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击声
击声

“我来跟您报告一件事情。”叶莫来走进我的小屋对我说,那时候我刚刚吃好了饭,躺在行军床上,我打了一天山鸡,十分疲惫,想稍微休息一下。那时是七月初十左右,天气十分炎热。“我来跟您报告一件事情,我们的弹药都用完了。”

我从床上跳起身来。

“弹药用完了?这是怎么了?我们从乡下带来二十多斤呢!整整一口袋!”

“确实是,那个口袋也是很大的,两礼拜都够用了。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有了破洞,并且只是没有弹药。还存着十包火药呢。”

“我们现在怎么办呢?前面是最好的地方,明天准可以猎到很多鸟的。”

“您派我到图拉去,离这里不远,一共四十五里路远。我一下子跑去,把弹药运来。”

“那么,你几时去呢?”

“现在就去呢,拖着做什么?不过有一样,必须要雇几匹马。”“雇什么马!自己的做什么用呢?”

“自己的马不能骑呀!辕马的脚又跛了。真可怜!”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在昨天,车夫把它带去钉马掌。那个铁匠的技术太差了,现在简直不能动腿了。就是那个前腿,就这么把腿提起着,像狗一样。”

“怎么?没有把马掌卸去吗?”

“不,还没有卸去马掌,可是必须要卸去的,一个钉子简直插进肉里去了。”

我吩咐叫车夫来,晓得叶莫来并没有说谎:辕马实在走不动路了。我赶紧让他们给它卸去马掌,放在湿泥里。

“怎么样?要雇马到图拉去吗?”叶莫来追着我问。

“在这个偏僻地方能找到马吗?”我不由得发愁,喊起来了。

我们所处的那个乡村在大道后面,十分幽僻,居民都极贫乏,我们好客易才找到一间比较宽敞的房屋。

“可以的,”叶莫来用镇定的语气回答着,“您说的关于这个村的情形自然很对,不过这里住着一个乡人,很聪明!很有钱!养着九匹马。后来他死了,现在他的大儿子继承了他的产业。这个人傻里傻气的,不过他没有挥霍父亲的财产,我们可以向他雇马。您吩咐一下,我就可以把他叫来。听说他的兄弟们都很难搞,不过他到底是他们的头儿。”

“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老大,小的必须服从!”叶莫来用了各种苛刻的语言批评那些兄弟,然后说道,“我去把他带来。他是个傻子,同他说不会有问题的。”

叶莫来出去找这个“傻子”的时候,我心想:为何我自己不到图拉去一趟呢?第一,我受过经验教训,很不相信叶莫来。有一次,我派他到城里去买东西,他答应在一天之内履行我的一切委托,可是竟失踪了整整一星期,把所有金钱都喝酒喝尽了,徒步回来——去的时候是坐着马车的。第二,在图拉那里,我还有一个相识的马贩,我可以向他买马,代替那匹跛足的辕马。

“就这么定了!”我心想,“我自己去,并且可以在路上睡觉,旅行马车很舒服呢。”

“带来了!”过了一刻钟,叶莫来走进屋里,大声嚷嚷着。进来一个穿着白汗衫、蓝裤子和草鞋的农夫,白眉毛,近视眼,胡子是栗色的,鼻子长而肿,半张着嘴。从外表看来,他确实是有点呆笨。

“就是他,”叶莫来开口说,“他那里有马,并且他也答应了。”

“就是,我……”农夫用枯哑的声音并且口吃着说起来,还摇着自己稀少的头发,用手指摸着拿在手里的帽子上的纽扣,“我就是……”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农夫低着头,仿佛思考似的。“我叫什么名字?”

“是的,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的名字是斐劳费。”

“唔,斐劳费,事情是这样。我听说你有马,你牵三匹来,我们把它们驾在我的马车上,那是很轻的马车,然后你送我到图拉去。现在晚上有月亮,很亮,赶路还凉快。你们那里道路怎么样?”

“道路吗?道路并没有怎样,离大路一共有二十多里。只有一个小地方不大好,其余还不错。”

“哪个地方不大好呢?”

