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春梦》是巴金在1928年完成第一部中篇小说《灭亡》以后开始创作的未完稿。现存的手迹本仅是其中的一部分,故称为残稿。从目前所呈示的内容来看,共分四个片段,第一个片段是残缺的,只有后半段,内容为男主人公杜大心(或杜△△,字奉光)因妻子难产死去,痛不欲生,在投水自尽前的心理挣扎。第二个片段,内容为杜△△在病中,其妻妹张文莲对他精心照料,两人产生了感情。第三个片段,张文莲(又名张德娴、春先)病倒,杜△△去探病,讨论生死与爱情的问题。第四个片段,几天后,张文莲弥留之际,向杜△△吐露了爱慕之情,并出示姊姊临终前的嘱托,赞美爱情。四个片段内容紧紧相扣,故事时间也有连续性。但是在这四个片段之间没有明显的章节分布,第一、二片段之间,作家写有“应改”两字。第二、三片段之间,作家写有“中间再加许多章”。最后一个片段后,作家写有“此后再做一两章。”
由于《春梦》与巴金后来的创作密切相关,巴金在后来的创作谈里多次提起。比较集中的是在1961年写作的《谈〈新生〉及其它》里,作家有比较详细的回忆:
后来我从沙多—吉里到了巴黎,在巴黎住了一个时期,又看了好几本左拉的小说,都是收在《卢贡—马卡尔家族》这套书里面,讲两家子女的故事的。从那个时候起一直到现在,我都是这样:多读了几本小说,我的手就痒了,我的脑子也痒了,换句话,我也想写小说了。在那个短时期里,我的确也写了一些东西,它们只是些写在一本廉价练习簿上面的不成篇的片段。我当时忽然想学左拉,扩大了我的计划,打算在《灭亡》前后各加两部,写成连续的五部小说,连书名都想出来了:《春梦》《一生》《灭亡》《新生》《黎明》。《春梦》写杜大心的父母,《一生》写李静淑的双亲。我在廉价练习簿上写的片断大都是《春梦》里的细节。我后来在马赛的旅馆里又写了一些,在海轮的四等舱中我还写了好几段。这些细节中有一部分我以后用在《死去的太阳》里面,还有一大段我在三年后加以修改,作为《家》的一部分,那就是瑞珏搬到城外生产,觉新在房门外捶门的一章。照我当时的想法,杜大心的父亲便是觉新一类的人,他带着杜大心到城外去看自己的妻子,妻子在房内喊“痛”,别人都不许他进去。他不知道反抗,只好带着小孩在院子里徘徊;他的妻子并不曾死去,但是他不久便丢下爱妻和两个儿子离开了人世。
……
但是我回国以后,始终没有能把《春梦》和《一生》写成。我不止一次地翻看我在法国和海轮上写的那些片段,我对自己的写作才能完全丧失了信心。[3]
在1981年写作的《关于〈激流〉》里,作家又一次回忆了《春梦》与《激流》的关系。他引用了大哥李尧枚在1930年农历三月初四给他的信中的话:
《春梦》你要写,我很赞成;并且以我家人物为主人翁,尤其赞成。实在的,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切家族的历史。我自从得到《新青年》等书报读过以后,我就想写一部书。但是我实在写不出来。现在你想写,我简直喜欢得了不得。我现在向(你——巴金加)鞠躬致敬,希望你有余暇把他(它——巴金注)写成罢,怕什么!《块肉余生述》若(害——巴金加)怕,就写不出来了。[4]
李尧枚这段话,巴金在《谈〈新生〉及其它》里摘要引用过,但在二十年以后劫后余生,他又一次引了整个段落。在大哥的鼓励下,巴金开始构思以家族故事为基础的《春梦》,放弃了杜家的故事,开始写高家的故事。他把小说的名字改为《激流》,意为“我不是在写消逝了的渺茫的春梦,我写的是奔腾的生活的激流”[5]。过了一年,1931年4月18日,当上海《时报》上刚刚开始连载《激流》的第一天,他大哥在成都自杀身亡。这就促使了巴金揭露家族罪恶的文学创作。1933年,《激流三部曲》第一部《家》由开明书店出版。
