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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的魅力
1.3.8.4 四、结语
四、结语

巴金创作道路的发展,与他的思想道路、生活道路的发展是一致的。在生活上,他从生机勃勃的社会运动转向寂寞的书斋生活;在思想上,他从热情的无政府主义逐渐地还原为冷静的人道主义;与此相应的是,在创作风格上,他从富有英雄色彩的浪漫主义,演变为朴素的现实主义。

有些人认为,巴金在二三十年代里创作的那些呼喊革命、鼓吹反抗的作品代表了他的全部创作成就,而在抗战后期的创作只是标志了“艺术技巧”上的成熟,思想内容反倒失去了先前的光彩。也就是说,巴金的创作道路不是在前进,而是后退。这种观点是片面的。这些研究者没有注意到巴金创作道路的复杂性与独特性,只是用研究现代文学史的一般规律来衡量巴金。这样一来,不是贬低了巴金后期的创作,就是对他的第一、第二阶段的创作缺乏深刻的理解。

巴金独特的文学道路告诉我们,他在第一、第二阶段创作的作品,绝不同于当时文坛上流行的“革命文学”,他不是“遵命文学”的奉行者,而是“感情文学”的实行者。他的作品,即使是鼓吹反抗与革命的作品,主题上也绝不是如此的单一。我们只有把它们看作是作家在黑暗环境中全部内心矛盾的发泄,才能真正理解它们的价值。

巴金在1930年代初说过:“我的生活里是充满了矛盾的,感情与理智的冲突,思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爱与憎的冲突,这些就织成了一个网把我盖在里面,把我抛掷在憎恨的深渊里,让那些狂涛不时来冲击我的身体。我没有一个时候,停止过挣扎。我时时都想从那里面爬出来,然而我不能够弄破那矛盾的网,那网把我束缚得太紧了。”[31]巴金作品的最大特点是真实,他总是乐意向读者打开心灵的窗户,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心底里的话。因此他的作品也是他的心灵发展的写照,他为发泄感情而写作,当他思想处于矛盾中时,他所写出来的也只能是矛盾。

因此,我们在巴金第一、第二阶段的创作中,常常可以看到惊人的矛盾:《灭亡》中,杜大心的形象里固然寄托着作家对现实社会的强烈憎恨与绝望,但从李静淑身上又看得出作家心底里对人类之爱的追求,在李静淑与杜大心关于爱与憎的激烈争论中,读者也分不清作家究竟站在哪一边;《激流》中,高觉慧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无疑是作家的自况,但他对觉新产生的同情,又反映出作家对封建制度的顽固性的清醒认识。在气质上,巴金与中国现代作家中一般有正义感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并无不同,他在文学上的创作活动,与五四开创的“为人生”文学是一脉相承的,这表现在《激流》中的许多现实主义细节描写上,也表现在《苏堤》《将军》《神》《鬼》等朴素的现实主义作品中;但是另一方面,失败了的无政府主义在信仰上给他带来了一种激愤、浮躁、绝望的刺激。巴金是在社会运动失败后走上写作道路的,为了发泄感情,他拼命地写作。他要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战斗,但他又清楚地知道,靠笔墨去战斗是极其软弱无力的,这种矛盾心理使他在创作上出现了种种幻想。幻想英雄,幻想流血,幻想暴力,用幻想来满足内心的渴望。这就形成了他早期创作中的一层浪漫主义外衣。这些作品中,始终出现两个巴金:一个是富有正义感,富有仁爱心,怀着民主革命要求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巴金;另一个是被失败激怒了的、但又无路可走的狂热的无政府主义信徒的巴金。前者使他在创作中对社会现实作出较为深刻的理解,带有人道主义的博爱精神;后者则使他创作中出现了鼓吹革命、暴力等富有刺激性的因素。尽管当时广大读者根据自己对现实的理解,从巴金作品的后一种因素中看到了真正革命的内容。但就巴金本身而言,这种英雄主义、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因素,并不是他创作道路中的主流。他后期风格的稳定与成熟,才是他通过长期的艺术实践,摆脱了理想的束缚,还原出现实主义作家本色的标志。因此,我们不必为作家前期热情的收敛而感到遗憾。从《激流》到《寒夜》,才是真正代表巴金艺术风格成熟的发展轨迹。

《寒夜》在艺术上达到了五四新文学发展的最成熟的水平,同时又代表了这一文学潮流的终结。在1949年以后,尽管巴金也写了不少朝鲜战争题材的小说,企图改变自己的创作风格,但效果并不很大。巴金毕竟是属于五四作家队伍中的一员。他在二十多年中的辛勤创作已经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璀璨夺目的瑰宝,他的创作风格的演变,也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初刊《新文学论丛》1984年第2期)

