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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的魅力
1.4.6.1

打开《砂丁》,一种悲哀的气氛立刻就抓住了读者的心。在作者细腻流畅的笔触下,工人脚上的铁镣、矿警手中的枪刺,井下黑暗的坑道、井上阴森的矿区,统治者的阴险无耻、矿工们的受骗身死……构成了一幅幅阴惨可怕的图画,真实反映了旧中国矿工牛马不如的生活情况。正如作者所说,他在小说中反映出一种悲哀,“要使人类普遍地感到这悲哀。感到这悲哀的人,一定会去努力消灭这悲哀的来源的……”[2]

这种“人类普遍的悲哀”,实际上正是作家审视社会阶级压迫的结果。作家在这儿不仅仅是要表现矿工的生活,而是通过这一群“砂丁”囚徒般的命运描绘,来反映整个旧中国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不合理现象。小说的主人公们在沦落为“砂丁”之前,都是纯朴、善良、贫困的农民和小手工业者,贫穷的生活促使他们追求朦胧的生活哲理。就在这个时候,近代工业资本出现了,当这个怪物用血与火的文字刚刚载入人类编年史,立刻就施展了它剥削的两手:花言巧语的欺骗和残暴血腥的镇压。小说中的主人公正是在资本家的甜言蜜语下上当受骗,陷入绝境的。当他们到达“死城”之后,等待他们的不是金山银山,而是铁镣枪弹和无耻的欺诈。他们丧失了人类最宝贵的自由,在野蛮的强权之下进行着囚徒的非人劳动。理想扑灭了,人生的希望成了泡影,正如老矿工癞头和尚所描绘的:“在这儿挖‘塃’,便是身子结实的,也活不过十年,我在这儿也不过六七年光景,我就看见死了一百多!还有逃走被枪打死的也有好几十。只有几个人是逃出去了。那边山坳里不晓得丢了多少尸首!都给野狗吃光了。”[3]这种悲惨前景使每个人都感到绝望,他们有的发疯了,有的自杀了,有的用自暴自弃来麻醉自己,也有的暗暗下决心逃走,但终于没有逃成……作家想在作品中着重描绘的正是这般囚徒的惨不忍睹的心理变化过程。

小说主要刻画了三个人物:吴洪发、老张和升义。吴洪发是个性格有点浮躁的年轻人,起先他满怀着乐观和希望进入矿山。一进矿山,就同竖眉瞪眼的三角脸监督干了一场。正因为他不驯服和盲目乐观,结果在毒打和病痛的折磨下最先陷入绝望,终于发疯而死。老张是个世故的中年人,他有着中国农民传统的安分、忍受、善于应付绝境的本领,当他知道受骗以后,还安慰自己,企图熬过五年再设法出去。他内心也苦闷,也气愤,但他不敢有非分的想法,只求平安度过眼前的劫数。升义处于这二者之间,他有着明确的生活目的,即要把自己的爱人从火坑里救出来,当他发觉自己受骗后,“逃走”的思想一直盘踞在他的脑子里,这虽然是一种消极的反抗,但在工人没有觉悟到为自己的解放而联合起来斗争时,仍然是一种追求出路的表现。可是他终于也没有出逃成功,在一次矿井漏水事故中,他和安分守己的老张都悲惨地死去了。

由于作家在小说中通过几个矿工对待强权统治的不同态度和相同命运来揭示人类普遍的“悲哀”,那就不可避免地使这些人物笼罩着一种绝望、忧郁的精神状态。然而这部作品的意义不在于表现了这一点,它同作家的其他作品一样,贯穿了一个火一般的思想:对黑暗制度的猛烈抨击和对统治者的勇敢反抗。尽管《砂丁》里没有直接明确地描写工人的觉悟和斗争,但作者还是试图在对矿工遭遇的描写中表现这样一个思想:面对自己的不幸命运,不能听命于天,不能逆来顺受,只有靠自己的奋斗反抗,才有出路。

作品在后半部分出现了一个老矿工癞头和尚。这是个带有几分流氓无产者习气的人物,他有不平凡的经历,在环境的压迫下,变得玩世不恭,自暴自弃,但一颗顽强的心从未死去,在他思想中占主导地位的是反抗。有一次他挥着拳头大吼:“我的拳头是不好惹的!你想我害怕他们?呸!我冒了火,什么人都不怕。你看着罢!什么师爷!什么总爷!有一天都会给我的拳头打掉的!我不高兴做一辈子的砂丁。……我挖,我在给他们挖坟呀。”[4]这简直是一篇反抗的宣言。遗憾的是,癞头和尚始终是个癞头和尚,他只是一个不觉悟的个人反抗者,他的拳头到了小说结束时也未对准过统治者。但在矿井漏水时,他是以一个战斗者的姿态出现,在别人都惊慌失措,迷失方向时,他抢到前面去领路。他斥责贪生怕死者,也嘲笑乞求神灵保佑者,他高喊:“我不怕死”,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奇迹般地脱离了危险。很显然,作者在这个人物身上寄寓了一定的暗示意义。癞头和尚拼命搏斗的不是一个即将倒塌的矿井,而是黑暗的制度。在这种制度下,软弱的,乞求神灵的,都会被吞噬,唯有敢于反抗者才有可能得到解放。癞头和尚最后爬出矿井,正是作者所期冀的反抗精神的胜利。尽管作品的基调是低沉的,但人们仍会从中看到“掩蔽在绝望和忧郁下面的光明与希望”。[5]

如果说,《砂丁》仅仅用曲折的象征手法,暗示了工人只有经过反抗斗争,才能摆脱统治者强加给他们的命运;那么,《雪》却再也不是这种含糊的暗示,它是一幅色彩鲜明、线条清晰的图画,直截了当地描绘了工人应该团结起来,为争取人类的解放去英勇斗争。这部小说一开始,就使读者接触到一种浓烈的火药味,一种不安定的平静笼罩着这座被大雪覆盖着即将爆发的火山。

