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活骸
活骸

长期苦忍着的故乡呀,

你是俄国民族的故乡!

——F.曲得柴夫的诗

法国谚语有言:“干的渔夫与湿的猎人,是最可悲的情景。”素无捕鱼嗜好的我,不能判断渔夫在晴朗的天气中是什么感觉,而在阴雨时节,那种因获鱼丰富而得到的快乐,不知能否胜过满身淋湿的没趣。但是雨之于猎人真是大灾难,在我同叶莫来两个人到彼赖夫斯基县去猎山鸡时,恰巧遇到这场灾难。雨从早晨就开始下,我们用尽一切避雨的方法,胶质的雨衣几乎要套在头顶上,还站在树下,希望少淋些。穿着这种所谓的不透水雨衣,不但放枪时碍事,而且居然毫不留情地透进水去。站在树底下固然一时淋不到雨点,但是后来,积聚在树叶上的水忽然溃决了,每根树枝都像水管似的倾倒下水来,冷水直钻进领口里,顺流到背脊上……这真是最倒霉的事!叶莫来常这么说。随后,他喊道:“不行,彼得·配绰维奇。这样子不行!今天没法打猎,狗淋得要命,枪又不发火。嗤!真麻烦!”

“有什么办法呢?”我问。

“这么办吧,我们到阿赖克斯叶夫卡去。您也许不知道这个村,是属于您母亲的,离此地八俄里路。去住一夜,明天再说。”

“还回到这里来吗?”

“不用回来,我很熟悉阿赖克斯叶夫卡那个地方,猎山鸡比这里好得多。”

我也未曾问我忠实的旅伴,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带我到那个地方去。当天我们就到了我母亲的那个村子,说老实话,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个村子。村里有一所很旧的偏屋,不住人,所以还干净,我在里面过了很安静的一夜。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太阳刚升起来,周围发着强烈的光辉——黎明的阳光与昨日大雨形成的晴光。我趁套车的当儿,到荒废的小果园去散步,果园中芬芳的、乳汁般的凉气,从四面八方袭到这座小房中。在清新的空气里,晴朗的天空下面,云雀飞来飞去,银铃般的鸣声响个不停,那是何等的舒适!那些鸟一定在翅膀上带走了一些露珠,因此它们的歌声好像被露水浸满了似的。我脱下帽子,欢欣地深呼吸着。在浅沟的斜坡处,篱笆的附近,看得见一个蜂房,有一条蜿蜒似蛇形的窄径在丛生的杂草与荨麻中间,还有不知道从何处移来的、深绿色的尖茎的苎麻,竖立草间。

我顺着小径走到蜂房,蜂房旁边有一间小木屋,到了冬天便将蜂巢放到里面。我朝半开的门里看了一下,里面又黑,又静,又干燥,有薄荷和香草的味道。角落里搭着小台,台上有一个小人形卧着,盖着被,我正想离开……

“老爷,老爷!彼得·配绰维奇!”我听见几句微弱、迟慢的声音,而且沙哑的好比湖沼中芦苇的微响。

我止步了。

“彼得·配绰维奇!请进来吧。”那声音重复了一遍,它是从角落里,我瞥见的那只小台上发出来的。

我走了过去,惊吓得目瞪口呆。一个活人躺在我的面前,但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

他的头已干瘪,只有一片古铜色,活像一尊古神像。他的鼻子窄得像刀锋,嘴唇看不见,只见牙齿发白,眼睛也没有光泽,稀稀的几绺黄发,从头巾底下钻到额上。下巴那里的被单上,两只古铜色的小手慢慢地拨动着像小棒似的手指。我仔细一看,脸不但不丑,还是美丽的,却极可怕,而且异乎寻常。这脸部所以使我觉得可怕,是因为在那金属色的脸颊上——我看得出真的在努力……努力地想,却始终挤不出一丝微笑。

“您不认识我了么,老爷?”那声音又微语起来,它仿佛是从微动的唇里发出来的。“当然,您怎么会认识呢?我是露克丽雅……您记得不记得,在您母亲府上,我还领头环舞呢,我还做领唱呢,记得吗?”

