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三章 一个眼神
第三章 一个眼神

接下来的一周,乔治终于迎来了他一直期待的赌运亨通。他在俱乐部的纸牌游戏连赢两晚,奖金不但足够解决燃眉之急,还稍有盈余。虽然自己的“金融危机”已经暂时结束,但他自嘲地说不消多久,这危机又会卷土重来。乔治又去探望婶婶,并且止不住地偷乐—她去见上帝的日子似乎越来越近了。他忍不住想,婶婶到底还能撑多久,尽管一直提醒自己真心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但这种喜悦之情却无法掩饰。

动物园工作方面,他所担心的猴群传染病继续扩散。又有三只猴子染了病,另一只已经病死。病死的那只是体弱多病的老年暹罗长臂猿,这对动物园来说是极大的损失。猴群的病情是个严肃的问题,园方必须立刻采取果断行动。乔治给伦敦动物园的兽医希伯特打了电话,没想到他不在伦敦,于是他又打电话给爱丁堡的兽医,这次总算得到个满意的结果。根据秘书反馈,爱丁堡动物园的兽医专家麦克劳德将尽快赶来,他们的动物园也有过类似传染病暴发的经历,所以会带着能有效遏制疾病传播的血清前来。麦克劳德医生认为这种血清也能治好伯明顿动物园的猴子。

收到这个消息那天下午,乔治犯了严重的头疼。于是,完成重要的工作后,乔治决定休息一会儿再去火车站接麦克劳德医生。他在园子里逛了一圈,观察观察园里的游客,放松一下,因为了解人与动物的相似之处对他来说很有趣。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会出于相同的动机做相同的事情,尽管人类会试图掩盖其动机,而动物却不会。他边想边露出一丝苦笑,怎么看动物都比人类好得多。

他的目光掠过几位游客,最终停在了一名女子身上。她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正在看馆内的企鹅游泳、潜水,一惊一乍的。这名女子有张“看着很舒服”的脸,她的个头稍微有点矮,身材圆润得恰到好处,黑色头发,一张明智、精干、友善的脸,虽然算不上是美人,却极富个性与魅力。一身非常合体的打扮,正是最初引起乔治关注的原因。乔治能看出来,她的衣服既不时髦也不昂贵,但却散发出乔治从未感受过的优美和品位。

他站在那里,注视这名女子良久。多么平和的一张脸!乔治很想去跟她搭话,稍微犹豫了一下,他还是上前去了。

“你喜欢动物吗?”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是这里的园长,刚才一直在看你,你观察它们的样子很认真,不像是在打发时间。”

“哦,不过我的确是在打发时间。”她回答,乔治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悦耳的声音,低沉、温柔,无比动听,与克拉丽莎那些聒噪的朋友们截然相反。“我爱动物,我不信动物只靠本能活着,它们肯定有自己的思想,也会权衡轻重、做出判断,就像人类一样。”

“我知道。”他说,“我无数次见过这种情景,你听过北极熊骗游客雨伞的故事吗?”

她开心地笑了:“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北极熊想把雨伞收集起来破坏掉,据说是因为有人拿伞戳过它。不过它要解决的是,怎么吸引游客把伞放在它能够得到的地方,于是它采取了非常巧妙的办法。北极熊把鱼放在头顶的岩架上,离它能够到的范围就差一点点,然后等它觉得可能有人拿伞过来,就坐起来盯着鱼看,发出呜咽,假装自己够不到鱼。好心的游客发现它在烦恼,就会把伞伸出去帮它把鱼弄下去,然后只见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一伸,这把伞就算是寿终正寝了。”

她发自内心地咯咯笑起来,这笑声在瑟里奇听来格外动人。她说:“真是太可爱了,不过,你是在逗我吧。”

“我没亲眼见过,”他承认,“不过我听说这是真的,不论如何,你说动物有判断能力是没错的。我记得有一匹狼也有类似的故事。”接着,他就给这位女士讲了几个亲身经历的动物奇闻异事。

她真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会认真地听他讲话,到她说话的时候,还会做诙谐的点评或是问几个深刻的问题。乔治已经很久没有跟如此有共鸣的人聊过天了。“你想去里面看看吗?”他问。这位女士愉快地同意了他的邀请,于是接下来的一小时,他乐呵呵地向她展示了动物园不为游客所知的另一面。

在聊天的过程中,肯定会说到自己的事。乔治了解到,这名女子竟然与自己有着相似的品位与爱好。他们喜欢同种类型的音乐,尽管她知道的文学作品远比他多,不过目前为止他还跟得上,两人的喜好也很相似,比如都热爱旅行,喜欢爬山,喜欢意大利。总而言之,这段谈话让乔治乐在其中,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会心一笑的快乐感觉了。

他很好奇这位女士到底是谁,住在哪里,但他小心谨慎的提问都被她温柔而含混地一带而过。最后,她告辞说自己必须走了,尽管她说非常感谢乔治的关照,但对是否还会再来动物园,却是一副语焉不详的态度。

在去火车站接麦克劳德医生的路上,乔治·瑟里奇一直在叹息。多么完美的女人!多么优雅、富有同情心、友善的女人!他不由自主地拿她与妻子克拉丽莎比较。如果这辈子能有这样一个女人在他身边,听他袒露心声,分享他的悲伤与快乐,那生活该有多么美好!他会是多么幸福的男人!

