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中立到参战

1917年之前，美国恪守1914年的中立宣言。威尔逊告诫美国公民不要在交战阵营中选择阵营，随着欧洲战局的日益恶化，他的中立立场开始动摇。在德国1917年发动无限制潜艇战，并密邀墨西哥与德国结盟反美之后，威尔逊认定这场战争已构成对人类的威胁。为了“使世界安全，确保民主”，威尔逊向国会提议参战。国会于4月6日通过宣战决议。

威尔逊的“道义”外交 威尔逊上任后一直没有将外交当作自己的主要施政目标。他宣称：“倘若我主持的政权主要以对付外交事务为主，那将是命中注定的玩笑。”此话流露了威尔逊早期对外交的漠视，因此当面临拉丁美洲问题时，他延续的是上届总统的干预性外交政策，如派兵入驻多米尼加与海地，控制尼加拉瓜运河建设等，只是侧重点更多地放在了“道义”而非“金元”上。

威尔逊认为应该以“平等、尊重的原则”与拉美打交道，他并不认同塔夫脱的“金元外交”，认为想在拉美获得经济特权是“不公平的”以及“可耻的”，这一思想清晰地体现在他的墨西哥政策上。

1910年，弗朗西斯科·马德罗推翻腐败专制的波菲里奥·迪亚斯对墨西哥长达近40年的独裁统治。马德罗深受美国进步主义的影响，致力于经济与民主改革，受到民众支持，也得到威尔逊的赏识。不幸的是，1913年年初马德罗遭到反叛将军维多利亚诺·韦尔塔的篡权与谋害。大多数欧洲国家承认了韦尔塔新政权，但威尔逊无法容忍韦尔塔的血腥篡权，也“不会承认一个屠夫政府”。于是，他向韦尔塔施加压力，要求他进行自由选举，以此作为美国调停墨西哥内战的条件，但遭到韦尔塔强硬的拒绝。

1914年4月，一些美国船员在墨西哥坦皮科港被捕，而韦尔塔政府拒绝向美国道歉。威尔逊抓住此事，出兵墨西哥，结果自然是威尔逊所希望的：以反对党“立宪派”为首的贝努斯蒂亚诺·卡兰萨占领墨西哥城，韦尔塔逃亡国外。

韦尔塔政府垮台了，但卡兰萨也并不听从美国的主张成立新政府，这使威尔逊非常气愤，他不能半途而废，只好另扶他人。卡兰萨手下有一位将军弗朗西斯科·“潘乔”·比利亚起兵谋反。威尔逊起初想利用此人。此人野心勃勃，但仅是图谋权力之流。威尔逊得知真相之后，不得不将他抛弃，并于1915年10月初步承认了卡兰萨政权。

可是此事还未了结，比利亚认为美国背叛了他，图谋报复。1916年1月，比利亚在墨西哥北部列车上截获16名美国乘客，并将他们残酷杀害，随后又进入美国境内新墨西哥州的哥伦布市，杀人放火，导致19名美国人死亡。威尔逊命令约翰·约·潘兴带队追捕比利亚，潘兴的部队越过边境与墨西哥军队发生了几次冲突，冲突中双方又有几十人死亡。眼看战争一触即发，此时的威尔逊才冷静下来，他吸取了以往的教训，召回了潘兴的部队，决定不再干预，让墨西哥人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美国历经了4年的“道义”外交毫无结果，还落了个墨西哥对美国的长期敌视。

“他使我们避免了战争” 威尔逊决定从墨西哥召回潘兴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得关注正在欧洲发生的一个更大的危机：第一次世界大战。到1917年，这场战争已经打了将近3年，欧洲基本进入崩溃的边缘。美国决定参战，而此前美国一直处于中立。

战争的起因是英德对抗，当时欧洲已经危机四伏，直接的导火线是1914年6月28日发生的“萨拉热窝事件”：奥匈帝国的继承人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进行国事访问，遇刺身亡。萨拉热窝是奥匈帝国波斯尼亚省的首府，波斯尼亚的邻国是塞尔维亚。斯拉夫国家主义者试图将塞尔维亚并入波斯尼亚，行刺者是塞尔维亚的一位爱国青年。随后，奥匈帝国在德国的支持下向塞尔维亚宣战，欧洲各国间错综复杂的利害与同盟关系迫使各大国纷纷表明立场，战事迅速蔓延。8月德国入侵中立国比利时，并深入法国北部。奥匈帝国和土耳其站在德国一边，成为同盟国。英、法联合塞尔维亚的盟国俄国进行抵抗，成为协约国。双方沿着穿越比法国境的300英里长的壕沟对峙，企图把对方饿死在壕沟里。