“露克丽雅!”我喊道,“是你吗?真的吗?”

“就是我,老爷,就是我,我就是露克丽雅。”

我不知说什么好,愕然地望着那张阴暗呆板的脸和注视着我的带死气的眼睛。这可能吗?这个木乃伊竟是露克丽雅,我家所有人中的第一美女——身高、丰满、白肤、红颜,那个能歌善舞、爱说爱笑的女郎!就是那个露克丽雅,聪明的露克丽雅,受所有少年疯狂追求的露克丽雅!我当时仅是个16岁的孩子,还对她暗中有所眷恋呢。

“露克丽雅,”我终于说话了,“你出了什么事情,竟弄到这个地步?”

“遭了极大的灾难!请您不要嫌脏,不要嫌烦,坐在那小木桶上,靠近些,要不然,您听不见我的声音。唉,以前我的嗓门是多么响亮啊!我真高兴能看见您!您怎么会到阿赖克斯叶夫卡来?”

露克丽雅说得很轻,而且微弱,可是并不停顿。

“猎人叶莫来领我来的,你对我说吧。”

“说我的灾难吗?请听吧,老爷。这事已发生了很久,有六七年了。那时候,我和瓦西里·鲍里亚可夫订婚,您记得吗?就是那个高个子,卷头发的,曾在您母亲那里当过饭厅侍役的。那时候您已经不在村里,到莫斯科去念书了。我同瓦西里彼此相爱,我的脑子里老是存着他的影子。我的灾难发生在春天。

“有一天夜里,离天亮不远了,我睡不着。黄莺在花园里唱得非常甜美!我忍不住,就起身到台阶上去听,它在那啼了又啼,叫个不停。忽然,我觉得瓦西里叫我,轻轻地说:‘露夏[1]!’我朝旁边一望,也许是因为睡眼蒙眬的,一侧身子,就从木栏杆上掉了下去,摔倒在地上!我觉得摔得并不厉害,就很快地站起来,回到屋里去了,就是感觉里面——身子里面有什么东西折断了……让我喘一口气……一会儿……老爷。”

露克丽雅不说话了,我惊讶地望着她。使我惊讶的,是她叙述时带着快乐的神情,并不连连叹气,也一点不抱怨,不强求人家的同情。

“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露克丽雅继续说,“我开始消瘦,萎靡下去,感觉有一股邪气进入了我的身子。我走路感到困难,脚也不听使唤了,坐立全不行,老是躺着,饭都不想吃,后来情况越来越坏了。您那善良的母亲替我请医生来看,又送到医院去,但是一点也不见好。无论哪个医生都说不出我害着什么病。他们为我用尽了方法:烧红了铁,烤我的背,又放在碎冰上,但是都没有用,我已经麻木了。主人认为我是无药可救了,又不能留残废的人在家中,就把我送到这里来,因为我有亲戚住在这里。您看,现在我就住在这里。”

露克丽雅又不说话了,努力露出微笑。

“你的遭遇太可怕了!”我喊着,又不知道往下说什么,就问道,“瓦西里·鲍里亚可夫怎么样呢?”这个问题太愚蠢了。

露克丽雅将眼睛看向别处。

“鲍里亚可夫怎么样呢?等着,等着,就娶了别人了,格里诺村的一个姑娘。知道格里诺村吗?离这里不远。那个姑娘名叫阿格拉芬娜。他很爱我,可是年纪还轻,不能做一辈子光棍的。并且我还怎么做他的伴侣呢?他娶的妻子貌美心善,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啦。您母亲放了他,给他自由,现在他在邻近的田主家里当总管,上帝保佑,他过得不错。”

“但是你老是躺着,怎么办呢?”我又问。

“老爷,我已经躺了七年了。夏天我在这里躺着,在这小木房里,天一冷,我就挪到浴室去,就在那里躺着。”

“谁照顾你?谁来伺候你呢?”

