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一章 家庭
第一章 家庭

10月中旬一个寒冷的冬日,晚7点不到,乔治·瑟里奇走进了书房。他有点急躁,这是忧虑累积的结果。人总会遇到那种事事不顺心的时候,而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牙痛,正是这种痛楚让他从忙碌中回过神来。乔治本打算去城里看牙,但琐事接踵而至,使他无法抽身。因此他非常期待晚餐前这半小时的放松时间,能带给他胜过平日的愉悦。

但烦心的事情还没结束。他瞥一眼壁炉,皱起了眉头。屋里的壁炉灭了,房间里冷冰冰的。他恼怒地想,究竟要跟那个迷糊的女仆说多少次,她才能记住要在他回来时把壁炉烧得旺旺的?她为什么不按照吩咐做事?乔治把手伸向摇铃,却又缩了回来。有什么用呢?如果他语气太重吓到了她,她可能会离开,那他就得再给克拉丽莎一笔钱找新的女仆。他瞥一眼放柴火的箱子。凑巧,里面还有些木块。乔治不耐烦地把炭拢到一起,又扔了几根柴火。然后他穿过房间,给自己倒了一杯很浓的苏打威士忌。

乔治端着杯子走到扶手椅跟前,拿起一份刚才从外面带回来的晚报,长舒一口气,坐了下来。

他翻到金融版面。股价还在跌,但看国家经济发展的情况,他不明白价格怎么还不上涨。有评论员说经济还会有一轮衰退,这让他不安。钱对乔治·瑟里奇来说意义重大。因为他手头正紧,如果形势变糟,他的情况可就危急了。

乔治是个其貌不扬的人,在一群人中也毫不引人注目。中等个头、不胖不瘦,一张脸既不英俊也不丑陋。棕色头发,鬓角却已经花白。额头大概是这张脸最值得称颂的地方了,天庭饱满却又不显宽大,但嘴唇苍白,眼神显得有些躲闪。瑟里奇总是满面倦容,看上去很忧愁,因此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其实他今年才四十六岁。

尽管他看起来心事重重,熟人却会觉得他没什么可愁的。乔治有份体面的工作—伯明顿动物园的园长,这个动物园在当地人心中可是全国排名第二的动物园—或许是比伦敦动物园小些(尽管小得不是一星半点),但比英国其他地方的动物园规模更大、设施更好。这份工作让他享受着上流社会的尊敬、丰厚的薪水和免费的豪宅—正是他居住的这间,此外还有免费的炭和柴火供应。此刻,免费的炭和柴火正迸出火花,释放着热量;电流为他点亮台灯。

不消说,这个职位非常安逸,除非犯下大错,否则都无须担心失业。这份工作与乔治的个性也蛮相符。他喜爱动物,而动物们似乎也把他当朋友。直到现在,他去动物园巡查,动物们都不会攻击他或因为他而暴躁。他与职员们相处得也大体平和。如果他与妻子的关系也能够那样和谐,简直可称完美,但这只是他痴心妄想罢了。

乔治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报纸,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这片刻的小憩能让他放松一些,晚饭前就又能精神饱满了。

然而这片刻的悠闲没能持续多久。才粗略读了几行,妻子突然推门而入。她穿着外出的衣服,看样子也刚刚到家。

克拉丽莎·瑟里奇是个很注重外表的女人。她个头高挑、绰约多姿,一身剪裁合体的套装凸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材。白白净净的鹅蛋脸,面容姣好,脸上却总挂着一副不满的表情。尽管她妆容精致—当然,她丈夫觉得多此一举—却仍旧掩饰不住额头和眼角的细纹,乌黑的秀发中也掺杂了些许银丝。克拉丽莎一脸恼火地推开门,乔治知道自己又有麻烦了。

“你在家啊?”她不客气地问,语气又硬又冷,“车又坏了,还以为回不来了呢。要不是车的毛病,那就是普拉特不会开。”

乔治的心一沉。车子的确很旧了。这些年它勤勤恳恳地为这个家服务,但终究已经用了五年了。外表虽然有点破旧,不过引擎还完好无损。最近他刚给车换了内燃机、电池、轮胎之类的配件,车况也没那么糟。

“又出什么问题了?”他不快地问。

克拉丽莎重重关上门,走进屋子:“都说了多少遍了,你到底管不管?”