“需要涉水渡过一条小河。”

“难道您自己到图拉去吗?”叶莫来问。

“是的,自己去。”

“唔!”我那忠实的仆人说着,还摇着脑袋。“唔,唔!”他又说着,唾了一口便出去了。

显然,他对图拉之行已经不再动心了,在他看来,这已经是一件空虚而无趣味的事情了。

“你完全认得路吗?”我对斐劳费说。

“我们怎么会不知道路呢!不过我,那是说,老爷,您……”

我猜叶莫来雇斐劳费的时候,曾对他说,叫他这个傻子不要疑惑,一定会给他钱。肯定就是这句话!据叶莫来说,斐劳费虽然是一个“傻子”,但是对于只有一句话,他并不满意。他要求我给他五十卢布——很高的价钱,我答应给他十个卢布——很低的价钱,我们开始做起买卖来了。斐劳费起初很固执,以后慢慢降下去了,可是很麻烦。叶莫来走进来一下,对我说,“这个傻子!这个傻子完全不知道银钱数目!”并且又提醒我,在二十年以前,我的母亲在热闹的处所——两条大道的交叉地方,开了一所旅馆,后来完全萧条下去,是因为派到那里去总管一切的老仆人不认识银钱,却按着数目定价,譬如说,他用一个二十五戈比的银元换来六个五戈比的铜元。

“唉,你呀,斐劳费,固执的斐劳费!”叶莫来最后喊起来,走了出去,很生气地摔门。

斐劳费一点也不驳他,仿佛承认取斐劳费这个名字确实显得愚蠢,虽然这应该怪那个受洗的神父,因为没有多给钱,就取了这样一个坏名字。

后来我同他讲好了给二十卢布。他出去取马,过了一个小时,带来了五匹马供我挑选。马看着还不错,虽然它们的鬃毛和尾巴是凌乱的,肚子是大的,并且胀得和鼓一般。同斐劳费一块儿来的还有他的两个兄弟,一点也不像他。他们身材极小,眼睛是黑的,鼻子是尖的,确实会给人“难搞”的印象,话说得又多又快,但是很服从长兄。

他们把马车从车房里拉出来,一会儿放松着绳索,一会儿把它勒得紧紧!足足忙活了一个小时。两个兄弟愿意把微黄的马驾在辕上,因为“它擅长下坡”,但是斐劳费决定套上长鬃毛的马!于是,他们就把长鬃毛的马驾做辕马了。

他们在马车上堆着干草,把跛足辕马的轭儿放在座位底下——以备在图拉用这个去量新买的马。斐劳费还赶回家一趟,穿了他父亲的又长又白的长褂、高顶的尖帽和黑脂油的皮靴回来了,得意洋洋地爬上车子。我坐下了,看了看表:十点一刻。叶莫来不和我辞别,他正在打自己那只叫瓦立特卡的狗呢。斐劳费摇着鞭子,柔声喊着:“嘿,你们这些小家伙呀!”他的兄弟从两旁跳起来,用鞭子打着副马的肚子,马车很快就走了,从大门走到街上,长鬃毛的马打算走到自家院子里,但是斐劳费鞭打了几下,它就明白了。不一会儿,我们就从乡村出来了,在极平整的大路上面,浓密的胡桃树林中间驰骋起来了。

这是一个安静美丽,适合驰骋的夜晚。风儿在树林里微动起来,摇曳着树枝,一会儿就完全静了。天上有银色的不动的云,月亮挂得很高,很明亮地照耀着田地。我斜卧在干草上,想要打盹儿。忽然,我忆起那个“不大好的地方”,就又清醒了。

“斐劳费,怎么样?离涉水处远不远?”

