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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的魅力
1.4.4.3 三、觉新:家族制度中的矛盾人物
三、觉新:家族制度中的矛盾人物

第二个解读是关于觉新。觉新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艺术典型,是涵盖量非常大的典型性格。我们的文学史上,写英雄的很多,写懦夫的很少,要描写也是通常从鞭笞坏人出发的。而像巴金这样把一个懦夫、一个软弱的人当作艺术典型反反复复写进三大卷小说的,并不多。其实第一卷《家》里的主角还不完全是觉新,它的真正主角应该是觉慧,但是《春》和《秋》的主人公就是觉新。特别是《秋》,主人公完全是觉新了。这里巴金也是有个转变过程。我们刚才说巴金本来想写五卷,第三本是《灭亡》,第四本是《新生》,第五本是《黎明》,最后一本书是巴金一直想写而没有写出来的。一直到1958年,巴金还把它作为创作计划报到上海作协,说他还要写长篇小说,是《家》《春》《秋》的续篇,叫《群》,就是《黎明》,他要写一个理想的社会,想写觉慧走出家庭的故事。我的理解是当时《家》写完,这个“激流”的名字应该是指高觉慧,而不是高觉新。高觉新是没有激流的,这个人的青春早就没有了,暮气沉沉的。巴金本来写“青春是美丽的”,青春应该放在高觉慧身上。觉慧在第一卷里还是个小孩子,他受了家庭的刺激离开了家庭。那离开了以后怎么办?肯定像杜大心一样,去从事反抗、暗杀等等活动。但是第二本写觉慧出去后的事情,巴金一直要写却没有写出来。他写了《爱情三部曲》,没有把觉慧当成故事主人公来写。不过在《春》里面,有几个片段,写觉慧从外面写信回来,告诉家里他在外面很好,参加了很多社会活动。我估计巴金原来的设想是《家》以后的《春》应该写到觉慧了。可是,也许是更吸引他的是高觉新,是这个家庭的故事。所以他就改变了这个创作计划。

我们今天在讨论《激流三部曲》的时候,实际上是把《家》《春》《秋》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的。如果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的话,觉新毫无疑问地就是主人公。三部作品加起来大概是一百多万字。一百多万字的主人公,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很少的。西方有《约翰·克利斯朵夫》,四大卷就写一个人。中国也有,但总体来说在现代文学史上这么成功的一个艺术典型还是很少的。巴金就是写了一个非常软弱的、非常屈辱的人,这个人清醒地软弱着。什么叫清醒地软弱着?清醒的反义词是“糊涂”,我们中国人大多数都是糊涂地软弱着。就是说,他软弱,但不知道为什么软弱;他只知道对方很凶,就屈服算了,他没考虑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而觉新不是这样的。他是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熏陶出来的。他当时就买了很多《新青年》杂志,这跟巴金的大哥一样。巴金的新思想都是看了大哥买的书后培养起来的,如果要讲巴金的思想发展,他大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一直到巴金离开成都,从事社会运动,到他去法国,所有的经济资助全部来自他大哥。他大哥是个思想很开阔的人,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但小说里的觉新为什么要这么软弱,为什么一直向专制势力屈服?小说里总是说觉慧是个很大胆的人,什么都不怕,整天敢和家长对抗。可是他对抗完了并没有胜利,而是他大哥出去给他收拾残局,最后倒霉的还是他大哥,给人家赔不是、打招呼都是他大哥。大哥打完招呼,他还不原谅他大哥,说大哥软弱没用。这就构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关系。在这种关系当中,他大哥承担着什么样的责任?他大哥不能像两个弟弟那样要逃走就逃走,因为他自己是这个大家庭里最重要的角色。在传统的中国家庭里,家里的权力是传给大儿子的,大儿子死了就传给大孙子,所以家里所有的经济活动是由大哥承担。爷爷死了以后,大哥实际上是这个家庭的家长,而不是他的三爸四爸五爸,那些人都是些二流子败家子,吊儿郎当的,他们对这个家庭是不负责任的,他们就是被供养着的。而真正承担这个责任的是大房,大房死了就是大房的儿子。所以觉新中学刚刚毕业还没来得及出国就让他回来结婚。从旧时代来看,一结婚就长大了,因为有家庭了,有责任了,然后家里就把经济大权交给了他。所以,为了自己的家人,他可以贡献出自己的一切。

