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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陌生人
1.4.4.1 缘起
缘起

刘剑梅老师在电话里问我要谈什么,我当时随口说了一句,就聊贾宝玉长大之后怎么办吧。它确实是我关心的一个问题。当然也不是现在才关心的。比如,我的长篇小说《花腔》就触及了这个主题。《花腔》的主人公葛任,不妨看成是生活在20世纪革命年代的贾宝玉。事实上,为了提醒读者注意到这一点,我苦心孤诣,设置葛任生于青埂峰,死于大荒山。可惜啊,现在关于《花腔》的评论有一二百篇,但只有极少数的几位批评家注意到了这一点。如果作者和读者的对话关系没有能够充分建立起来,不仅作品的意义要大打折扣,而且严格说来作品都没有完成。因为作者、作品和读者彼此之间是一种交叉的、双向建构的关系。所以,我的遗憾是难免的。不过,最近有一篇关于《花腔》的论文,是上海的青年批评家黄平写的。他是80后批评家,让人刮目相看。他最近有一篇论文叫《先锋文学的终结和“最后的人”——重读〈花腔〉》,发表在内地的《南方文坛》。他认为葛任身上叠加着贾宝玉的原型。黄平提到,这个问题其实是中国先锋文学的元问题之一,即个人与世界的遭遇。先锋文学真实地讨论这个问题了吗?我不知道。如果把这个问题放在20世纪的革命年代,那么就变得非常棘手——对于一代中国最先进的知识分子来说,他们陷入了一个空前的两难:要成就革命和解放,革命者必须否定个人的自由,将自己异化为历史和群众运动的工具,然而革命者参与革命的最终目的,却是实现自由。为此,主人公陷入了永久的煎熬。其实我很想提醒黄平一句:真正的自我就诞生于这种两难之中。如果没有这种煎熬,自我如何确立?我的朋友耿占春在一首诗里面说,有一个人照镜子,到了老年,在越来越浓重的白内障的雾里,他会发现自己只是一个赝品,他的自我尚未诞生。

虽然由我来分析自己小说的主人公不大合适,但我今天是在香港,是在和朋友们进行一场真诚的对话,所以不妨多说两句。说得干脆一点,贾宝玉长大之后,如果他活在20世纪,进入了革命年代,那么他很可能就是葛任。换句话说,葛任就是革命者贾宝玉。看过《花腔》的人都知道,葛任的故事部分地化用了瞿秋白的经历。不过瞿秋白是1934年死的,而《花腔》的主干故事是从1934年讲起的。或许可以说,这部小说是个假设:如果瞿秋白没死,经过长征到达了延安,那么会发生什么故事?我的意思是说,葛任,包括瞿秋白,也都可以看成贾宝玉长大之后的一种可能的形象。事实上,我正在写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也跟这个主题有某种关系,只是它更为复杂,以至我常常怀疑我是不是有能力完成它。

还得声明一点,我不是红学家,也不是曹学家,红学和曹学已经成了专门的学问。在内地,曹学和红学,据说啊——也只能是据说——差不多已经是某种带有原教旨主义气息的学问了,外人是不能随便谈的。其实,这差不多是对《红楼梦》精神的背叛。《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中最讲究对话关系的小说。《红楼梦》召唤着人们参与对话。唐代诗人杨炯说:“江山若有灵,千载伸知己。”我觉得,曹公若有灵,千载寻知己。他会欢迎人们来对话的。如果我说得不对,我想曹公会谅解,你们也会谅解,对不对?我不会谈到关于《红楼梦》的很多知识。那些知识还是交给红学家和曹学家来谈。他们对《红楼梦》的细枝末节,真的是如数家珍。书中哪一顿饭吃了什么,他们都知道。我两辈子也赶不上他们。好在鲁迅说过,重要的是“史识”。鲁迅是强调“史识”的。鲁迅说话是比较重的,谈到郑振铎的《中国文学史》,那已经是不得了的著作了,可鲁迅还是说那是资料汇编,缺少“史识”。好在我今天不是专门要谈《红楼梦》和贾宝玉的,所以我可以自由一点。如果出现了知识错误,请你们理解。如果没有什么“史识”,那也很正常。我只是要借贾宝玉——宝二哥、宝二爷,说出我对小说的一些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