“离涉水处吗?有六里路呢。”

“六里路呢,”我想,“在一个小时内走不到的。可以暂且睡一下,斐劳费,你很熟悉路吗?”我又问。

“怎么会不知道路呢?不是第一次走呀……”

他还说了几句什么话,但是我已经听不清楚了。我睡着了。

这次我没有像平常一样,靠意念在一小时后醒来,唤醒我的是一种奇怪的、微弱的、耳朵底下的潺潺水声。我抬起头来……

这真奇怪呀!我照旧躺在马车里,可是在车子周围——离开边儿有半尺远,受月亮照耀着的水平面正流动着,并且泛起明亮的微波。我往前一看,车台上面,低着头,伛着背,像木偶似的坐着的正是斐劳费。再往前看,在潺潺的水上,显出车弓的曲线和马头、马背。一切都是静止的,并且无声响,仿佛在妖魔的王国里,在梦里,在神奇的梦里。这是怎么回事?我在车梁底下往后一望,我们正在河的中央!我们离岸边有三十步远!

“斐劳费!”我喊起来。

“什么?”他应声说。

“怎么回事?我们在哪里?”

“在河里呢。”

“我知道是在河里!我们就要淹死了!你就是这么渡河的?啊?斐劳费,你睡着了吗?你回答呀!”

“有一点错了,”我的马夫开口说,“往旁边走着,走错了,现在必须等一下子。”

“怎么?必须等一下子!我们还要等什么呢?”

“就是让长鬃毛的马看一下子,它往哪里转,那就是应该向哪里走。”

我在干草上坐起来。辕马的头在水上一动不动。不过在明亮的月光底下,可以看得见它的一只耳朵往前往后地微动着。

“你那匹长鬃毛的马也睡着呢!”

“不,”斐劳费回答,“它现在嗅着水呢。”

一切又都静了,不过水依旧微微地响着。我也呆起来了。

月光,还有夜色,还有河,还有河里的我们……

“这是什么响?”我问斐劳费。

“这个吗?那是芦苇里的鸭子,并不是蛇。”

忽然,辕马的头摇起来了,耳朵耸起来了,它声嘶着走动了。“喏——喏——喏——喏!”斐劳费忽然提起嗓子喊着,并且站起身来,挥着鞭子。马车立刻动起来,向前冲去,摇晃着走了。起初,我觉得我们一步步沉到水的深处去,但是经过了两三次的冲击后,水平面仿佛忽然低下去了,马车从水里浮出来了,显出车轮和马尾了。接着,那些马儿挑起粗大的水点,像钻石似的,不,不是钻石,是像蓝宝石似的撒在月光中间,又高兴又亲密地把我们拉到沙岸上面,往山里走去,跨着发光而潮湿的腿。

我心想,现在斐劳费一定要说:“怎么样,我是对的呀!”或者类似的话,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因此,我也没有责备他不谨慎,便躺在干草上面,又预备睡觉了。

但是我睡不着,并不是因为没有行猎而不困倦,也不是因为我所受的惊扰赶散了我的梦,只是因为我们正走在一个很美丽的地方。这里有平旷的、长满绿草的平原,夹杂着许多不大的池塘、湖泊、小溪,尽头处生长着浓密的柳树林,这是俄国人喜欢的地方,和俄国古时富人驰骋着射击白色天鹅和灰色鸭子的处所相仿。走过的道路蜿蜒成一条黄带,马儿很轻松地跑着,这样的美景让我不能合眼。一切万物都在亲密的月光下柔和地浮过,连斐劳费——连他也感觉到了。

“我们把这个地方叫圣·耶格尔草原,”他朝着我说,“再过去,就是大公草原,这样的草原在全俄国都没有呢。真是美丽呀!”辕马长嘶了一声,抖了起来。“上帝呀!”斐劳费轻声地说。“真是美丽呀!”他重复说,叹了一口气,以后就咳了一声。“快要刈草了,这里可以刈成多少干草啊,真是多极了。池塘里的鱼儿也很多,多少鲫鱼呀!”他唱歌似的说着,“一句话,太美了,简直不想死呢。”

他忽然举起手来。

“啊!看哪!在湖上面……不是苍鹭站着么?难道它在晚上也捕鱼么?啊哈!这是树枝,不是苍鹭。我的眼花了!都是月亮骗人呀。”

我们走着,走着,草原已经走到尽头了,显出小树林和耕过的田地,小村庄带着两三点火光在一旁闪过,离大路还剩五里路。我睡着了。

这一次,又不是我自己醒来,是在斐劳费的声音里醒的。

“老爷!喂,老爷!”

