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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的魅力
1.4.6.2

作为一个杰出的语言艺术家,巴金在这两部反映工人题材的作品里,也体现了他一贯的创作风格:故事情节单纯,人物形象鲜明,一泻千里的奔腾式语言,以及火山爆发似的感情,使读者在可歌可泣的故事中仿佛看到了作者声泪俱下的容貌。但如果将两部小说作一比较,不难看出,《雪》里包含着一些新颖的写作特点,那就是这部小说表现出巴金前期著作中不常见的现实主义写作方法。

这一点早在《雪》初版问世时,就受到了评论界的注意。当时就有人指出:“它(指这部小说——引者)不似《海底梦》那样的鼓着玄想之翼纯粹流于冥想,也不似《电》那样的渲染着虚无主义的色调,”而“在这里作者却能把自己作品在前期里所流露的主要弱点——浪漫主义的手法——相当的克服过来了”。[11]还有的文章从《雪》中看出巴金的创作趋向:“《雪》,这是巴金先生创作中一部特异的著作,它有独特的风格,这也许是作者在现时代必然的趋向。但作者毕竟成功了,因为他已渐渐地走上现实主义的道路上。”[12]这些评论都说明了一点:巴金的《雪》中所表现出来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比他前期的其他作品更为明显了。

这首先是因为作家在创作这部小说前,亲自下过矿井,对矿井的环境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作过一番考察,虽然这也是浮光掠影,但比《砂丁》那样坐在亭子间里听讲故事得来的素材要实在得多。其次,法国作家左拉杰出的语言艺术与细致的描绘能力,也深深地影响了巴金。这位法国自然主义创始人在他的杰作《萌芽》中顽强地表现了“连最大胆的作者也会感到难以表达的构思”[13],运用纯客观的细节描写,艺术地再现了史诗般规模的群众性场面。作家怀着对工人的深厚同情,一方面如实写出了工人阶级在资本主义制度残酷压榨下,可怕的体力衰退和精神麻木的状况,写出了他们在力不胜任的繁重劳动中,人的理性感情都丧失了,只剩下赤裸裸的动物本能;但另一方面又深刻地揭示了工人阶级内在的精神崇高和道德的美。这种美正是体现在工人群众纯朴的日常生活和劳动之中。左拉的这一切,都深刻地影响了巴金的创作。我们从《雪》里的很多描绘手法,都可以看到左拉的影子。

小说一开始,我们看到的不是《灭亡》那样的汽车撞死人的耸人听闻事件,也不是《砂丁》那样的男女离别的浪漫情调,而是用写史的笔法,朴实地叙述了一个矿山的形成历史,以及它给周围地区带来的变化,给人一种雄伟的感觉。在具体描写矿山环境和人物时,作家也显示出细微观察生活的结果:“几盏电灯照着潮湿的土地,几根木柱挺直地立在地上,被顶上的石块重重地压着,略略显了一点弯曲的样子。两条小铁轨交叉地在地面上伸出去,合成了一条,伸进了那浓密的黑暗里面,三辆煤车凌乱地躺在铁轨上,二辆空着,其余的一辆里面却装了大半车的石块。”[14]又如对矿工的描绘:“小刘把一只脚踏在板凳上,另一只脚放在地上,带着不高兴的样子接连喝了几杯茶,说了几句抱怨包工头的话。”[15]这些描写无论写景写人,都真实具体,没有知识分子的书卷气。作家对矿山的一些风俗描写也很精彩,如小镇上的踩高跷游戏,街头的卖唱女,以及《砂丁》中关于赌场的描写,读起来都十分动人。

更为重要的是,巴金与左拉一样,着重于写出工人阶级在集体劳动和斗争中体现出来的内在的美德。即使在把工人写得比较消极的《砂丁》中,这样的诗意也不乏见。如吴洪发受到疾病和精神两方面的折磨,在矿底下挖不动塃时,作家这样写道:

……升义默默地走到他的身边,忽然从自己的麻布袋里抓出几大块“塃”塞进他的袋里,做得这么快使众人不明白这是什么用意。升义又在他身边说:“你就歇歇罢,不要紧的,我说过,我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

老张起初鼓着腮不作声,过后忽然丢了锄在地上,跑到吴洪发的身边,却对升义说:“你对,你对!我们只会说空话!”于是也从自己的袋里抓了几块“塃”放进吴洪发的袋里去。

“你们这样,难道我这付老骨头就贪心到一点儿也不肯拿出来吗?我也有良心的!”另一个上了年纪的砂丁感动地跑过来淌了眼泪地对大家,对自己说话,于是也抓出他的份儿给吴洪发。

接着其余的人都围过来。众人都拿了“塃”给吴洪发,他的袋里已经装得满满的,还剩了些堆在面前的地上。

“够了,够了,你们拿回去,我不要,”吴洪发挥着手又哭又笑地说,随后便捏了一块“塃”在手里死死地看着它。

“好,现在就让他一个人歇歇罢,大家不要吵他,”升义宽慰地说,眼睛里闪了泪光,他很感动,却完全忘了自己。

众人又散开了,大家回到原来的地方,带着感动的心情继续努力地挖“塃”……[16]

这里没有优美的诗情画意,也没有华丽的遣词造句,只是用抒情的语言叙述一件朴素的事件,却洋溢着劳动人民内在的慷慨仁慈和无私牺牲,这种精神应该说是人民最本质的方面。它的最优美、最动人的诗意,除了来自内容本身外,还在于作家的写作技巧。作家首先写了吴洪发的病魔缠身和精神分裂,造成一种如怨如诉的气氛,接着又通过升义、老张和老“砂丁”三个不同性格的人的言行,展开情节,引出众人送“塃”的高潮,最后,作家不仅写了吴洪发的感动,还写了送“塃”者们被自己不由自主爆发出来的崇高美德所感染,升义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大家都带着感动的心情继续努力挖“塃”,这样的描写就使整个场景涂上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增添了诗的光彩,它同其他场面中工人们互相抬杠以及种种落后意识互相衬映,把工人的形象更加生动地表现出来。这种劳动的诗意,巴金在散文《机械的诗》里已经充分描绘过,但在这两部小说中,描写得更为具体生动了。

在语言的运用上,作家也表现出杰出的描写才能,巴金善于用形象具体、比喻新奇但又恰当的字眼来形容描写对象,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对于矿井底下工人劳动场面的描写,作家使用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比喻:

矿坑里就像一个古罗马的斗兽场,那许多猛兽带了原始的野性和那煤块争斗。监工头像一个尊贵的看客在旁边暗笑。[17]

作家将瑰丽的联想、夸张的形容和严肃的现实糅合在这短短的三个分句里,给读者产生了强烈的效果。这幅画面不仅真实揭示了现代资本主义工业的极其野蛮的两极对立——矿工们的悲惨和统治者的冷酷,而且矿工们所从事的原始的沉重劳动也呈现出一种悲壮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