她走了还不到一小时,乔治已经很懊悔自己没有报上姓名,也没有问她的名字。他现在觉得,如果当时坦然地问了,她一定会回答。这就是他的缺点—优柔寡断、胆小害羞,以致错失良机。等他决定采取行动、鼓足勇气的时候,总是为时已晚,机会不再。

有那么一阵,工作的事占据了他的大脑,麦克劳德医生是个讨人喜欢又可靠的人。他非常细致地给猴群做了检查,说这种病与他之前遇到的应该是同一种,所以他带来的血清应该有效。他非常娴熟地给猴子们注射了血清。因为麦克劳德医生明天才回,瑟里奇就带他去俱乐部吃了晚饭,又去市里的大剧院看了场表演。

但等到乔治·瑟里奇躺在床上的时候,今天遇到的那名女子又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他想象着她今天的样貌:迷人宁静,举手投足无比优雅,考究的手套与鞋子,红润而健康的脸色,轻盈而优美的动作,幽默机智的谈吐,闪闪发光的眼睛,善良的微笑!乔治第一次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怦然心动。

第二天乔治认真完成本职工作的时候,两人相见的场景还时不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好像某种背景画面一样。想再见她一面的渴望不断地累积,他甚至开始思考找寻她的办法。

上午日常巡视的时候,乔治遇到了从蛇馆出来的本那比教授。本那比是个高高瘦瘦的老人,额头很高,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透过厚厚的眼镜瞥了瑟里奇一眼,主动跟他打了招呼。

“希望您今天下午能来寒舍一趟。”他用尖细的嗓音说,“如果您能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瑟里奇突然想起来,本那比曾邀请他和克拉丽莎去他家参加乔伊思的订婚鸡尾酒会。乔伊思是老头唯一的女儿。他本想以还有别的事情为借口推托,但又想不出个合适的托词,于是就回复说很期待参加下午的派对。

本那比是个有钱的老头,住在动物园附近一幢虽小但环境优雅的别墅里,占地2000多平方米,环境十分宜人。一条小路直通后门,两边是邻居的小房子。门前大概是这幢房子最值得骄傲之处:精心修建的草坪平缓地延伸向克洛伊河—附近一段宽阔平静的河流。两岸之间还有一条旧时的纤道将河流分割开来,但这条纤道已经废弃多时了。河对岸是一个市政公园,种满了常绿灌木和高大的树木,为这边的建筑提供了天然屏障,只有偶尔在公园散步的市民才能窥见对岸的一些端倪,因此很少有人发现,“江景”距离伯明顿—这个英格兰数一数二的大城市—的市中心不远。

做完了手头的工作,乔治发现派对快要开始了。本那比家在卡绍路上,这条路环绕着动物园,与猴馆后面的那个小便门相连,这之前已经提过。乔治穿过这扇门,发现马尔医生和太太就在前面,夫妻二人似乎也准备从这里去本那比家。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您。”医生与他打起了招呼。“我以为您不喜欢鸡尾酒派对呢。”

“我刚刚碰到本那比了,他特别邀请我去。”乔治回答,“他对我一直很尊敬,所以我想还是去一趟为好。”

“但那是因为您非常慷慨地允许他用蛇做研究。”马尔太太插了一句,“要不是您,他怕是没有机会来继续试验呢。”

“哦,这个嘛,他倒是在做很有用的研究。”

“到底是什么研究呢?”马尔太太问,“我知道他在写与蛇相关的书,不过他研究的重点是哪些呢?”

“癌症吧。”她的丈夫简短地回答道,“你知道,注射毒液能治疗血友病等某些疾病,他在研究毒液是否能杀死癌症细胞。”

“教授是个聪明人,对吧?”马尔太太继续说,“这么大年纪还在做研究,不是很棒吗?他都快80岁了吧?”