我坐起来。马车停在大道中间的平地上,斐劳费在车台上睁大眼睛看着我,我惊奇起来,我想不到他的眼睛这样大。他又郑重,又神秘地微语道:“击着呢!击着呢!”

“你说什么?”

“我说击着呢!俯下身子听一下子,听见了没有?”

我从马车伸出头来,屏着呼吸,确实听到在我们后面远一点的地方,有一种微弱的敲击声,仿佛是行车的车轮声。

“听见没有?”斐劳费重复说。

“唔,是啦,”我回答,“一辆车走着呢。”

“听见没有?嗤!喔,铃响呢,还有响笛儿。听见没有?摘下帽子来,听得更清楚。”

我没有摘下帽子,可是耸着耳朵。“唔,是的,也许。这是怎么啦?”

斐劳费转过脸去。

“马车走着呢,车轮是锻过的,”他说着,理起缰绳来,“老爷,这是不好的人来了,在这里,图拉的一带,行凶的人很多呢。”

“别胡说!为什么你以为这个一定是不好的人呢?”

“我说得很对。有小铃响,还是空车。那还能是谁呢?”

“怎么样?离图拉还远么?”

“还有十五里路,而且在这里还没有住家呢。”

“唔,那快走呀,不要磨磨蹭蹭的。”

斐劳费挥着鞭子,马车又动了。

虽然我并没有相信斐劳费的话,但是已经睡不着了。“要是果真如此,怎么办呢?”不快之感在我心中微动了。我坐在马车上,开始向四面张望。在我睡觉的时候,微雾笼罩起来,不罩着地,却罩着天,月亮悬挂在天空中,成为微白的斑点,仿佛在烟里一样。一切都发黑,并且混合着,不过接近地面的地方还能看得清楚。四周是又平又发暗的地方,全是田地,只有几处是树林,山涧、田地也大半是闲地,间或生着杂草。一片荒凉,什么声音都没有,哪怕是鹌鹑在什么地方叫一下呢。

我们又走了半个小时,斐劳费挥着鞭子,鼓着嘴唇,但是我和他彼此一句话也不说。后来,我们爬到小山上去了。斐劳费把马车拉住,立刻说道:“击着呢!击着呢!老爷!”

我又从马车里伸出头去,那种车轮的击声,人们的口哨声,小铃的响声,还有马蹄的踏声,都很明显地传到我耳朵里,自然还是从远处来的,连歌声和笑语我都能听见。虽然风从那里吹来,但是那些不相识的过路人在一里路外,也许是在二里外,已经渐渐走近前来,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我同斐劳费对视了一下,他把帽子从后脑上推到额际,立刻就伛身到缰绳上面,开始赶起马来。那些马跳跃了一会儿,但是不能多跳,又细步跑了。斐劳费继续赶着,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起初我并不相信斐劳费的说法,忽然又相信跟踪我们的确实是不好的人呢。我一点也没有听出什么新的声音来,还是那些小铃,那种马车的击声,那种哨声,那种嘈杂的喧哗。但是我现在已经不疑惑了,斐劳费是不会错的。

又过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的最后一分钟里,在车子的击声中,我们已经又听见了别的声音。

“站住吧,斐劳费,”我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斐劳费很胆怯地“吁”了一声,马一下子站住,仿佛很高兴可以休息了。

上帝呀,铃儿在我们背后响起来了,车子发出破碎的声音,人们吹着口哨,喊着,并且唱着,马嘶着,还用蹄子击着地。

他们赶到了!