“管什么?车子根本没问题。”他又低头看起了报纸,仿佛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却又抬起头问,“哪里坏了?”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修车的。”妻子语气很固执,这表明话题还没结束。

“那到底怎么回事?”乔治不耐烦起来。

“抛锚了。”妻子情绪激动,又继续说下去,“刚把玛格丽特·马尔送到国王街的商店门口,车就坏在马路上了。不但警察走过来问话,推车的时候还有人围观,真是蠢透了。”

“普拉特怎么开的?”

“我根本不关心他怎么开的。我只知道这是近几个月第三次发生这种事了。”

乔治·瑟里奇猛地在椅子里动了一下。女人真是见识浅薄。“废话,”他不耐烦地说,“什么车偶尔都会出问题的。”

“才不是,我刚刚还在跟你说,它出问题也太频繁了。我提醒过你,我真是受不了这辆破车了,都已经开六年了。”

“五年吧。”

“有什么区别吗?你打算什么时候买辆新车?都说了多少遍了。”

“靠嘴说能挣到买车的钱吗?我跟你说过现在买不起新车。”

“胡说八道!你赚得可不少。如果没钱,你的钱都去哪儿了?”

乔治再拿起报纸,一副要认真看报的样子,手却又放了下来。“你想的话可以粉刷一下屋子。我的钱只够这个了。”

如果这是乔治伸出的橄榄枝,那这微小的让步没起什么作用。克拉丽莎瞪起双眼,挖苦他道:“哎呦,这么说是我的错了。粉刷!多少年都没刷过了。那明明是委员会的责任,你的所谓的朋友却都只会装聋作哑。我看他们也没钱了吧。”

“今年能拉上新的电线就已经很不错了。”

“是呀,把这地方搞得乱七八糟就撒手不管了!这猪圈一样的房子让我怎么邀请朋友来家里?”

这话触到了乔治的痛处,他恼羞成怒,冷冷地说:“没有那些朋友也不要紧。”因为心里的怨气,他的声调也不自觉地提高了。“我为了你和这个家辛辛苦苦忙了一天,回到家就想要片刻宁静,却连点自己的独处时间都没有。”

“那我呢?”克拉丽莎反驳说,“你觉得我整天无所事事吗?不是我在用那么点钱苦苦经营这个家吗?就这样你都不肯让我高兴。”

乔治·瑟里奇不禁哑然失笑,妻子所说的根本是无稽之谈。她明明生活得非常自我,有自己的小圈子,简直把这个家当成廉价的旅馆。装修过时的房子让她很没面子。“高兴?”他反驳道,“该死的,别犯傻了,你看看。”他觉得自己措辞不太恰当,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但也拉不下脸来道歉。“别计较我说的话了。我们偶尔也心平气和过一晚吧,我看看车怎么修理一下。”

克拉丽莎脸上挂着尖刻的笑容,嘲讽道:“你要是想一晚上都安安静静的,就不该邀请你婶婶来家里吃饭。”

“该死!我把她给忘了。”

“这次可不是因为我的朋友吧。”

乔治烦躁地挥一挥报纸。“有什么办法,必须得请她吃饭,原因你心知肚明。如果让她觉得自己被怠慢,她很有可能会改遗嘱。”

“她随时都可能看穿你的心思改遗嘱。”克拉丽莎踩着高跟鞋走出了书房,留下乔治坐在快要熄灭的壁炉前,呆呆地望着灰烬出神。

妻子刚才那一番抱怨对他没什么影响。很不幸,他已经习惯了妻子的骄纵,夫妻一场,这种争吵他早就习以为常。两人很少有意见一致、不吵不闹的时候,比今天激烈的争吵也是常事儿。

乔治的思绪回到了过去。他的童年很幸运—称职的父母、舒适的家、良好的教育以及能让自己选择心爱职业的殷实家境。他一直以来都很喜欢动物,但最开始并没想到要去当动物园园长。拿到兽医外科学学位后,乔治本打算去允许捕猎的郡县开个小店。结果一件小小的意外改变了他的生活。