“我记得是74岁。”瑟里奇答道。“因为他申请来这里做试验的时候填写过年龄等个人资料。”

“他看着显老一点。不知道乔伊思嫁出去了他该怎么办。我很喜欢乔伊思,她是位了不起的女性,要花很多时间来照顾老头。她值得追求幸福,我希望她能幸福快乐。”

“教授会请个女管家的。”马尔说道。

“他必须请个用人,除非他还有我们没听过的远房亲戚。莉莉·科克伦是个好姑娘,但要她做管家未免太年轻了一点。”

马尔太太边说,边敲了敲本那比家的门,不一会儿,乔伊思·本那比与未婚夫艾利克斯·坦斯利就出门来,将乔治一行人迎了进去。乔伊思是个40岁上下的女人,看起来非常平静和可靠,眼神清澈坦率;而她的未婚夫坦斯利与她年纪相仿,看上去相貌平平但和蔼可亲。

屋子里有不少伯明顿大学圈的人,还有几位邻居和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数乔治都认识。房子里人很多,乔治被挤到一个角落,不过对面这个人他倒是没见过。乔治惊讶地发现,这个人是本那比的侄子。

“我不知道他还有个侄子。”乔治说,“顺带一提,鄙姓瑟里奇,你叔叔来这里以后与我关系很不错。我是动物园的园长,而他在做蛇血清相关的试验,因缘际会得以认识。”

说话过程中乔治注意到,这位客人把他当作陌生人一样,不住地上下打量。这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在被人掂量:这个陌生人急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本想打趣地回应一句,陌生人却移开目光,轻声说:“我知道您的名字,听叔叔提起过您。顺带一提,我叫卡珀,在博山姆做律师。叔叔非常感激您为他的工作提供的便利。”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卡珀言行举止没什么异常。但越观察,乔治越不喜欢他。这个人的外表就不怎么讨人喜欢,四五十岁的样子,又矮又胖,额头很窄,头发几乎已经掉光了。双眼距离很近,一副精明过头的样子。他穿着打扮还算合体,但举止诡异,像一条狡猾的毒蛇。

不过卡珀似乎深得本那比的喜爱,因为老教授曾在乔治面前赞赏过他。

乔治之前还没机会能跟本那比说几句话,于是他走到了教授身边。

“还没向您表达对令千金订婚的恭贺。”他愉快地说。“真为本那比小姐感到高兴,也为您感到遗憾。恐怕她出阁后您会有点寂寞吧。”

老教授搓了搓干瘦的双手—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我的确会感到非常寂寞,不过也非常欣慰,乔伊思找到了归宿,所以我自己这点寂寞实在不足挂齿。她是个好女儿,瑟里奇,我亏欠她太多,都说不清了。”

“我非常明白您的意思。”

“她值得去追求幸福,在这里实在是太闷了。不过我想她会幸福的,您见过坦斯利了吗?”

“是的,不错的年轻人。”

他们聊了聊订婚的事情,接着乔治礼貌地聊起了老人的工作。“您最近有什么进展吗?”他问。“已经有段时间没听您说起过了。”

本那比耸了耸肩。他的情绪有点低落,似乎在研究中遇到了什么沮丧的事。

“这个嘛,研究进展很缓慢。我在做几组新试验,希望能成功吧。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我需要更多毒液,希望从扁颈眼镜蛇身上提取一些。内斯比特说会帮我,您应该不反对吧?”

乔治实际上的确不太同意,但他没有说什么。从大蛇身上提取毒液是非常危险的,其反应速度非常迅猛,因此需要一个人用钳子夹住蛇的脖子,将其固定,另一个人让蛇咬住海绵或某种吸收性的物体,或者用普腊瓦注射器直接从毒牙上获取毒液。尽管理论上这样完全行得通,但实际操作远非如此简单。举例来说,夹住蛇的过程中需要保证不给蛇造成伤害,但如果稍有不慎,蛇就有可能逃脱钳制并发动袭击。不过,蛇类饲养员内斯比特经验老到、十分机敏,他会做足预防措施以保证万无一失。此外,委员会给本那比的授权也涵盖了提取毒液这一项。

“你用豚鼠做实验?”乔治没话找话地问。

“最近没有。”本那比答道,“我最近在用老鼠做预备试验,豚鼠是最后确认试验时用的。老鼠更便宜,更容易买到。”

“培养试验用的动物是笔大生意吧。”卡珀问,他就站在两人身旁,听到了本那比的话。

本那比赞同他的说法。“还是对这些小动物感到抱歉。”他说,“但又能怎么办呢?对了,瑟里奇,你见过我侄子大卫·卡珀了吗?我欠他太多人情了。他是个很棒的业余机械师和木工,为我的试验做了很多复杂的仪器,外面根本买不到的。”他转向卡珀,“瑟里奇先生好心让我用动物园的蛇做试验,大卫。”

不久,三人各自散去,本那比又去与其他宾客讲话,乔治发现卡珀再一次用那种审视、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他正要开口询问,没想到卡珀居然抢先一步去招呼身旁经过的一位女士。乔治再没机会提出这个疑问,但这天晚上,卡珀的举动一直像谜团一样萦绕在他心头,让他微微觉得有点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