,说学问做得好像也不怎么样啊。他们会说,哥们儿,这你就不懂了,急着花钱,怎么有时间做学问?急着花钱的人,不叫隐。归隐这条路,是不受重用之后的选择。宝玉压根儿就没有要受重用的想法,他怎么隐?先入世,后出世,才叫隐。不过,所谓的归隐也大都不可靠。你去看看陶渊明,翻翻他的集子,看看他是怎么隐的。不要光看到什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的心情从来都是不平静的,弄一个无弦琴,拨拉来拨拉去的,差不多相当于摇滚中年了。他看的是南山,其实是北山,是北山之北。他一天都没有平静过。当然这也很好,不平静才能写诗嘛。南山之下,他每天差不多都是醉醺醺的,牢骚满腹,肠子都要断了。他是很想当官的,很想弄块骨头啃啃的。
除了当官,宝玉其实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当和尚啊。关于当和尚,后来高鹗的续本里就是这样处理的。在小说的最后一回,第一百二十回,高鹗写到,贾政一日坐船到了个渡口,那天乍寒下雪,船停在一个清静去处。船中有小厮伺候,他在船中写家书。写到宝玉,便停下了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有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件大红斗篷,这个人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没有看清楚,急忙出船,扶住了那个人,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贾政正要还揖礼,迎面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玉。贾政大吃一惊,问道:可是宝玉吗?那人不言语,脸上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话,只见又来了两个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急忙追赶。那三人在前,消失在茫茫大雪中,哪里还能赶得上?
我也是做了父亲的人,看到这里,将心比心,都忍不住要流泪。可这是曹雪芹的原意吗?我也有点怀疑啊。我们不要忘了,在小说的第三十六回,宝玉曾在梦中喊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能信?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我们也不要忘了,在小说的开头,作者多次提到一僧一道,对他们的描述是: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这一僧一道,一直是那两个人吗?应该是。我们应该像契诃夫笔下的小主人公,认为天空中飞来的还是原来的那三只鹬,还是那一僧一道。这一僧一道,其实贯穿全文。在叙事上,亦实亦虚。他们出场多次,第一次和甄士隐和英莲的故事有关,后来给贾瑞送来了风月宝鉴,再后来就是一僧一道夹着宝玉消失在白茫茫大雪之中。世界上最尊贵的宝玉,最干净的人,被两个最脏的人夹着走了。这其中有多少万千情愁啊,岂是一个“恨”字了得?贾政哭了吗?高鹗哭了吗?我承认,这是非常伟大的一笔。但是,这是曹雪芹的原意吗?
还是在刘再复先生的文章中,刘先生多次提到,贾宝玉其实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僧与道。刘先生认为,宝玉不求道而得道。宝玉对儒道释三家,都不是全盘接受,都有质疑,某种程度上他超越了儒道释三家。我建议你们去看一下那组文章。那组文章其实有很沉痛的一面,开头就很沉痛,因为是从聂绀弩写起的,说聂先生想写《贾宝玉论》,壮志未酬,所以不愿去住院,一定要写完。估计很多人都不知道聂绀弩是谁了。这个人不得了的。他出生在一个大家族,父辈兄弟四人,只有他一个男孩。没错,他也是个贾宝玉,这个“宝玉”后来上了黄埔二期。他后来因胡风案而受了很多苦。他的苦真是受不够啊,晚年丧女。我多说一句,聂绀弩不是要写《贾宝玉论》,他是要论自己。这本书太重要了,可惜我们看不到了。有一年,我在内地充当一个图书奖的评委,有一本书是关于聂绀弩的,叫《聂绀弩刑事档案》。我眼中一热,想,这还用评吗?当然是这本书获奖!虽然聂绀弩死了,奖不奖对他本人都无所谓了,但对读者有所谓,读者应该知道聂绀弩。关于《红楼梦》,聂绀弩先生有一句话,说《红楼梦》表现的是小乘佛教的境界。我不懂小乘佛教,不敢胡说,不过我大略知道小乘佛教强调自我完善。如果聂先生的这个说法可以成立,那么贾宝玉跟我们的主流文化的种种紧张关系,确实可以看成是宝玉对自我的确认方式。这是很重要的话题,一个伟大的主题。我想,拙著《花腔》其实也触及了这个问题。
说到这里,我还是要问,假设宝玉长大了,曹雪芹会给他选择一条什么道路?我想说的是,曹雪芹本人,很可能也不知道。在中国所有的文化系统中,贾宝玉生于斯,长于斯,但又背叛于世。在中国的所有文学作品当中,他是第一个从中国传统文化中走出来的人。但走向哪里,当他成人之后,他会怎么样?曹雪芹可能真的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会怎么做,但他不知道他会怎么做。这个问题无关曹雪芹的能力。曹雪芹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这却是我们这些后来者应该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