战争的残酷使美国人大为震惊，虽然许多人更同情英法，但他们并不想介入战争，觉得这场冲突与他们无关。威尔逊一直奉行道义外交，倡导以谈判解决争端。他和大多数美国人一样，认为美国的主要责任在于完善自己的民主法治，为欧洲提供参照的榜样。尽管威尔逊在干涉墨西哥和其他拉美国家时未曾犹豫过，但对欧洲战火，一直保持冷静克制，愿意从国际法和道义原则出发进行外交调解。他宣布美国中立，请求国人不仅在思想上而且在行动上保持中立。

然而，保持中立并非易事。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其中包括900万德裔移民和300万抱有反英情绪的爱尔兰移民，移民及其后裔大多还保持着与原先祖国的关系和感情。威尔逊本人是受英国思想教育长大的，他认为英国是在为全世界而战，其他政府要员也大多在感情上倾向协约国。

更重要的是政治和经济因素。作为中立国，威尔逊认为美国应该享有使用海洋的权利，享有与交战国双方进行贸易的权利。但由于立场的倾斜，美国与英法的贸易额远超与德贸易，贷款更是如此。这样，作为世界最大出口国的美国对战争的结局就不可能保持真正意义上的中立。为了阻挠美国运往德国的货物，英国采取封锁海面的做法；德国则采用当时最先进的武器——潜艇和鱼雷来进行反封锁。于是，美德之间不可避免地一再发生潜艇危机。

1915年5月7日，德国的U-20号潜水艇炸沉驶离爱尔兰海岸的“卢西塔尼亚”号英国邮轮，船上的1200名乘客遇难，其中包括128名美国人。此事如同麦金利时期“缅因”号在哈瓦那被炸毁一样，引起了美国人的愤怒。威尔逊向德国发出照会，要求德国道歉、赔偿，并保证停止攻击客轮。德国坚持“卢西塔尼亚”号装有军需物资，此事拖了将近一年后，德国最终答应了美国的要求。但在1916年3月，法国汽船“苏塞克斯”号又被德国鱼雷击中，船上几名美国人受伤。美国又一次表示抗议，这次德国允诺不发出警告不再击沉商船，这一允诺史称“苏塞克斯誓言”。

此次事件正好发生在1916年大选之际，欧洲政策成为竞选主题。民主党借此为威尔逊打出“他使我们避免了战争”的竞选口号。威尔逊本人从未使用这一口号，但它在很大程度上赢得了反战派与和平派的支持，最终威尔逊以277票对254票的微弱优势战胜共和党候选人查尔斯·埃文斯·休斯。当然此立场也激发了主战派的蔑视，国务卿布莱恩在威尔逊对德国发出温和照会后愤然辞职。事实上，此时的威尔逊思想已开始发生变化，他告诉一位内阁成员，“我没有能力让美国避免战争，任何微不足道的德国军官都有可能进行计划精密的冒犯，将我们拖入战争”。威尔逊有参与的预感，但他还在努力调解，草拟了一份照会交给交战国，请他们写明停战的条件，并警告各国：如果战争继续下去，交战国和中立国终将遭到极大破坏，和平终将成为空谈。威尔逊提议通过一个永久性的国际联盟来维持世界和平，呼吁“没有胜利的和平”。

然而，此时的德国宁愿孤注一掷，德国想利用潜艇优势，尽快赢得战争。1917年春，德国潜艇公然违反“苏塞克斯誓言”，在事先没有警告的情况下一次又一次击沉协约国的战舰和商船，开始了所谓的“无限制潜艇战”。2月3日，“休萨托尼克”号被炸沉，当日威尔逊向国会宣布与德国绝交。2 月24日，美国截获一份德国情报——齐默尔电报，内容是德国打算与墨西哥秘密结盟，作为墨西哥加入同盟的报酬，德国答应帮助墨西哥夺回被美国划去的土地。2月25日，“拉哥尼亚”号被炸沉，2名美国妇女丧生。3月1日，齐默尔电报在媒体发布，反德情绪高涨。3月12日，美国汽船“阿尔贡”号被炸沉。3月16—18日，又有3艘美国汽船“维吉兰斯亚”“孟菲斯市”“伊利诺伊斯”被连续击沉，尽管没有人员伤亡，但要求参战的呼声越来越高。3月17日，俄国爆发二月革命，推翻沙皇专制。一系列事件促使威尔逊必须立刻行动。他行使总统权力，命令武装美国商船；3月25日，他召集国民警卫队；4月2日敦请国会向德宣战。俄国的退出扫清了美国参战路上的最后一个障碍，使参战有了一个说服国民的最佳理由——为捍卫民主、自由而战，也使第一次世界大战成为民主的协约国与独裁的同盟国之间的战争。威尔逊在演说中表示：伟大的俄国人民已经摆脱独裁，世界争取自由的力量正在战斗；战争已经成为人类的威胁，美国必须战斗，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结束一切战争”；为了“和平和正义”，美国“必须为民主创建一个安全的世界”。