“此地有的是好人,不会忘记我的。并且我也没有什么可侍候的,吃东西呢,差不多一点也不能吃,水在那罐里,永远预备好的,很干净的泉水。我自己拿得到那只罐,一只手还有用处。还有一个小姑娘,是个孤儿,有时来探望我,真谢谢她。她刚才还来过呢,您没有遇见她吗?很美,皮肤白白的。她给我送花,我生平最爱花。此地没有花园,以前有的,后来移到别处了。就是野花也挺好的,哪怕是铃兰,也是顶有趣的!”

“你不闷吗?不觉得怕吗?我的可怜的露克丽雅。”

“有什么法子呢?我不愿意说谎,最初是很难过的,以后习惯了,忍过来了,也就没有什么,有的人比我还坏呢!”

“什么意思?”

“有的人连留身之处都没有呢!有的人——眼瞎耳聋,我呢,谢天谢地,看得还清楚,听得也不坏,我都能听见鼹鼠在土里拨动。我还能闻到一切气味,即使是最微弱的气味,都闻得到的!荞麦在田里开了花,菩提树在花园里开花,用不着对我讲,我都知道。只要一阵微风从那边吹过来就好了。真是的,何必叫上帝生气?许多人比我还坏呢。有的身体健康的人很容易造孽,可是我呢?罪孽早就离开我走了。前些日子,阿赖克瑟神父到我这里来做忏悔。他说:‘你没有什么可以忏悔的,你处于这种境遇,还能造孽吗?’我回答他:‘思想上的罪孽不会有吗?’他笑着说:‘这种罪孽是不大的。’”

“大概我也不会犯思想上的罪孽,”露克丽雅继续说,“因为我自己学会了不去思想,尤其是不去回忆,这样,时间可以过得快些。”

说老实话,我十分惊讶。“你老是一个人躺在那里,露克丽雅,你怎么能阻止思想不钻到你脑袋里去呢?也许你老是睡着?”

“不是的,老爷!不能老睡觉。虽然我没有什么大病痛,可是身体内部总有点痛,骨头也常酸痛,所以不能舒舒服服地睡觉。我一个人躺在那里,并不思想,只觉得自己活着,还有呼吸,就是这样了。我能用眼睛看,用耳朵听。蜂在蜂房里‘呼呼’地响;鸽子飞落到屋顶上,‘咕咕’地叫;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来啄食;一会儿乌鸦飞过,一会儿蝴蝶又飞来,我都觉得很有趣。前年有燕子在角落里搭巢,养了些儿女。那真是有趣呢!一只燕子飞进巢去,落在那里,喂完了小燕,就飞走了,然后别的燕子又轮班飞来。有时不飞进来,只从敞开的门那里飞过,那些小燕就立刻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张大嘴……我等它们第二年再来,可是听说这里的一个猎人用枪把它们打死了。何必造这样的孽呢?燕子并不比甲虫大多少。你们猎人老爷们心真狠!”

“我是不打燕子的。”我赶紧说。

“有一次才可笑呢!”露克丽雅又说,“一只兔子跑来了。真是的!大概是狗在追它,它一直跳到门里来了!它在近处蹲着,蹲了很长时间,不住地捏鼻子,捻胡须,活像一个军官。它还看着我,可能知道我对它构不成威胁。后来,它站起身来,三跳两跳,就跳到门旁,在门槛上还回头望了一下,那样子,那样子是真可笑!”

露克丽雅望了我一下,意思是问我,可笑不可笑?我为了奉承她,笑了一下。她咬着干枯的唇皮。

“冬天自然不大好,因为天黑得早,点蜡太可惜了,而且有什么用处呢?我虽然识字,永远喜欢看书,但是看什么书呢?这里什么书也没有,即使有书,叫我怎么拿书呢?神父送来一本历书,叫我放松一下,后来看见没有益处,就拿走了。但是虽然黑暗,总还听得见一点声音,不是蟋蟀吱吱地叫,便是老鼠在那里啃嚼什么。一点也不思想是最好的!”