小说里的觉新有非常复杂的性格。首先,这个家庭是以他为中心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当然不会反对家庭。因为他和这个家庭的关系太密切了,他的身家性命都是和这个家庭制度联系在一起的。他和两个弟弟也不一样。觉民可以为了逃婚一走了之,觉慧闹着要出去就可以跑掉,如同叔辈的老四老五一样,他们可以在外面吃喝嫖赌,没有太多责任感。家庭的权力也不在他们手上。像我们今天说的“谁有权,谁管事”,权力全在老大手上。觉新是个非常复杂的人,他是家里真正的主人,当然要使这个家庭兴盛起来;同时对于家庭里那么多黑暗的东西,他也没办法斗争,因为他是小一辈的,做坏事的又都是他的长辈,他没有办法没有能力和长辈去斗争。这令他很痛苦,觉新的意义就在于他是一个行将灭亡的制度下的忠臣,他要尽力把这个家庭或社会搞好,可是上上下下都在干坏事,都在败落这个家庭,再怎么呕心沥血也不能使它起死回生。这样的人的典型意义非常大,但是巴金没有在这个典型意义上来刻画这个人物。我们没看到他在外面办公司,谈股票,看到的都是他在家里劝人。巴金没有把他的社会职能充公展示出来,他强调的是性格缺陷,觉新是一个识大体、有全局观念的人,在这个全局观念中,他就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向邪恶势力屈服。不屈服他没法做事,妥协了才能协调,才能做事。可是他这种妥协往往是以牺牲自己或自己人的利益为代价。这就很可怕。如果你牺牲的是你自己的利益,你活该。但如果靠牺牲他人的利益来换得一个权力上的妥协和事业上的进步,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你有资格牺牲你自己,哪怕你累得吐血或自杀,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但问题是,你为了协调与其他人的关系,就不得不牺牲瑞珏的生命、鸣凤的生命,或者两个弟弟的前途时,这就不可以。为什么不敢保护自己的妻子?顶多落得人家说你不孝,就是“不孝”,又怎么了?又不会影响你做生意或赚钱,股票也不会因此下跌。所以,觉新的痛苦,多半是自己的心理折磨,觉得自己对不起死人。说到底,也不是对不起死人,而是在乎自己的声誉。高家的新掌门人一上台就野心勃勃不顾长辈了,只为自己的利益着想。说到底,他怕人家说这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为了维护家庭的团结,而牺牲了自己的妻子瑞珏。牺牲别人的生命和利益来顾全大局,这本身就是罪恶的,虽然这个罪恶是可以被原谅的。在小说里面,我们对觉新这个人是抱有同情的,而罪恶本身是不可以被原谅的。觉新的内心很矛盾,他非常清醒自己的软弱,明白自己这么做是有罪的,可是为了顾全大局,还是牺牲了自己人的利益。

一直到今天,我们都可以看到觉新这样的人,他有很大的概括能力。这个人物的艺术生命含量到今天仍然没有减低,而且涵盖面更大。比如瑞珏在屋里面快死了,一直喊“觉新”的名字,高觉新就在门口,他拼命敲打门,可就是打不开,始终见不到自己的妻子。所以巴金说“这个沉重的大门终于把他关在外面”,可是,你想想乡下的一个旧房破门怎么能砸不开?里面也有人,只要打开门不就解决了?这个故事看上去很富有戏剧性,像假的,不真实,实际上这是个象征写法。门当然是能打开的,问题是觉新有没有胆量把它打开。他心里本来对瑞珏就没有真正的爱,又把瑞珏做了牺牲,他就没有勇气把门打开,没有勇气直面瑞珏的死。他是有罪的,所以只好借助于这扇门打不开。这种象征手法看上去写得很幼稚,拼命也打不开,事实上我认为有很深层的心理因素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