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写贾宝玉长大了
我曾经跟几个国家的《红楼梦》译者有过交流。有趣的是,他们大都不喜欢《红楼梦》。虽然他们知道《红楼梦》是中国最有名的小说,上至国家领导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喜欢谈《红楼梦》,但这些热爱中国文学的人,对《红楼梦》喜欢不起来。这很有趣。你和一个女人结了婚,却不喜欢她。结婚是因为女方有钱,可以吃软饭。翻译《红楼梦》,是因为拿到了我们这边的翻译资助。如果没有这些资助,相信我,他们都不愿意摸它。
他们首先就无法接受《红楼梦》的叙事方式。《红楼梦》的故事几乎是不往前走的。这跟西方小说的叙事方式差别很大。西方译者翻着书,跺着脚说:你走啊,你倒是走啊,怎么能不走呢?我又是查字典,又是找资料,连猜带蒙,好不容易翻译了其中的一回,但怎么觉得跟没翻译似的。他们觉得,曹雪芹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
在另外几部古典名著中,故事发展的线索非常明晰。《水浒传》的故事无非是讲一个反叛和招安的故事。《三国演义》讲的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古典小说,描述的是一个行动的世界,人们通过行动完成一个事件,小说是对这个事件的描述,有头有尾。我们会发现,《红楼梦》中的大部分人物都失去了行动性。《红楼梦》真的不是一部标准的古典小说。既不是标准的中国古典小说,也不同于西方的古典小说。你不妨拿《红楼梦》与《傲慢与偏见》比较一下。《红楼梦》的故事,你根本无法用简单的几句话说出它写的是什么。当我拎着一个线头,说它讲了贾宝玉成长故事的时候,我自己都感觉这种说法非常粗陋。我拎着这么一个线头,不过是为了讲起来方便,不然我也无法原谅自己这么讲。
鲁迅说,一部《红楼梦》,道学家看到了淫,经学家看到了《易》,才子佳人看到了缠绵,革命家看到了排满,流言家看到了宫闱秘事。他说的就是《红楼梦》的丰富性。它实在是太丰富了,横看成岭侧成峰,从不同的角度看,都可以自成一体,别有洞天。鲁迅还有一句话,你们是知道的,说《红楼梦》写的,虽然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而人物故事则摆脱了旧套,与人情小说大不相同。
这种看似写人情,又不仅仅是写人情的小说,真的能把翻译家给愁死。翻译家觉得它无法卒读,永远也读不完。今天的故事,仿佛是昨天故事的重复。它的叙事没有明显的时间刻度。贾宝玉开始的时候是十六岁,到小说的结尾似乎仍然是十六岁。虽然我们知道,这里面曾发生过很多故事,比如大观园的建立,比如元妃省亲,比如黛玉之死,但小说的叙事却奇怪得好像没有往前走过。好像有一艘大船,一艘巨大的画舫,它虽然在慢慢地往前走,但给人的感觉却没有走。既然载不动许多愁,咱就干脆不走了,咱就干脆抛锚了。
黛玉还没死的时候,只是因为听到黛玉的《葬花词》,宝玉什么反应啊?他不觉恸倒在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后来的黛玉之死,对了,那已经是高鹗的续本了,说到黛玉快死的时候,宝玉对袭人说,林妹妹活不了几天了,我也活不了几天了,干脆弄两副棺材,把我们一起埋了算了。袭人立即说,二爷啊,可不能这么说啊,老太太还等你长大成人呢。太太也就你这么一个儿子。看到了吧,小说都要结尾了,都已经娶媳妇了,宝玉还没有长大成人呢。
不过,虽然他还没有长大成人,但在此之前,他已经看透了人世。李清照在《武陵春·春晚》里说: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舴艋舟,是一种小船,像蚂蚱一样的小船,所以是轻舟。贾宝玉的痛苦可比李清照大多了。哪里是一只小船啊,那是一只大船,大如《圣经》里的方舟。船上载的岂止是一腔愁绪,那是一堆痛苦的石头,最沉的石头。那哪里是“春尚好”,那是好大一场雪,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我觉得,历史上的另一个宝玉——李煜,词人李煜,做过皇帝的;以及清代的纳兰性德,中国最后一个伟大的词人,那也是个宝玉。他们的词,从某种程度上也可看成是宝玉的自传。不过他们的词,都没能表达出这一个宝玉复杂的内心世界。他们的词,差不多还是类型写作。
我有时候会想,照曹雪芹这种讲述故事的方法,它真的难以讲述贾宝玉的一生,难以告诉我们贾宝玉长大之后的情形。他只能够通过讲述别人的故事,告诉我们贾宝玉长大之后可能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也就是说,贾宝玉的人生在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其实已经完成了,以后的日子不过是山重水复。所以,我总感到,或者说我感到曹雪芹感到,似乎已经没有必要把《红楼梦》写完了。我的另一个感受是,曹雪芹本人其实也没有能力把故事写完。你们猜一下,如果我碰到曹雪芹,我会问他什么?我会问他:你到底是觉得没必要写完呢,还是你没有能力把它写完?这个话题,我们待会儿再说。我们现在先假设一下,如果贾宝玉长大成人了,那么他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他有漫长的人生,那么在漫长的篇幅中,曹雪芹会以什么方式来写宝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