关于《春梦》的信息,作家巴金的主要论述就是如上引述。现在《春梦》残稿整理发表,我们有了读解的机会,对照巴金的论述,就会产生一系列的问题。
第一:篇幅
按照巴金回忆中说,《春梦》是写在一本廉价的练习簿里。目前我们也确实只看到一本,但内容是不完整的残稿。但这个“残”部分究竟有多大的比例?似乎难以把握。因为一本小学生做习题的练习簿不会太厚,现存的手迹本没有封面,仅三十五页,按照骑马钉的简易装订方法,最后第三十五页的背后应该是留有一页空白页,共十八张,连封面封底加起来就是二十页,也就是一本普通练习簿的篇幅。[6]
现在从内容看,前面未出现的内容似不可能只有一两张纸能写完的,而骑马钉的练习簿如果撕去前面的纸张,后面的散页也会散落,那么后面的内容就会不全。现在看来并无此问题。由此推算,巴金的《春梦》不应该只有一本练习簿。根据巴金的自述,他至少在三个时期写过《春梦》,一是从沙多—吉里到巴黎的短暂时期,二是在马赛等海轮时期,三是在海轮上漂流时期。这样前后就有好几个月,尤其是在海轮上,他独自一人别无干扰,又需要打发旅途的寂寞,以巴金的旺盛的创作精力来说,他不可能只写了那么一万多字的篇幅。如他在1927年从上海去巴黎的途中,就完成了一本《海行》的游记。
巴金在1991年写的题词上称《春梦》为残稿。照一般的理解,被称为残稿的书稿,不会只缺少一两页,而是遗失部分大于存留部分,才可能称之为“残”。巴金具体地介绍《春梦》中的残缺内容,似乎只有孕妇城外分娩,丈夫在门外捶打的片段,也就是《家》里面觉新与瑞珏诀别的一场。但这一场情节过程相当复杂,不能不涉及“血光之灾”、老太爷之死、四世同堂等因素,因此,也不可能在几页纸里面描写完毕。
根据上述种种推测,我以为《春梦》的原稿篇幅至少是应该有两本以上的练习簿。
第二:内容
从现存的四个片段来看,小说的场景虽然集中,却已经显现出一个庞大的格局。根据小说里所描写的内容来看,第一个片段出现了杜△△、死去的妻子、生下来的孩子。第二个片段出现了黄姨太和四太太、张文莲及其母亲——杜△△的舅母即岳母,还有女佣和丫鬟。从结构上看,小说里已经有了“四世同堂”的大家族:
杜家主人:老太爷——黄姨太、四老爷——四太太、杜△△——妻子、孩子。
杜家仆人:张嫂、倚霞(这两个人物后来都出现在《春》和《秋》里)。
旁系人物:舅母、文莲、文莲弟弟。
所以,《春梦》已经出现了《激流》的构思。
但是疑问也随之出现,根据巴金的回忆,他计划中的主人公(觉新的前身、杜大心的父亲)最后是自杀了,而他的妻子,即杜大心的母亲,并没有死,还生下了小儿子。这个构思与巴金第一部小说《灭亡》的情节相符合。在《灭亡》里,杜大心的母亲一直到杜大心去上海读大学后才生病去世,同时家里还有一个小儿子在身边。这是一致的。
但是从我们已经读到的内容来看,《春梦》残稿的第一个片段,写杜△△的妻子已经死去,他绝望地在湖边想自杀。紧接着又出现了他与妻妹的恋爱。片段里没有出现孩子,或许在还没有写完的篇幅里有杜△△再度自杀的结局,但是这已经与《灭亡》里杜大心的家族故事不一致了。
第三:人物
残稿中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人物的名字。
按理说,《灭亡》创作于前,《春梦》构思于后,《春梦》又是作家明确要书写《灭亡》主人公杜大心的父亲的故事,这种人物关系是非常清楚的。根据巴金本人的回忆,《春梦》里还将出现杜大心被父亲带领着去城外探望正在艰难分娩的母亲的情节。也就是说,《灭亡》的主人公杜大心将会以儿童的身份出现在这部《春梦》里。但现在我们读到的残稿里,主人公杜△△同时也叫杜大心,字奉光。巴金竟然让父亲与儿子取同样的名字,这是匪夷所思的。
