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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的魅力
1.3.7.3 三、“我是在跟书中人物一起生活”
三、“我是在跟书中人物一起生活”

关于塑造人物形象方面,巴金强调作家情感在塑造人物形象过程中的作用,认为作家不是客观地描写人物,而是在人物身上掺和作家充满血泪的真情实感,使作家“跟书中人物一起生活”。具体地说,艺术形象的创造,必须具备生活的真实性与作家感情的真挚性的统一。

艺术形象是以现实生活为源泉而又经过艺术家主观思想评价的产物。巴金在《谈〈秋〉》中曾这样说过:“我是把自己的感情放在书上,跟书中人物一同受苦,一起受考验,一块儿奋斗。(……)我是在跟书中人物一块儿生活……”[29]这话虽浅易直露,却说出了构成艺术形象的两个因素。首先,人物形象既是来自生活,就应该有独立的生活逻辑:受苦、受考验、奋斗等等,这都不是作家能够随便臆造的。巴金深深了解这一点。他尊重生活,尊重人物在作品提供的环境中生活的逻辑。有人指责他的作品结尾过于阴暗时,他分辩说:“实际上那些真实的故事常常是结束得很阴暗的,我不能叫已死的朋友活起来,喊着口号前进。”[30]对于《灭亡》中杜大心的死,他也说:“我自己是反对他采取这条路的,但我无法阻止他,我只有为他底死而哭。”[31]显然,巴金不愿用理性去控制影响他的人物,不愿人物违背生活逻辑去图解自己的思想,他要求通过客观的描写,使他的人物与生活达到一致。其次,巴金虽然努力排斥理性对作品中人物的干扰,却毫不忌讳感情对他们的渗透。他不仅为杜大心的死而哭,还把这些人物视作生活中的朋友一样,同他们“一同受苦,一起受考验,一块儿奋斗”。人物形象是作家的创造物,它必然渗透着作家对人物行为的全部爱憎评价,只有这样,人物才能摆脱自然形态,成为具有美学意义的艺术形象。

主客观的统一,生活的真实性与主观感情的真挚性的统一,是巴金塑造人物的特点和标准,也是他“跟书中人物一起生活”的具体化。但是这两个因素在巴金塑造人物过程中的比例不是均衡的。我们从巴金塑造人物的方法来看,他基本上采用三种:一是专取一人为骨干,加以加工描写,如周如水、德、觉新、高老太爷等;二是采取种种人的特点,如鲁迅所说的,“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32],如汪文宣、曾树生、汪母以及《爱情的三部曲》中的一些人物;三是一部分来自生活,一部分来自书本或想象,也有全部靠想象出来的人物,如杜大心、李佩珠、李冷以及《海底梦》《利娜》等中篇的主人公。这三种方式在感情上是同样强烈、真挚的。然而因生活底子的不同,效果明显不同,前两者的成功率往往优于后者。

巴金在创作中常常不是精心构思怎样把人物写得更好些,有些甚至只是讲故事而没有写出人物的形象。但他凭借炽烈真诚的感情,自信能够征服读者,使读者受他的感情感染,跟他一起去爱或憎他笔下的人物。事实上,巴金在艺术实践上补充了他的理论:只靠感情是无法塑造出成功的艺术形象的。只有当人物来自于生活,再加上作家饱满的创作激情去加工提炼,才能使人物达到典型的高度。巴金后来也认识到这一点:“我的人物大都是从熟人身上借来的,常常东拼西凑,生活里的东西多些,拼凑的痕迹就少些,人物也比较像活人。”[33]反之,就很难成功。

在塑造人物的具体过程中,巴金也提出了“典型化”的理论。巴金当时运用“典型”这个概念,与我们今天使用的意义并不完全相同。在巴金的文章中,典型往往是指一般的共性,他取某个原型的性格,然后将这种性格放在一定的社会冲突中加以表现,使之带有一定的普遍性。他关于典型化的论述,许多都是经验之谈,值得我们重视。