“糟糕!”斐劳费慢吞吞,并且轻声地说着。他鼓着嘴唇,开始吆喝起马来。但是正在那个当儿,忽然有什么东西仿佛撕裂了,划断了——一辆巨大的车子,套着三匹肥马,旋风似的斜冲过来,往前跑了几步,便挡住了道路,一步步向我们走来。

“那就是强盗的习惯。”斐劳费微语说。

老实说,我心跳加速了,我开始用力地看。在半明半暗的月光底下,我们前面的车里有六个人,有坐着的,有躺着的,他们穿着衬衫,外套敞开着,其中两个人头上没有帽子,穿鞋的大脚乱动着,还悬在那里,手臂一上一下地晃动着,显然是喝醉了。有的人大喊大叫,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很尖,不时吹着口哨,还有一个人在骂人。车台上坐着一个穿半身皮袄的大个子,驾着马车。他们一步步走着,仿佛不注意我们似的。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也跟着他们一步步走着,我们别无办法。

我们这样地走着,有四分之一俄里。痛苦的期望呀,怎么办呢?他们一共六个人,而我们连一根棍子都没有!把车辕调头呢?但是他们立刻就能追上。我忆起茹科夫斯基的诗来了(就是他讲卡门司基元帅被杀的那段):

被贱视的强盗的斧头……

要不就是用污秽的绳子勒着喉管,扔到沟渠里去,在那里挣扎着,惊恐得和被抓住的兔子一般……

唉,糟心透啦!

但是他们依旧一步步地走着,并不注意我们。

“斐劳费!”我微语着,“试一试,往右边拉,从旁边走过。”

斐劳费试了一下,往右边一拉。但是他们顿时也往右边拉,走不过去。

斐劳费又试了一下,往左边拉。但是人家并不让他把车子赶过去,并且还笑了,就是不肯放我们走。

“简直是强盗。”斐劳费从肩膀那里对我微语着。

“他们还等什么呢?”我也微声问他。

“就在前面,在洼地那里,小河上面有一座小桥,他们就在那里把我们解决掉!他们总是这样的……在桥的附近。老爷,我们完了!”他叹着气说道,“恐怕不能放过我们,因为他们总是往水里扔。我就可惜一件事情,老爷,我的三匹马完了,送不到兄弟们那里去了。”

我当时很奇怪,怎么斐劳费在这个时候还能顾到自己的马,老实说,我连他都没有顾到。难道要被杀死吗?我心里想着。何必呢?我把一切都交给他们,所有的东西。

我们渐渐走近小桥了,渐渐看得见了。

忽然传来一种破裂的呼声,前面马车的三匹马仿佛在我们面前卷起来,飞起来了,跑到小桥那里一下子站住了,斜站在道旁,仿佛呆住了似的。我的心简直坠到谷底了。

“唉,斐劳费,”我说,“我同你走到死路上来了。请你宽恕我,因为我把你害了。”

“老爷,您有什么错!自己的命运是逃不掉的!唔,长鬃毛的东西,我忠实的马呀。”斐劳费朝着辕马说,“往前走呀!做完最后的服务!结果都是一样的。上帝保佑!”

他放开自己的马,细步向前走去。

我们临近小桥了,临近那辆不动而威严的车了,车上仿佛故意沉静着。淡水鱼、老鹰,一切残忍的野兽,当获得物临近的时候,总是这样静着的。我们已经走到那辆车面前了。忽然,那个穿半身皮袄的大个子跳下车来,一直向我们奔来!

他一句话也不对斐劳费说,但是斐劳费倒自己立刻勒住缰绳,马车停下了。

大个子把两手放在车门上,探进头来,用平静的声音和工人的语气说:“亲爱的先生,我们从有趣的宴会上,办喜事那里回来,我们的朋友结婚了,我们把他安置好了。我的弟兄们都是很年轻,很勇敢的人,酒喝得多了,并没有醉,可以不可以请您赐恩,赏我们几个钱,让他们每人再喝一点呢?我们要喝酒祝您健康,记住您。要是您不肯赐恩,那么,请您不要生气!”

“这是怎么呢?”我心想,“讪笑吗?嘲弄吗?”