当时乔治从德国旅游回来,正开车去安特卫普码头坐船,不巧与一辆车发生轻微剐蹭,结果错过了定好的航船。为了打发等下一趟船的时间,他不知不觉走进了安特卫普动物园。穿过花园,他看到一间办公室门上刻着“院长办公室”几个字,突然受到感召,决定把动物园当作职业的归宿。之后,他回到英国,第一件事就是拜访伦敦动物园的园长,向他请教这条职业之路是否行得通。

不知是不是他运气好,当时园长身边恰巧需要一名初级助理。园长当场向乔治表明此意,而乔治对动物的热爱和专业的兽医知识更让园长高兴不已。长话短说,园长提出了邀请,乔治也当即欣然应允。

年轻的乔治·瑟里奇一心扑在工作上,园长对他非常满意。六年内他连升两级,第十年就担任副园长,成为园长的左膀右臂。

然后他坠入了爱河。

那是最后一次擢升前的几个月,乔治出差去一位埃灵顿先生家中拜访,埃灵顿先生是个城市大亨,住在圣约翰伍德别墅区。这位贵绅拥有自己的水族馆,里面养了许多奇形怪状、五彩缤纷的小鱼,都是非常罕见的品种。他很想扩大馆藏规模,因此去咨询园长的专业意见,而乔治此行的目的就是来水族馆勘察,帮忙安置一些专业仪器的。

埃灵顿先生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意思,便留他喝下午茶,乔治就是在那里见到了埃灵顿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他极为仰慕埃灵顿家的大女儿克拉丽莎,但当时也没什么想法。

新水族馆修建过程中,他又来拜访过几次,与埃灵顿一家的关系也越发亲近。乔治很快发现,埃灵顿家的两个女儿都已经订婚了,克拉丽莎的未婚夫是一位艺术家,而琼要与皇家近卫队的一名军官喜结连理。初次见面,乔治便对艺术家没有好感,私下打量比较一番后,心里轻蔑地称其为“贪财的啰唆鬼”。

渐渐地,尽管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感,乔治对克拉丽莎的仰慕还是变成了炽热的爱情。他是个正直的人,觉得自己应该减少跟埃林顿一家的接触,但出于工作原因又不得不继续前去拜访,克拉丽莎照旧留他吃午饭或喝下午茶,他也没有勇气拒绝。

这种情形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在乔治当上总助理后,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克拉丽莎与艺术家大吵一架。乔治始终不知道两人吵架的原因,但克拉丽莎因为此事终止了婚约。

有了追求克拉丽莎的机会,乔治却有点不知所措。他刚刚获得新工作,有了娶妻生子的资本,原本无望追求的女孩也突然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了。乔治简直不敢想象克拉丽莎会接受他,因为两人社会地位相差悬殊。不过,过了一段时间,他还是鼓起勇气向她求婚了。让乔治非常惊讶的是,克拉丽莎接受了求婚,几个月后,两人便结婚了。

婚后不久,乔治的幸福想象就破灭了,心也渐渐沉到了谷底。婚前他告诫过克拉丽莎,婚后的日子与之前的生活相比会很清贫,但她欣然表示自己能够接受。他相信她是真心这么想的,但那是因为她没意识到这种落差究竟有多大。比如说,她发现二人去瑞士度蜜月坐的居然是二等座时,皱了皱眉,并没有说什么。但到了蓬特雷西纳镇,两人住进一家简陋的小旅馆后,她忍不住对着狭小的房间和公共浴室发了脾气。乔治很清楚,这与她原来的生活差别太大了,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

两人从未讨论过钱的问题,但这个问题萦绕在乔治心头,坏了他的好兴致。他觉得克拉丽莎或多或少都有点看不起他能提供的条件,于是乔治也越来越别扭和拘谨,这导致克拉丽莎更加不满。同时乔治的不满也开始累积。妻子有自己的小金库,但从未主动提起分担一些家庭开支。起初他觉得克拉丽莎是在维护他的自尊心,要是她提出支付度假花销,自己身为男人的自尊心会受到冲击。但是,妻子起码偶尔也该主动表个态吧,比如说:“咱俩均摊这次费用吧”,或者偶尔度假开支不菲时,妻子能帮忙买几次单。

