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1

在我到过潘特雷·埃利耶契家的两年后,他开始发生不幸了——是真正的不幸,自然,那些不快乐,不成功,以及不幸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但是他并不加以注意,依旧傲慢。第一个打击他的不幸,使他最忧愁的就是玛莎离开了。

她为何会离开呢?她早就习惯了他的保护,真是很难说。契尔特普-汗诺夫在去世以前,就一直持着一种想法,说玛莎的变心全是一个年轻邻人,退职的枪骑兵大尉,绰号叫作亚夫的错。据潘特雷·埃利耶契说,这个亚夫就会不住地捻着胡子,涂着油粉,并且总是傻笑,当时就对玛莎血管里流淌着的吉卜赛人的血发生影响了。无论如何,在一个很好的夏天薄暮时,玛莎把一些破布包扎成一个不大的包袱,从契尔特普-汗诺夫的屋子离开了。

在这件事情发生以前,她在屋隅里坐了两天,缩做一团,并且靠在墙上,仿佛受伤的狐狸一般。即使是对别人说一句话,也只是转着眼睛凝想着,耸着眉毛,微微地露着牙齿,摇着手,仿佛身子被缠住似的。她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举止,但是一会儿就过去了,契尔特普-汗诺夫知道这个,自己并不惊讶,也没有在意。但是有一天,他的行猎助手告诉他,最后的两只猎狗死去了,他就到狗院里去,等到回来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女仆,用颤抖的声音告诉他,玛丽雅·阿琴芙耶芙娜(即玛莎)愿他一切都好,她永远不会回来了。契尔特普-汗诺夫当时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发出一种嘶哑的吼声,立刻跑出去追那个逃妇,还带了一把手枪。

他在离家两俄里路的地方,靠着橡树林,往县城去的大道上追到了她,太阳落在地平线,四周万物——树、草和田地陡然发紫了。

“到亚夫那里去!到亚夫那里去!”契尔特普-汗诺夫一看见玛莎,就大喊起来,“到亚夫那里去!”他重复说着,跑到她面前,几乎每步都差点跌倒。

玛莎止步了,转过身来看着他。她背着阳光,所以显得全身是黑的,仿佛从黑树里割出来一般,只有眼白像银杏一样,瞳孔却更加发黑了。

她把自己的包袱往旁边一扔,交叉着手。

“到亚夫那里去了,不良的妇人!”契尔特普-汗诺夫重复着说,打算抓她的肩膀,但是被她的眼光一迎,就畏缩了,当时口吃起来。

“我不是到亚夫先生那里去,潘特雷·埃利耶契,”玛莎很安静并且很轻地回答着,“只是我不能同你再住下去了。”

“怎么不能住下去?这是为什么?我难道有什么使你受辱的地方吗?”

玛莎摇着头。“你并没有什么使我受辱的地方,潘特雷·埃利耶契,不过我在你那里很烦闷。过去你对我的照顾,唯有感谢,再留却已不能了,不能了!

契尔特普-汗诺夫惊愕起来,他用手打着自己的腿,跳起来了。

“这是怎么啦?住着,住着,除了快乐,就是平安,可是忽然烦闷起来了!好了,然后就丢下我,立刻戴上围巾,就这么走了!你所得的一切敬意并不比女主人坏呀……”

“我并不要这种敬意!”玛莎打断他的话。

“怎么不要?由行乞的吉卜赛妇人,一下变作女主人,不要吗?怎么不要?就这样变心了,变心了!”

他又微语起来。

“我并没有变心,也未曾有过,”玛莎用一种响亮的声音说着,“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很烦闷。”

“玛莎!”契尔特普-汗诺夫喊叫着,并且用拳头击打自己的胸脯。“唔,闭嘴,不要再折磨我了。唔,够了!你想一想,提鸿怎么对你说的。你哪怕是可怜他呢!”

“请你替我给提鸿·伊凡尼奇问好,并且对他说……”

契尔特普-汗诺夫摇着手。“不要,你胡说,不要走!你的亚夫不会等你呢!”

“亚夫先生……”玛莎开始说。

“什么叫亚夫先生,”契尔特普-汗诺夫骂她,“他是狡猾的人,他是坏蛋,他的脸简直就跟猴子一样!”

契尔特普-汗诺夫同玛莎两个人闹了整整半个小时,他一会儿走近到她身旁,一会儿跳开,一会儿朝她摇手,一会儿对她鞠躬,哭着,骂着。“我不能够,”玛莎坚决地说,“我很发愁呢,烦闷使我难过,”她的脸渐渐变成那种冷淡得差不多睡梦似的态度,即使契尔特普-汗诺夫追着问她,是不是吃了鸦片?