美国参战 战时总动员需要时间，威尔逊和罗斯福不同，他始终厌恶扩军备战，甚至反对建立庞大的常备军。国会在4月6日对德宣战后，仅征兵问题就进行了6个月的激烈争论，最后确立了选征兵役制，要求征兵面前人人平等，并建立了一支有近300万应征兵和200万支援兵的美国远征军，之后迅速投入紧张训练。

1918年在香槟—马恩丛林中作战的美国士兵

1917年11月，俄国布尔什维克革命后单独与德讲和，退出战争，协约国无力抵御德军的进攻，上百万的美国远征军进军欧洲。第一批远征军，由作战经验丰富的约翰·潘兴率领，于1917年独立日那天抵达巴黎。过去几个月，德国屡次发动攻势，企图集中兵力攻击巴黎，但未能成功，英法损失同样惨重，只得作消极防御。战争看不到尽头，士兵对胜利日益丧失信心，如果不尽快结束战争，欧洲将落入万劫不复的灾难深渊，美国兵的到来大大鼓舞了法英的士气。1918年3月，德军发动春季攻势，到5月底逼近离巴黎只有50英里远的马恩河。6月初，美国远征军将德军赶回到马恩河流域，那是美国人打的第一场大仗，共2.75万人参与，伤亡惨重。随后的6月中旬到9月下旬，美国远征军在法国部队的支援下，打败德国对巴黎的猛烈进攻，并协助法国在兰斯反败为胜，协约国与美军开始了反攻。

9月底发生了美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最大的战役。120万美国步兵在凡尔登以西向前推进，挺进阿尔贡森林，经过一个多月在丛林中的艰苦奋斗，终于在10月底突破德军严密的兴登堡防线，将德国人压回到边境地区。在西部，英法军队也同时发动猛烈进攻，局势已经明朗。11月11日，德国签署停战协议，战争至此结束。

战争的残忍是空前的，对人类造成的物质和精神损害是史无前例的。战火席卷欧、亚、非三大洲，参战国家、地区达34个，受战祸波及的人口达15亿以上，约占当时世界人口总数的75%。死亡者接近1000 万人，受伤者达2000万人。欧洲每个大国的死亡人数大多在100万至200万之间，德国180万人，俄国170万人，法国138万人，奥匈帝国120万人，英联邦94.7万人。相比之下，美国的损失算是最少的，不到11.2万人，其中一半还是死于流感等疾病。不过，美军的实际参战时间只有4个月，到停战时，驻法美军有200万人，另有100万人尚在途中。

“中了毒气”
此大型油画再现了被毒气熏瞎了眼睛的士兵肩搭肩走向救护站的情景，由约翰·辛格·萨金特作。

然而，美国参战之意义不可低估。美军的到来使疲惫的欧洲战场上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同时，美国海军使用驱逐舰为商船护航，保证了军队和战争物资供应线的畅通。战后威尔逊在法国受到热烈欢迎，协约国对美国感激万分。

战时美国经济 美国参战虽然短暂，但给国内经济带来了许多影响与变化。首先，原有的工业转向战时生产，各行各业开足马力，生产战争所需物资。食品、铁路运输行业得到迅猛发展；飞机、坦克、炮弹、轮船制造虽然缓慢，但也吸收了大量劳动力，如缅因州规模巨大的霍格岛造船厂高峰时雇用了3.4万名工人，尽管战争结束时才造出第一艘轮船。