巴金没有孤立地描写一场工人斗争,而是把这场斗争放在矿山工人斗争发展史上,作为其中一个环节来描写,写出了鲜明的历史感,使人感觉到,作家所描写的这场斗争只是一株已经破土而出、还将不断抽芽成长的萌芽。小说中的矿工们,不像《砂丁》的主人公那么绝望,一个为革命牺牲的烈士的幽灵不断在提醒他们,唤起他们的斗争觉悟。这个革命者是周春辉,他抛弃学业,深入矿区,在矿工中间点燃了反抗的火种,尽管他牺牲了,但工人们怀念他,他编的革命歌曲也不断地在工人中间流传。当工人起来斗争时,周春辉的形象又鼓舞着他们,最后他们的斗争失败了,但希望并没有绝种,正如赵科员所说的:“你却不知道力量是在继续不断的斗争中生长起来的。在斗争中流的血是有代价的。胜利就是一棵草,它是慢慢地发芽着……”[6]这段话揭示了作家对这场斗争意义的理解。我们不觉得这是在总结一场斗争的失败,而是预言一场新的斗争的开始。

在描写这场工人斗争中,巴金突出刻画了三种人:以小刘为代表的工人,改良主义知识分子曹蕴平,以及革命知识分子赵科员。在小刘等工人形象中,作家首先强调了他们由于所处的阶级地位的不平等,产生了对统治者的原始仇恨。当局长做生日大摆酒宴时,小刘等几个工人却冒着寒夜等着下窑,他听着局长们淫荡的笑声,仇恨地向俱乐部里扔石子,并在地上写下几个“恨”字。他意志坚定,当发现赌场是个骗局时,就拿定主意不再去赌钱,并劝其他工人也不要去,他找到了发泄自己精力的地方,那就是寻求反抗的出路。他一次又一次地找老矿工打听革命者周春辉的事迹,摸索革命方式,最后认清了工人斗争必须联合起来的道理,于是挺身而出,做了工人斗争的带头人。在这个人物身上,巴金主要揭示了工人阶级在同资本家的斗争中,逐渐从自发的仇恨意识向有目的的自觉意识,从盲目的个人反抗到认识群众力量的必然发展。这个思想,也可以说是巴金自己的思想。他在创作《新生》时,就着意于“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的变化,但那是通过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李冷的内心反省所达到的。而在《雪》中,作家将这种认识与工人们的生产关系和生产活动联系在一起。书中写着:“他们都在和那煤块战斗,都在流他们的汗和血。他们彼此看不见,却听得见彼此的声音,似乎还嗅到彼此的呼吸。他们是从各地方来的,但是同一的命运把他们连结在一起了。”[7]正是这样的生活环境决定了工人们有着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思想和共同的敌人,也决定了他们能从自发的个人反抗升华为自觉的集体斗争。

曹蕴平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典型。他同情工人的遭遇,但反对公开使用暴力,他只是想办工人夜校、工人俱乐部等改良措施来逐步改善工人的生活,但严酷的现实使他这种极其软弱的改良碰了壁,最后他走上了逃避现实的道路,悄悄地离开了矿山。巴金把这样的知识分子与工人相对照,不留情面地写出了他们的软弱和无能。

还有一类赵科员这样的知识分子,他是周春辉的同志,具有明确的信仰和坚定的性格。他主动和工人交朋友,向他们宣传革命道理,鼓励他们起来斗争。在这个人物的塑造上,作者是很掌握分寸的。他没有让赵科员像救世主一样凌驾于工人之上,去指手画脚地包办一切,而是把他放在工人运动的一边,作为一个工人运动的支持者和策划者。如他鼓励小刘他们组织工会时说:“我说工会应该马上组织起来。大家团结在一起就会有力量。你们就有力量保护自己的利益。”[8]很显然,他对工人的力量是很信任的。作家这样安排赵科员,目的在于告诉读者:工人反对资本家的斗争,真正的领导和主力军是工人自己,绝不是一两个知识分子所能操纵、包办代替的,知识分子只有投入到工人群众中去,成为他们的一员,才能真正为他们做出些事情。

不用说,巴金描写的这场工人斗争,不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有组织有领导的斗争,而是带有一些自发的性质,从某种意义上讲,还有点无政府主义色彩。书中描写的周春辉和赵科员都是无政府主义者。但我们看书中所描写的工人斗争的具体内容,如那些贫富两极的对立,工人为捍卫自身权利而建立工会,甚至书中描写的革命者的理想:“一个人如果不同时使他周围的人得到解放,他也不能解放自己。万人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Bakunin”[9]这些内容在当时完全是进步的,无可非议的。我们应该看到,“四一二”政变以后,工人运动在白色恐怖下,是以各种方式进行斗争的,有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公开举行武装起义,同国民党政权展开军事斗争;也有的组织罢工,把经济斗争和政治斗争结合起来,反抗资本家的剥削;另外还有一些工人刚刚觉醒,正在摸索正确的道路。这些斗争,尽管方式不同,作用不同,但都反映了工人阶级的斗争现实。正如周立波同志对这一类作品所作的评价:“自然,那时候,也有用别样的精神,凝视许多新的现象和新的问题的人们。罢工问题,工厂的日常生活等,都是引起作者和读者注目的主题。因为生活不熟悉或艺术的感动力不足的种种缘故,这方面也并没有可以长期深印人心的巨大绘卷,然而他们的确给与了文学一种新的精神,替后来的努力者,开辟了一条新的途径。”[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