“烦闷呀。”她第十遍说着。

“我要杀死你。”他忽然嚷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来。

玛莎微笑着,她变得高兴起来。

“怎么样?杀死我吧,潘特雷·埃利耶契,这是你的自由。至于回去呢,我是不回去的。”

“你不回去吗?”契尔特普-汗诺夫拔了拔枪。

“我不回去了,一世也不回去了,我的话很坚决的。”

契尔特普-汗诺夫忽然把手枪放在她手里,坐到地上去了。

“你杀死我吧!没有你,我是不愿意活了。你既然嫌恶我,我也要厌恶一切了。”

玛莎俯下身去,取了自己的包袱,把手枪放在草上,枪口背着契尔特普-汗诺夫,走到他面前去了。

“唉,亲爱的,你为什么要自杀?或者你还不知道我们吉卜赛女人吗?我们的脾气是这样的,那是习惯。既然有了离别的烦闷,心灵儿想到别处去,还留在那里做什么?你记得自己的玛莎,你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女人了,我绝不会忘记了你,我的鹰呀。但是,我同你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我是爱你的,玛莎。”契尔特普-汗诺夫掩面喃喃地说着。

“我也爱你,亲爱的朋友,潘特雷·埃利耶契。”

“我爱你,我爱你无知,无记忆,现在我一想到你就这样离开我,并且将要在世界上流浪,我想我要不是悲惨的穷光蛋,你就不会把我扔开了!”

对于这些话,玛莎只是笑着。

“可是你还称我为不爱钱的人呢!”她说着,并且挥手打了契尔特普-汗诺夫的肩膀。

他跳起身来。

“唔,哪怕在我那里取一点钱去,否则,一点钱都没有,怎么办呢?但是最好,你打死我吧!我老实对你说:你一下子把我杀死了吧!”

玛莎又摇起手来。“杀死你?亲爱的,因此还要被遣送到西伯利亚吗?”

契尔特普-汗诺夫哆嗦了一下。“你就只为了这个?为了服刑的恐怖。”

他又倒在草上了!

玛莎静默地站在他前面。“我很可怜你,潘特雷·埃利耶契,”她叹着气,“你是好人,但是没有法子,告别吧!”

她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夜已降临,从各处浮来暗淡之影,契尔特普-汗诺夫急忙站起身来,从后面拉住玛莎的胳膊。

“你就这么走了,冷血的人?到亚夫那里去啦?”

“告别吧!”玛莎很锐利地说了这句话,便挣脱了他的手,走了。

契尔特普-汗诺夫从后面望着她,跑到放手枪的地方,捡起来,瞄准好了,就打出去。但是在拨动扳机以前,他那只手往上一提,子弹就在玛莎的头上擦过。她没有停下,只是转头看了他一下,又蹒跚地走了,仿佛骂他似的。

他掩着脸儿,奔跑过去。

但是他还曾未跑过五十步路,忽然站住了,仿佛石人一般。一种相识的,很相识的声音传到他耳朵去,玛莎在唱歌。“年轻、优美的时代,”她唱着,每个字在晚间的空气里又可怜又炽热地回荡着。契尔特普-汗诺夫侧耳听着,声音远了,渐渐远了,一会儿沉静着,一会儿又送来听不大清楚,却总还响着的声音。

“她这是报复我呀。”契尔特普-汗诺夫想了一下,但是立刻就喃喃说道,“喔,不呀!她这是永远同我离别呢。”眼泪便流出来。

第二天,他到亚夫先生的住处去了。亚夫其实是个爱社交的人,不喜欢乡村的寂寞,就搬到县城里,为了“和小姐们接近些”。契尔特普-汗诺夫没有遇见亚夫,据仆人说他前一天到莫斯科去了。

“这就对了!”契尔特普-汗诺夫愤然喊起来,“他们是串通好的,她同他跑了。但是等着!”

他闯进年轻的骑兵大尉的书房,不管仆人的阻止。书房的椅子上面挂着主人穿着骑兵制服的一幅油画画像,“你这个没有尾巴的猴儿。在哪里呢!”契尔特普-汗诺夫跳到椅子上面,大声地嚷着,并且用拳头击打着画像,在那上面戳了一个大洞。

“对你没事做的老爷说,”他朝着仆人,“因为找不到他本身的可憎面目,所以贵族契尔特普-汗诺夫把他所画的面目毁坏了,要是他愿意来同我理论,他知道在何处可以找到贵族契尔特普-汗诺夫的!我自己也要找他呢!就算到海底,我也要捉到这可恶的猴儿!”

说完这几句话,契尔特普-汗诺夫从椅上跳下来,得意洋洋地走了。

但是骑兵大尉亚夫并没有去找他理论,他也没有在别处同他遇见过,契尔特普-汗诺夫也不想搜寻自己的仇敌,所以他们中间倒没有生出什么事故来。自此以后,玛莎竟杳无音信。契尔特普-汗诺夫喝起酒来,但是慢慢地觉醒了,不过当时又发生了第二件不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