“有时我还祷告,”休息了一下,露克丽雅继续说下去,“不过那些祷词,我知道得不多。并且我也何必使上帝讨厌呢?我能求他什么事情呢?我所需要的,他是知道的。他既然送给我一个十字架,那就是说,他是爱我的,我就该明白他的意思。念完了‘我父’‘圣母’一切悲哀的赞词’等祷词后,我就躺在那里什么也不想。”

过了两分钟。我不去打破沉默,坐在一只当作椅子的窄木桶上面,动也不动。这个在我面前躺着的,不幸的人那种石头似的僵硬也传给了我,我也似乎僵在那里了。

“露克丽雅,”我终于开口了,“我对你有一个提议。我叫人把你送到医院去,送到城里的好医院去,你愿意不愿意?谁知道呢,也许你的病还可以治好。无论如何,你不会一个人躺在这里了。”

露克丽雅微抬眉毛,带着烦恼的态度,微语道:“不要,老爷,不要送我到医院去,不必挪动我,我在那里会吃更多的苦。我的病怎么还会治好呢?有一次,一位大夫到此地来,打算替我看一下。我求他,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碰我。没有用!他把我的身子翻来翻去,把手脚都弯得酸痛了。他说:‘我是为了科学,才这样做,我是做官的人,科学家!你不能反抗我,我曾经得过勋章,挂在脖子上,我是为你们这些傻子服务呢。’他把我翻弄了半天,说出我的病名,是很长很奇怪的名字,然后就走了。后来我有一个星期,骨头痛得要命。您说,我一个人躺在那里,永远一个人,也不是永远这样的,常有人来看我。我是安静的,不会妨碍人家的。乡下姑娘常来和我说话,去朝圣的女人也来讲些耶路撒冷、基辅和圣城的事情。而且我一人躺着,并不害怕,还觉得好呢,真是的!老爷,求您不要送我到医院去,谢谢您,您是善心的,就是请您不要动我吧。”

“随你便吧,随你便吧,露克丽雅。我是为你好啊。”

“老爷,我知道您是为我好。老爷,亲爱的老爷,谁能帮助他人呢?谁能了解他人的心灵呢?人应当自己帮助自己!您是不相信的,我有时一个人躺在那里,仿佛整个世界除我以外,没有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是活的!我觉得,好像我悟到了什么似的,一种思想侵袭到我身上,真是奇怪!”

“你那时有什么思想呢?”

“这是没有法子说的,怎么也讲不明白的,而且以后就忘掉了。仿佛一朵乌云飘过来,下了点雨,觉得清凉舒适,究竟是什么,却不明白!我只是想,假使有人在我身旁,绝不会生出这种心境。除了自己的不幸以外,也不会感到什么的。”

露克丽雅艰难地叹了一口气。她的呼吸和肢体一样,一点也不受她的控制。

“老爷,我看您的脸色,”她又说,“知道您很可怜我。但是您不必太怜惜我!我对您说吧!我现在有时还……您记得,我那时是多么快乐的人啊,真是爽快的姑娘!您不知道吧,我现在还会唱歌呢。”

“唱歌?你还唱歌?”

“是的,唱些老歌、盆卦歌、圣诞歌,一切的歌!我会唱许多歌,至今没有忘记。只是不唱舞蹈歌,这对我是不合适的。”

“你怎么唱?低唱吗?”

“也低唱,也用嗓子。我不会高声地唱,却总还可以让人听明白。我对您提过,有一个小姑娘常到这里来,那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孤女。我教她唱歌,她学会了四首歌。您不信吗?等一等,我唱给您听。”

露克丽雅聚了聚神。一想到这个垂死的人将要预备唱歌,不由得使我毛骨悚然。但是还没等我说出话来,我的耳朵就听到一阵延长不断、微弱的,却极纯粹的声音。露克丽雅唱着“在草地上……”她唱时,眼睛紧紧地盯着一个地方,化石般呆笨的脸容毫无表情。但是她挣扎出那种可怜的、烟丝般轻荡的声音,异常动人,她是想将心倾吐出来。那时候我感到的已经不是恐怖,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怜悯,刺扎着我的心。

“唉,不能唱啦!”她忽然说,“力气不够,您一来,我心里太高兴了。”