【注释】

[1]巴金早期的诗作,均引自岑光《略论巴金早期的新诗》,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1年第2期,第328—335页。

[2]参见收入本辑的《巴金的文艺思想》。

[3]巴金《〈灭亡〉作者底自白》,见《生之忏悔》,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初版,第9页。《文集》10/1961/141和《全集》12/1989/241,略有改动。

[4]巴金《写作生活底回顾》,现据《巴金短篇小说集》第1集校对,上海开明书店1936年初版,第10页。《文集》7/1961/8和《全集》20/1993/551,各有不同的修改。

[5]徐懋庸《巴金到台州》,载《社会与教育》5卷13期,第8页,1933年2月25日。收李存光编《巴金研究资料》 (下),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9页。

[6]巴金《灵魂的呼号》,载《大陆杂志》1卷5期,第141页,1932年11月1日。后改题为《电椅·代序》,《文集》7/1959/312和《全集》9/1989/292,略有改动。

[7]巴金《〈复仇〉自序》,上海新中国书局1931年初版。现据《专集》第1册校对,第199—200页。《文集》7/1959/18和《全集》9/1989/4。除对个别字略有删减外,巴金还删去了“生命”,在“活动”后添加了“自由”。

[8]巴金《〈光明〉序》,上海新中国书局1932年初版。现据《专集》第1册校对,第202页。《文集》7/1959/191和《全集》9/1989/161。

[9]巴金《〈光明〉序》,现据《专集》第1册校对,第202页。《文集》7/1959/191—192和《全集》9/1989/161,略有改动。

[10]巴金《〈光明〉序》,现据《专集》第1册校对,第203页。《文集》7/1959/192和《全集》9/1989/162,略有改动。

[11]巴金《光明·奴隶底心》,现据《巴金短篇小说集》第1集校对,第234页。《文集》7/1959/239和《全集》9/1989/201,略有改动。

[12]巴金《沉默集(二)·序》,《文集》9/1959/5。未见于初版本和《全集》。

[13]巴金《新生》,上海开明书店1933年初版。《文集》1/1958/215和《全集》4/1987/208。

[14]巴金《雨》,《文集》3/1958/111和《全集》6/1988/110。

[15]杨风《巴金论》,现据《专集》第2册校对,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2—83页。

[16]鲁迅、茅盾《〈将军〉作者简介》,收李存光编《巴金研究资料》(下),第9页。

[17]巴金《雷》,《文集》3/1958/296和《全集》6/1988/289。

[18]在高家大院里,也有像周氏、张氏等较为开明的家长,另外琴的母亲张太太也是如此。在《秋》里张太太曾说:“我觉得你们两个(指觉民和琴——引者)都很好。偏偏那些年纪大的人又不争气。我自己年纪老了,也该让位了。所以我不忍心跟你们作对。”《文集》6/1958/528—529和《全集》3/1986/504。

[19]巴金《关于〈还魂草〉》,载香港《文汇报》1980年6月1日。现据《专集》第1册校对,第663、662—663页。《全集》20/1993/659、658。

[20]巴金《新生》,《文集》1/1958/180和《全集》4/1987/176。

[21]巴金《新生》,《文集》1/1958/335和《全集》4/1987/323。

[22]巴金《雪》,现代书局1933年初版,原名《萌芽》。《文集》2/1958/301—302和《全集》5/1988/388。

[23]老舍《读巴金的〈电〉》,原载《刁斗》第2卷第1期,1935年。现据《专集》第2册校对,第396页。

[24]巴金《寒夜》,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初版。《文集》14/1962/158和《全集》8/1989/568。

[25]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香港友联1979年版,第322—323页。

[26]巴金《憩园》,文化生活出版社1944年初版。《文集》13/1961/140和《全集》8/1989/138。

[27]巴金《第四病室》,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51年版,第243页。1955年5月,《第四病室》改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按照出版社的意思,巴金把《在甘地先生的左右》换成了《约翰·克利斯朵夫》,赞美甘地的这段文字被改为:“我喜欢读书,喜欢认识人,了解人。多读书,多认识人,多了解人会扩大你的眼界,会使你变得善良些,纯洁些,或者对别人有用些。”《文集》13/1961/417和《全集》8/1989/406。

[28]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第331页。

[29]鲁迅《彷徨·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4页。

[30]法国《世界报》1978年5月5日,转引自简讯《巴金的〈寒夜〉在法国翻译出版》(江小平),载《国外社会科学》1978年第5期,第156—157页,引文见第157页。

[31]比金(巴金)《新年试笔》。现据《专集》第1册校对,第241页。《文集》未收。《全集》12/1989/264,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