尽管乔治在心里替她找了很多借口,但钱的问题还是破坏了本该甜蜜的蜜月假期,以至二人踏上回程的时候居然感到松了一口气。不过后来乔治也常想,如果一开始就直言自己的难处,两人或许能够达成谅解,但他自尊心太强,始终说不出口。

两人到伦敦落脚,开始共筑爱巢—然而对她来说,这个“爱巢”又小又逼仄,囊中羞涩的问题仍然横亘在两人之间。克拉丽莎的确开始为这个家付出,但乔治渐渐意识到,这些所谓的付出实际只是为了她自己着想,而非为两个人考虑。不过,他们还是如一般夫妻那样,在伦敦站住了脚,安顿下来。表面上,两人相敬如宾,避免任何可能导致分离的争吵,实际上,夫妻同床异梦,毫无共同语言。时光逐渐磨灭了乔治对妻子的情感,开始怀疑妻子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婚后八年,乔治在工作方面取得了不菲成就:成为伯明顿动物园的园长。走马上任后,新的房子、新的环境将原有状态打破,乔治渴望这一切能换取妻子多一点的和解与陪伴。不论从什么角度看,他都是前程似锦,夫妻俩在激动的心情中搬到了中部的伯明顿。

但乔治又一次失望了。尽管从个人职业角度看,他此时功成名就,但这个变化却对他的家庭造成了更大的冲击。克拉丽莎来到新城市后,很想念过去的朋友,甚至无法接受中部地区的人。她习惯了那种大都市的标准,觉得中部的人都是乡巴佬。而当地人也很快察觉到了这种不屑,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让克拉丽莎越发孤独和怨愤。

这倒不是说她交不到朋友。她和乔治都认识了不少朋友,但与朋友的交往费时耗力,让人憔悴。

与在瑞士和伦敦的情形相似,夫妻二人在伯明顿仍旧因为钱的问题而争吵不断。乔治当园长的收入比以往丰厚许多,还有免缴房租、财产税的特权及一系列额外津贴。如果克拉丽莎满足于之前的生活标准,那他会轻松不少,甚至能未雨绸缪攒些积蓄。然而工资越高,克拉丽莎的要求也越多,他的全部收入也只能勉强维持二人更高品质的生活标准。

在伯明顿的十年,夫妻二人关系持续恶化,乔治现在对妻子已是深恶痛绝。尽管二人还没发生什么直接冲突,但他也不能无视这种冲突随时爆发的可能性。

乔治·瑟里奇坐在书房里,呆呆地盯着快要熄灭的火焰,脸色有点阴沉。此时此刻,一种苍老消沉之感浮上他的心头。无力感压迫着他,让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不值得,忙碌半辈子还不如好吃懒做。除了家庭不幸,乔治还面临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他心想,自己真是够傻的,居然想通过在俱乐部赌博来娱乐和放松。赌博输掉的钱已经远远超过自己能负担的范围,然而他却着魔似的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虽然在俱乐部认识的那群人好像挚友般亲切,乔治却意识到必须与他们断绝联系,因为严峻的财务状况已经不允许自己在赌局中豪掷千金了。他几个月前就有这种感觉,但接到邀请却又情不自禁去赴约,每次都安慰自己这次会赢,如果赢了这局,就再也不碰扑克牌了。

那个萦绕心头的想法又冒了出来。要是婶婶死后把钱都留给他就好了!婶婶的闺名是露西·潘特兰小姐,虽然不是富得流油,但也有一笔不菲的财富,还几次三番强调会选他做继承人。更关键的是,她身体不好,寿命不长了。要是她现在就去世该有多好!

瑟里奇站起来,有点不齿自己刚才的想法。他绝不想让这位老妇人受到任何伤害,恰恰相反,希望她健康长寿。不过说真的,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就会失去价值。在他看来,婶婶早就超过那个岁数,谈不上享受生活了。而要是她死了,自己反倒能得到不少恩泽呢!

胡思乱想到这里,瑟里奇突然想起婶婶正在来的路上。今晚还得尽心伺候,她有点耳背,很难被取悦,不过谢天谢地她吃完就早早回家,不至于让他觉得受不了。

喝完杯中最后一点威士忌,瑟里奇上楼,去换晚餐要穿的便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