她闭上眼睛。

我的手放到她冰凉的、微小的手指上面。她瞧了我一眼,她垂满金黄睫毛的黑眼皮又合上了。过了一会儿,那双眼睛又在黑暗中发光,浸在眼泪里了。

我依旧坐着不动。

“我是怎么啦!”露克丽雅忽然使着出人意料的力量说话,张大眼睛,竭力睁开眼睛。“我是怎么啦?不害臊吗?这种事情,好久没有发生过了。从去年春天瓦西里·鲍里亚可夫来过的那天起。他同我坐着说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等他一走,我就一个人哭了!从什么地方出来的眼泪!我们女人的眼泪是不值钱的。老爷,您有没有手绢?不要嫌脏,替我擦一擦眼睛吧。”

我连忙照她的意思做了,还把手绢留给她。她起初拒绝不收,意思是收这种礼物有什么用呢?那块手绢是很普通的,却还洁白。后来,她用软弱的手指握住那手绢,再也不松手了。我同她坐在黑暗中很久,眼睛已经习惯黑暗,可以很清楚地看清她的脸庞,还可以瞥见她的脸上的古铜色中透着一阵微微的红晕,还能在她的脸上发现过去的美丽,至少我觉得是这样的。

“老爷,您问过我,能不能睡觉?”露克丽雅又说,“我很少睡觉,但每次总要做梦——做好梦!我在梦中永远是健康而且年轻的,从来没有梦见自己生病。醒了之后,好想伸展一下,可是全身像被钉牢似的,这才苦呢。有一次,我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您想听么?请您听着吧。我梦见自己站在田中,四周全是裸麦,那样高高的、熟透的,像黄金一般,一只棕色的恶狗走到我面前来,想咬我。我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并不是普通的镰刀,却是一个月亮,像镰刀的形状。我要用这月亮把裸麦割尽,但是我热得身上发闷,月亮照得我眩晕,浑身发懒。四周长了许多矢车菊,全是大朵的,头全朝着我。我心想,把那些矢车菊全摘下来,瓦西里约好要来的。我先给自己编一个花环,割麦还来得及的。我开始摘矢车菊,但是那些花,手指一触上就凋谢了,怎么样也编不成花环。那时候我听见有人走过来,走得很近,叫着:‘露夏!露夏!’我想,糟啦,来不及啦!我把月亮戴在头上,代替矢车菊,全身顿时发光,把田野四周都照亮了。一看,在麦穗顶上飞驰过来一个人,并不是瓦西里,却是基督。我何以知道他是基督,那是说不出来的,平常画的不是那个样子,却准知道是他。高身材,没有胡子,年纪很轻,穿着白衣,唯有腰带是金色的,伸手给我,说道:‘我的盛装的未婚妻,你别害怕,跟我走吧,你到天国去领导环舞,唱天堂的歌。’我当时俯身吻他的手。那条狗刚要抓我的腿,我们已经升上天去了!他在前面飞,他身上的羽翼伸展在天空,长得像海鸥的翅膀一般,我跟在他后面,恶狗只好离开我。那时我才明白,这条小狗就是我的病,在天国是没有它的地位的。”

露克丽雅沉默了一分钟。

“我又做一个梦,”她又说,“也许所见的是幻象,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觉得我躺在这间木屋里,我过世的爹妈走进屋来,朝我低低鞠躬,一言也不发。我问他们:‘爹,妈,你们为什么对我鞠躬?’他们说:‘因为你在世上受了许多苦,不但把自己的灵魂拯救了,而且还替我们消除了苦难,我们在阴世里觉得舒服多了。你已经赎尽了自己的罪孽,现在你在赎我们的罪孽呢。’我爹妈说完后,又对我鞠躬,后来就不见了,只看见一道墙壁。后来我对这件事情很疑惑,忏悔时对神父说过。他以为这不是幻象,因为唯有教会的人才会见到幻象。”