大个子继续伸着脑袋,站在那里。就在那个当儿,月亮从雾里闯出来了,照着他的脸。这张脸微笑着,眼睛和嘴唇都笑了,并没有看出威吓的样子,仿佛在那里站班,牙齿也是白的、大的。

“我很愿意,拿去吧。”我赶紧说,便从口袋里取出钱袋,掏出两个银卢布,那时候银钱在俄国还能用呢。“这个够不够?”

“多谢!”大个子用士兵的口气喊着,他那大手指一下子就抓住我的——不是整个钱袋——只是那两个卢布。“多谢!”他摇着脑袋,跑到那辆车前去了。

“弟兄们!”他喊着,“过路的先生赏给我们两块卢布!”那些人忽然都哈哈笑起来,大个子坐到车台上去。

“好运!老爷,祝您好运!”

我们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他们的马就走了,车子进山里去了,在天地区别的黑暗之线那里闪动了一下,顿时消失了。

于是,击声、喊声、铃声都听不见了。开始了死的沉寂。

我同斐劳费两个人一时还没有清醒过来。

“唉,这真是闹玩笑呀!”他说,便脱下帽子,开始祷告起来。“简直是闹玩笑的人,”他说时,转身向我,满心欢喜,“也许实在是一个好人。喏,喏,喏,小家伙!转过去!你们安全了!我们大家都安全了!他还不让通过呢,他还驾着马呢。真是闹玩笑的年轻人!喏,喏,喏,喏!去吧!”

我一言不发,但是我心里觉得舒服了。我们都安全!我自己重复了几遍,躺在草上,“我们真是捡便宜了!”

我不由得有点害臊,为什么我要忆起茹科夫斯基的诗呢。

忽然我想起一件事来:“斐劳费!”

“什么事?”

“你娶妻子没有?”

“娶过妻了。”

“有孩子吗?”

“也有孩子。”

“怎么你不忆起他们?怜惜了马儿,可是怜惜妻子和孩子吗?”

“为什么怜惜他们?他们是不会落在强盗手里呀。可是我在心里总时时记住他们,现在还记着呢。”斐劳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也许……因为他们,上帝才赦免了我们呢。”

“若是他们并不是强盗呢?”

“怎么知道呢?难道能够爬进别人的心里去么?别人的心灵一定是黑暗的。可是随着上帝总是好的。我把自己的家族总是放在……喏,喏,喏,小家伙,去吧!”

我们走近图拉的时候,天差不多已经亮了,我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

“老爷,”斐劳费忽然对我说,“你看,他们停在酒店里呢。这是他们的车。”

我抬起头来,果真是他们,马呀,车呀,都在那里。在酒馆的转角里,忽然出现那个相识的、穿半身皮袄的大个子。“先生!”他挥着帽子,嚷起来,“你的钱我们都喝尽了!嘿,车夫,”他摇着脑袋向斐劳费,说道,“大概是胆怯了吧?”

“真是快乐的人。”斐劳费在走过酒馆后,这样说。

最后我们到了图拉,我买了些弹药,又买了茶叶和酒,还在马贩那里买了一匹马。正午的时候,我便往回赶了。斐劳费在图拉喝了酒,成为很能说话的人了,还给我讲起故事来。走到了那个我们第一次听见后面车响的地方时,斐劳费忽然笑起来了。

“老爷,您记得我怎么对你说:击着呢!击着呢!”

他说时,摇了几下手。他觉得这句话非常可乐。当天晚上,我们就回到乡下了。

我把那晚发生的事情跟叶莫来说了,他正清醒着,并没有表现出一点同情心,不过哼了几声,是赞成还是责备,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但是过了两天,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就在我同斐劳费两个人到图拉去的那天晚上,就在那条路上,一个商人被抢劫,并且被杀死了。我起初不相信这个消息,但是后来相信了,因为一个负责侦办此案的警察向我证实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那些勇敢的人是不是从“喜事”上回来,照那个大个子的话说,他们安置的“朋友”不就是那个商人?我在斐劳费的乡村里住了五天,每天一遇见他,我就对他说:“啊?击着吗?”

“真是快乐的人。”他每次总是这样回答我,自己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