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8

他回家的时候,朝霞已经升上来了。他失了人形,污泥把衣裳完全盖满,脸上带着粗野而恐怖的神情,眼神又阴郁又迟钝。他用一种枯哑的微语把泼费士伽赶走了,把自己关在屋内,他累得两腿无力,但是他并不躺到床上去,却坐在门旁的椅子上,捧着脑袋。

“偷掉了!偷掉了!”

那个贼怎么聪明得竟会把马利克-阿得尔在晚上从关锁着的马厩里偷去呢?马利克-阿得尔白天都不许他人近自己的身,怎么会无声无响地把它偷走呢?并且竟没有一条看院狗发吠,这是什么情况呢?虽然一共只有两条狗看院,那两条年轻的小狗都因为饥寒钻到垃圾桶里去了,不过总是讲不通!

“现在我没有了马利克-阿得尔,叫我怎么办呢?”契尔特普-汗诺夫寻思,“最后的喜悦现在丧失了,到了死的时候了。买别的马,钱儿从哪里来呢?并且到哪里去找这样的马呢?”

“潘特雷·埃利耶契!潘特雷·埃利耶契!”胆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潘特雷·埃利耶契一下子跳起来了。

“谁?”他用不像自己的声音喊着。

“是我,你的哥萨克人,泼费士伽。”

“你有什么事?找到马了?自己回家了吗?”

“不是,潘特雷·埃利耶契,是那个卖马的犹太人。”

“唔。”

“他来了。”

“哈——哈——哈——哈——哈!”——契尔特普-汗诺夫大嚷起来,一下子把门打开,“拖他到这里来,拖他来,拖他来。”

这个犹太人本来站在泼费士伽背后,看见自己的“恩人”陡然露出愤怒而撒野的面目,便打算走开。但是契尔特普-汗诺夫跳了两跳,追到了他,仿佛老虎似的掐住他的喉管。

“啊!来取钱吗?来取钱吗?”他发喘着说起来,仿佛不是掐犹太人,却是掐自己似的,“晚上偷去了,白天来取钱吗?啊?啊?”

“等下,大人。”犹太人呻吟起来。

“你说,我的马在哪里?你把它弄到哪里去啦?给谁了?你说,说,说!”

犹太人已经不能呻吟了,在他发蓝的脸上没有了恐惧的神情。手儿垂下去了,他的全身被契尔特普-汗诺夫愤怒地摇着,前后摇晃起来,仿佛芦草一样。

“钱我都给你,我完全还给你,还到最末的一戈比,”契尔特普-汗诺夫喊起来了,“不过我要掐死你,仿佛掐死最后的小鸡一般,如果你不告诉我……”

“老爷,你快掐死他了。”哥萨克人泼费士伽小声地说。

契尔特普-汗诺夫这才醒过来。

他把犹太人的脖子放开了,那个犹太人跌在地板上。契尔特普-汗诺夫把他扶起来,放在凳子上面,往他喉咙里给灌下一杯烧酒,使他回过气来。等他一清醒,他就同他谈起话来,才晓得犹太人对马利克-阿得尔的事情并不知道什么。并且那匹马是他自己为“敬爱的潘特雷·埃利耶契”买的,自己为什么要把它偷去呢?

契尔特普-汗诺夫将他带到马厩去。

他们巡视了马槽、门栓,翻乱了干草和柴堆,然后才走到院子里。契尔特普-汗诺夫把篱笆旁边的痕迹指给犹太人看,忽然击着自己的腿。

“等下!”他喊起来,“你在什么地方买的马?”

“在玛洛尔强果县的凡尔胡森斯基市场上。”犹太人回答道。

“在谁那里买的?”

“一个哥萨克人那里。”

“等下!这个哥萨克人是年纪轻的,还是老的?”

“中年的,严肃的人。”

“这个人怎样?模样如何?是狡猾的骗子吗?”