“还做了这样一个梦,”露克丽雅继续说下去,“我坐在大道上的柳树底下,拿着一根抛光的棒子,肩后背着行囊,头上扎着包巾,真像流浪的女人!我要到远处去进香。许多进香的人从我面前经过,他们慢慢走着,好像不愿意似的,老往一个方向走去。他们的脸都很相似,满是愁容。我看见其中有一个女人,比别人高出一头,衣服也不像我们俄国的,脸也是特别的,消瘦而且严肃,好像大家全躲开她。她忽然一转身,走到我的面前,止步望着我,一双鹰眼,又黄,又大,发着亮光。我问她:‘你是谁?’她对我说:‘我就是你的死神。’我并不惶恐,反而非常高兴,画着十字!那个女人,我的死神,对我说道:‘露克丽雅,我很可怜你,但是还不能带你走,再见吧!’老天爷!我顿时发愁起来,说道:‘带我走吧!亲爱的,带我走吧!’我的死神回转身来,对我说话。我知道她是跟我约定时间,可是说得不明白,含含糊糊的,似乎说,过了彼得节以后,然后我就醒了。我真是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

露克丽雅眼睛向上望着,沉思起来。

“有一桩糟心的事,有时候过了整整一个星期,一次也睡不着。去年一位太太来这里,看见我这种样子,送给我一瓶安眠药,吩咐我每次吃十滴。这个药很有用处,我居然睡着了,不过现在那瓶药水已经全喝完了。您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药?怎样买法?”

那个过路的太太送给露克丽雅的大概是鸦片水。我答应给她送一瓶来,同时不由得对她的耐性表示惊奇。

“老爷,您是怎么啦?”她辩驳起来,“我的耐性算什么呢?有一个叫西蒙的人,他的耐性才大哩。他绑在柱子上三十年之久!还有一位圣徒叫人把自己活埋在土里,直到胸脯上面,蚂蚁不住地啃他的脸。一个讲经人对我说:有一个国度,被阿施美尔人占领,居民遭了毒打和屠杀,人民无论怎样做,总不能使自己解放。其中有一位圣女出来,手持长剑,身披两普特重的盔甲,进攻阿施美尔人,把他们全赶到海那边去了。赶走以后,她对他们说:‘现在你们可以把我烧死,因为我立了誓言,愿将自身火葬,代替人民身死。’于是阿施美尔人把她抓住,烧死了。那个民族从此以后,永远得了解放。这才是功劳!我算什么呢?”

我暗自惊奇,关于圣女贞德的传说竟会传到这里来,而且变成这个样子。静默了一会儿,我问露克丽雅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岁,也许二十九,不到三十。算年纪做什么呢?我还要对您说……”

露克丽雅忽然沉重地咳了一声,呻吟了一下。

“你说话太多了,”我对她说,“这于你是有害的。”

“是的,”她微语着,“我们的话说完啦!也说了不少啦!现在,您一走,我又要闭嘴,一声不响了。至少,把心里事全说出来了。”

我同她告别,把答应送药给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请她再好好想一想,她有什么需要。

“我什么也不需要,对于一切都很满足,”她说时,用了极大的力气,带着激动的神情,“愿大家健康!老爷,您不妨劝您母亲一下,这里的农人穷得很,哪怕稍微减轻些租税也罢。他们田地不够种,还没有好地,他们要替你们祷告上帝的。至于我呢,我什么也不需要,对于一切都很满足。”

我答应露克丽雅履行她的请求,已经走到门口了,她又喊了我一声。

“老爷,您记得不记得,”她说,她的眼睛和唇上闪出一点美丽的神情来,“我的头发是怎样的呢?您总记得,它是长到膝盖那里的!我把它剪掉了!我迟疑不决了许多时候,那头发是真美!但是我现在这种样子,也没有法子梳啦。好啦,老爷,对不住!不说别的话了。”

在当天,动身行猎以前,我同村里的甲长谈起露克丽雅来。我从他那里知道,村里叫她“活骸”,但是她并不惹人讨厌,也从来不见她说过一句怨言。“她自己从不要求什么,反而连声地对大家道谢,安静,是真安静。大概是作了罪孽,被上帝惩罚了,”甲长说,“可是我们一点也不责备她,让她这样活着吧。”

过了几个星期,我听说露克丽雅死了。死神真的来带她走了,而且正是“过了彼得节以后”。有人说,死的那天,她不断听见钟声,可是阿赖克斯叶夫卡离教堂有五里路,那天又是平常日子。露克丽雅说,钟声不是从教堂来的,是从上面来的。大概,她是不敢说,是从天上来的。

【注释】

[1]露夏为露克丽雅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