首先,巴金从自己的创作经验中体会到,比较成功的艺术形象都是来于生活,他在创作两个“三部曲”时,基本上都取生活中的熟人作为他的人物的原型,“这些人都不是从我的想象中生出来的,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是我最熟习的,而且是我热爱过的。”其次,巴金既承认他的人物是有原型或符合生活真实的,却又反对别人用真人真事来附会他的人物,他多次指责那些只想在小说里“找寻他们自己影子”的人,说他们根本不了解他的作品。他说:“我如果拿熟人做‘模特儿’,我取的只是性格,我不取面貌和事实。我借重自己的想象,给这个人安排了一些事,给那个人又安排了另一些事情。这些都是可能的,却不全是实有的。”[34]在一次谈到觉新和他的大哥的关系时,他说:“我底小说里面的觉新底遭遇也并不是完全真实的。我主要地在采取那性格,并一定要取那些事实。”[35]可见他从生活中取原型,但又不拘泥于原型,他重视的是原型内在的个性,他对人物爱憎的评价,主要也是对这些人物性格的评价。围绕这些性格的展开去想象构思,安排人物活动和故事情节。

巴金非常重视人物的个性塑造,作家对社会生活现象中某些性格的美学评价,总是同他对社会生活现象本身的态度结合在一起的。人物性格总是要放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下才能表现出来。巴金塑造形象,把人物性格放在经受专制压迫的社会环境中加以表现,使之带有普遍的意义。这种典型化的方式是巴金自觉运用的。在《爱情的三部曲》的“总序”里,巴金这样说:“我可以说在这《爱情的三部曲》里面活动的人物全是我的朋友。我读着它们,就像和许多朋友在一起生活。但这话也应该加以解释的。我说朋友,并不就指过去和现在在我周围活动的那些人。……我固然想把几个敬爱的朋友写下来使他们永远活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写这三本小说时却另外有我的预定的计划:我要主要地描写出几个典型,而且使这些典型普遍化,我就不得不创造了一些事实。……有他们这种性格的人在某一种环境里面所能够做出来的事情。”[36]这样,巴金塑造出来的人物再也不是生活原型的照搬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已经不再是他“现实生活”的朋友们了。他们是独立的存在,既来自生活又要比生活原型更具有普遍的意义,这就是巴金创造典型化的理论及其创作特点。

从生活原型到艺术典型,这一变化过程的完成主要是依靠什么呢?巴金也有他的独特的经验。“按照人物的性格去创造一些事实”,这只不过是指平时生活积累对他创作所起的一些作用。巴金是一个重主观的作家,在塑造人物过程中,他事先不为人物安排什么结局。他创作《寒夜》,写到最后才开始认识了主人公的面貌,也有写到最后改变了作家预定设想的例子。如觉新、淑贞的结局,都与作家原来的设想相反。可见,指导作家、支配作家完成人物典型化过程的,除了作家按照人物在作品中的生活逻辑创造一些事物外,还凭借着他对人物的感情。靠了这一点,他十分准确地将人物一步步提向典型的高度。《雾》中的周如水的塑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个人物本来是有生活原型的,巴金说:“我爱这个朋友,我开始写这小说时我是怀了满胸的友情,可是一写下去,那憎厌就慢慢地升了起来。写到后来,我就完全被憎恨压倒了。那样的性格我不能不憎恨。”巴金并不是憎厌那个朋友,而是憎厌那种怯懦犹豫的性格。当他的感情完全被憎厌所充塞的时候,他的写作实际上已经摆脱了那个原型,而是在揭露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典型性格了。“在中国具有着这性格的人是不少的。那么我是在创造一种典型,而不在描写我的朋友了。”[37]因此,我们从巴金塑造人物的典型化过程中可以看到,他依靠的是两条:一是人物在作品所提供的环境下自身发展的性格逻辑,二是作家创作典型时对人物性格作出美学评价的感情逻辑,尤其是凭了后者,作家才真正做到“跟书中人物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