“也许是骗子,大人。”

“还有,他怎么对你说,这个骗子,他早就有这匹马吗?”

“记得他说,有了许久了。”

“唔,那么没有人会偷,除非是他啦!你想,听着,站到这里来。你叫什么名字?”

犹太人哆嗦了一下,一双黑眼睛望着契尔特普-汗诺夫。

“我叫什么名字吗?”

“唔,是的,你的名字是什么?”

“莫塞尔·里巴。”

“唔,你想,里巴,我的好朋友,你是聪明人,除了老主人以外,马利克-阿得尔怎么会让人近身呢!他还给它安上鞍子、马辔,并且还把马衣都脱掉了,那不是在草上放着么!简直仿佛在家里布置似的!因为要是别人,不是主人,马利克-阿得尔不把他在脚下踏死才怪呢!一定会引起很大的声音,把全村都要骚乱了呢!你认为我的意思对不对?”

“对的,对的,大人。”

“唔,这样说,应该先找到那个哥萨克人!”

“怎么把他找到呢,大人?我一共才见过他一次,现在他在什么地方,他的名字叫什么?唉,糟糕,糟糕!”犹太人说时,很忧愁地摇动颈间垂着的头发。

“里巴!”契尔特普-汗诺夫忽然嚷着,“里巴,你仔细看我!我已经丧失了判断力,我自己不是自己了!如果你不帮助我,我便要自杀呢!”

“我怎么……”

“同我一块儿去,寻找那个贼!”

“我们去哪呢?”

“顺着市场,顺着大道、小道,顺着马贩市场、乡村和农舍,各处都去,各处都去!关于钱的问题,你不要担心,兄弟,我得了一笔遗产呢!撒完最后的戈比,也要找到自己的密友!哥萨克人,我们的恶人,别想离开我们呀!他往哪里去,我们就跟到那里!他在地下,我们也到地下去!他到魔鬼那里,我们就到撒旦那里去!”

“唔,为什么到撒旦那里去?”犹太人说,“没有他也成呀。”

“里巴!”契尔特普-汗诺夫说,“里巴!你虽然是犹太人,守着邪教,但是你的心灵比有些基督教徒的好得多呢!你可怜可怜我吧!我一个人去没有用处,我一个人不会做成这件事情。我是激烈的人,但是你是个金脑袋!你们的种族就是这样的,什么事情不用学习就能达到目的!你也许要疑惑:他哪里来的钱呢?到我屋里去,我把钱给你看。把那些钱拿去吧,颈上的十字架拿去吧,只是把马利克-阿得尔交给我,交给我,交给我!”

契尔特普-汗诺夫哆嗦得仿佛中了疟病一般,汗在他脸上如雨般流下来,和眼泪一搅,在他的胡须里消失了。他握住里巴的手,他哀求着,几乎要和他亲吻,心神颠倒了。犹太人托词说他也不能分身,说他有事情。怎么办呢?契尔特普-汗诺夫连听也不愿意听。没有法子,可怜的里巴只得答应了。

第二天,契尔特普-汗诺夫随着里巴坐着农车从贝资索诺佛村动身出去,犹太人显出很不安的神情,一手持着车椽,身体在摇动的座位上颤着,他把另一只手握在怀前,里面放着一包钞票,用报纸包着。契尔特普-汗诺夫坐在那里仿佛木偶一般,只用眼睛四周转着,深深地呼吸着,腰际凸出一把尖刀。

“唔,万恶的人,现在留神着吧!”他走出大道时喃喃说着。

他把自己的房屋交给哥萨克人泼费士伽和厨妇两个人管理,厨妇是一个又聋又老的妇人,因为慈悲的心肠,他才收留她。

“我要骑在马利克-阿得尔身上回来见你们呀!”临别时他向他们喊叫,“或者不回来啦!”

“你还是嫁给我吧!”泼费士伽用手肘向厨妇肋里一推,开起玩笑,“我们不会等着老爷了,我在这里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