在手迹本里,残稿的第一个片段,第一次出现“杜大心”的名字是在第四行,但作家又将“大心”两字划去,改成“杜△△”,紧接着在第一个片段里都用“杜△△”代替,但是到了第二个片段,前两次出现的人名依然用“杜△△”,以后又恢复了“杜大心”的名字。到了第三个片段里又出现了用“杜奉光”的名字,以后一直与“杜大心”交替使用。鉴于作家写作并非一气呵成的,很可能在不同时期写的片段,人物名字一直游移不定。假如我们推断残稿的前面还有一倍以上的篇幅,那么,作家似不应该写到后一本练习簿仍然对于人名处于游移不定的状态。
再者,如果残稿里的杜△△就是《灭亡》里的杜大心的父亲,还有一个问题是,如何体现人物的时代感?《灭亡》里的杜大心十九岁与表妹恋爱失败,病后离家去上海,第二年考上大学,四年后开始了故事叙事的时间,正是二十三岁;假定故事背景是1925年[7],那么他是世纪初生人(1902年左右出生)。《春梦》里描写他父亲带着他去郊区看望分娩的母亲的时候,如以《家》里高海臣差不多的年龄时间推算,大约故事发生于1906年左右。在晚清的时代,像杜△△、张文莲等人能够用英文出口成章地背诵邓南遮的小说的英译片断是不可思议的,也是违反时代特点的。残稿里的故事,包括两人的对话中激情澎湃地讨论爱与死的主题,只可能发生在五四以后,而不是晚清。
所以,有理由说,残稿里主人公的身份是值得怀疑的。
第四:写法
从《春梦》残稿的创作语言来看,巴金的文笔的激情非常饱满。尤其是第一个片段的残剩部分,描写主人公杜△△在湖边的心理的恍惚和挣扎,很有现代感。如写到湖边“死”的影子在诱惑他,可是“生”的力量又拉他回到岸上。而这“死”是代表了他对妻子的爱,“生”恰恰是封建时代的传统礼教和耀祖光宗的责任。作家这样写道:
“来、来!”
这一次他明白了,这声音是从水里面出来的,一个影子从水里面出来向他招手。
“你是谁?”他吃惊地问。
“来,来。”
“你是谁,说出你的名字。”
“来来”
“你不说出你的名字,我是决不来的。”他固执地说。
“我的名字叫死。”
“死”字一说出口,那个黑影儿就不见了。碧绿水面上不曾留着一点痕迹,淙淙流着的水仍继续着它永久的路程。
“我的名字叫死。”这一句惊人的话似乎就在空中回响着,杜屈服了,他明白在这死之面前人类是无力的,他也愿跟着他的妻子走向死指的路上过去了。他提起右脚预备踏下水去。
一只有力的暖热的手握着了他。他昏迷中用力挣扎着,口里叫:
“让我去!让我去!”然而这只手是非常有力,他无法抵抗了。
这只无形的手是全个礼教全个传统全个迷信的手。“它”猛力地握着杜△△专制地叫道:
“你不能死,你还要娶妻生子,光耀你的门第,振兴你的家业。”
杜△△无力地跪倒在它的面前昏迷地喃喃说:
“神呵,万能的神啊!呵!可怜我这一个渺小的生物!”
这段话放在当时的语境里可以说是相当怪诞。“死”和“生”都似乎拟人化,而且被赋予特殊的含义,尤其是“生”,不是一般所理解的正面意义,而恰恰是反面的意义;在这一段前面的几个不完整的段落里,似乎是写一个孩子远远地向水里掷石子,石子激起水纹漪涟,然后神秘地消失,杜△△在恍惚中进入了一个静谧幽幻的境遇,然后出现了“死”与“生”的争夺。然而作家的立场是既否定了“死”又否定了“生”,这样的描写在巴金以后的小说里并不多见,如《家》里写鸣凤的跳湖自杀,就没有这样的心理描写。
在第四个片段,作家描写张文莲临死前与杜△△倾诉衷肠,爱的热力强烈爆发出来,生命意识不断升华,这种饱满的人性力量充沛地展示了作家对于女性的爱的高度赞美。杜△△竟在张文莲面前长跪不起,他赞美女性是“圣人”,他要“代表我们男子跪在全世界女人的面前”。这种饱满的激情,在巴金以后的创作中也是极为少见的。巴金早期是一位具有强烈浪漫气质的人,这个残稿把他的这种浪漫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巴金本来就是一位靠激情来从事创作的作家,为什么在这样饱满的激情支配下,他竟不能完成这篇创作,反而让他感到了失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