其次，联邦政府加强了对经济的控制。威尔逊成立了一系列“战争委员会”，包括燃料局、粮食局、铁路局、战时劳工局、就业局等，各个委员会分开管理，协调政府、企业、劳工等各方关系，其中最重要的是1917年7月成立的“战时工业委员会”，负责分配稀缺原料、稳定价格、规范生产标准化、协调美国与协约国的交易等。这些管制远远超出新国家主义者1912年的设想。

战争使企业利润上升了3倍，尽管有通货膨胀，工人的实际平均工资还是增加了20%。在未危及国内人民生活的情况下，美国的粮食出口由1230吨上升到1860吨，农民的实际收入增加了近30%。由于战争开始后欧洲停止移民，加上许多男子应征入伍，弱势群体的失业现象消失了，黑人大量流入城市工厂，劳工的地位有所改善。政府采取避免罢工的原则，保证工人适当的工时和工资。到1918年年底，美国工会成员增加了40%。

战争让美国总共付出了约335亿美元的经济代价，这是个令人咋舌的数字，还不包括抚恤金和其他战后开支。美国1915年前的联邦预算大多数不过1亿美元，1910年的国民总收入也才350亿美元。这一大笔钱是怎么来的？主要通过两大渠道，一是向民众筹款，发行“自由债券”，到1920年，美国债券总销售额达到了230亿美元。二是通过税收，共收得105亿美元。政府在战争期间征收75%高收入者的累进所得税，65%的超额利润税以及25%的遗产税，有能力的人承担了更多的战争费用。

战时宣传与公民自由 美国从中立走向参战，且最终赢得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这些人中不乏自觉者，但更多的是依靠鼓动和宣传。威尔逊是一位了不起的鼓动者，他善于动员民众，以自己的理想主义鼓励美国人民去投入“结束一切战争的战争”，为世界和平、为民主、为人类文明而奋斗。当然，威尔逊也懂得如何利用舆论造势。

在是否参战的问题上，美国一直存有分歧。美国当时有9200万人口，其中1/3是欧洲移民或者欧洲移民的后代，他们在感情上与母国紧紧相连，德裔美国人反对美国去打德国，爱尔兰裔美国人反对美国支持英国。贵格派、门诺派教徒是宗教和平派，他们反对所有的战争。左派知识分子、社会主义党、“世界工业个人协会”、“妇女和平党”也都反对参战。

为了寻求 统 一，1917年4 月，威 尔 逊设立了美国第一个宣传机构——“公共信息委员会”，由新闻记者乔治·克利尔负责。很快，各类宣战广告遍布全美各地，战争成了争取自由和民主、结束德国野蛮行径之战。随后，宣传越走越激进，如开始嘲讽攻击不买战争公债的人，要求记者对战争报道“自行审查”，甚至禁止学校教授德语，要求图书馆撤走德国图书，禁止演奏德国音乐等。总之，凡持悲观反战异见或与德国沾边的，都有可能被冠上不爱国甚至叛国的标签。

威尔逊本人曾发表谈话维护言论自由，但事实上他是言不由衷的，因为不久他就同意国会通过“反间谍法”，规定对从事间谍活动或妨碍战争的人进行严惩，或最高1万美元的罚金，或最长20年的监禁。1918年国会又通过“反煽动法”、“反破坏法”、“反暴乱法”，规定任何“对政府、宪法和军队不忠、亵渎、诽谤、侮辱的言论”以及任何公开的反战行为都属非法。根据加利福尼亚参议员海勒姆·约翰逊的解释：“你不能再批评政府的任何人和任何事，否则就要进监狱。”社会主义党领袖尤金·德布斯因作反战演说被判10年监禁，无政府主义者理查德·费洛里斯·马贡因发表对威尔逊墨西哥政策的批评被判20年。更令人恐慌的是，一位妇女因写了“我是为人民服务的，政府是为奸商服务的”被投入监狱。1918年，共有1500多人因批评政府锒铛入狱。除了持异见者、社会主义者、和平主义者、爱尔兰人、犹太人，受害最深的是德裔，他们几乎无一幸免地被卷入其中，不仅受到排斥、憎恨、解雇、骚扰、殴打，伊利诺伊州南部甚至发生了对一个德裔人实施私行的极端事件。

反德与购买债券宣传
招贴画上的文字是“记住比利时/购买债券/第四次自由债券”。

这一系列法规的出台和实施不仅剥夺了公民的思想和言论自由，还交织着对人身的摧残，这种压制史无前例，其程度远远超出战时的法国和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