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多年以后
这一场浴血鏖战历时十天十夜,紫禁城被红巾军的百万大军所围困,坚守了十天十夜后决定弃城。李敬堂与李连城带着十来个兵卒化装成民夫撤离了紫禁城。后来经《明史辑要》一书揭秘,此次红巾军的攻城源自死里逃生的赵明德,他在事先与周迎祥达成协议,愿一心一意助力红巾军推翻李连城的统治,帮助红巾军夺取大明江山。而他自己在目的达到后将心甘情愿成为周迎祥幕僚,帮助红巾军坐稳江山。百万大军的围攻让登基不久的李连城措手不及,逃到燕山之后他没有急于与朱春山相见,而是火速组织兵力准备反扑。这一次他并不着急,深刻反思自己的过失之后在李敬堂筹谋下卧薪尝胆准备重新开始。
李连城这边还没有开始反攻,红巾军统治的紫禁城却开始从内部分裂——这也是农民起义军铁定的规律:可以共苦却不能同甘,起兵时可以齐心协力出生入死,一心只想推翻吃人的统治者,让天下黎民百姓可以有田耕、不纳粮。但是一旦得了天下,争权夺利自相残杀就成为常态。当一阵阵秋风随着大雁的影子从高高低低的燕山山脉间掠过的时候,红巾军内部开始决裂,一部分人在赵明德密谋下叛逃,与另一部分人激战在顺天府的长街短巷,紫禁城再一次在血雨腥风中沦陷,而这时候距红巾军进入紫禁城不过才区区一个月。消息传递到李连城耳畔时李连城正在军营中彻夜不眠,帐篷外呼啸而过的秋风吹刮着猎猎帅旗,李连城在帐篷中来回走动,卫兵护卫着李敬堂匆匆进来。李连城说:“又一个千载难逢的时刻到了。”李敬堂说:“万事万物都有时,我们等待的就是这个‘时’,之所以经历如此磨难,那是老天要锤炼你的筋骨锻打你的意志,它要让你成为铁打铜铸的不败之躯,只有这样顶天立地的人才可以让江山社稷永恒不变。”李连城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就叫命中注定。”李连城点点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李敬堂派人当晚宰杀了二十头黄牛与四十只绵羊,宰杀的牛羊装在战车上在盛装队列前绕行一周。呼啸的北风吹刮得帅旗呼啦啦响,在浓重得让人喘不上气的血腥味中,祭司将紫红浓稠的血水泼洒在兵器和一字排开的二十面硕大无比的战鼓上。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李敬堂将象征着兵权的虎符交到李连城手上。二十位赤膊大汉就在这一刻跳将出来,挥舞着鼓槌砰砰砰擂击着血染的战鼓,二十位吹鼓手上前吹起二十只搁置在木架上的长长的漆黑的野牛角,哞哞哞的号角声中百万大军向着紫禁城方向进发。队伍在行进途中不停地有大金兵卒加入,等到了顺天府外面,一百多万大军兵临城下。此时的紫禁城几乎就是一座空城,红巾军经过三天三夜的厮杀早就两败俱伤、死亡过半,看到李连城与大金的百万大军滚滚而来,一时兵败如山倒。那些土匪出身的兵卒在宫中抢掠了大量珠宝,早就想逃回老家过自己的小日子,不等令下就一哄而散。到最后宫中空空如也,只剩下赵明德和一千多个亲兵。赵明德自己动手黄袍加身,登基的礼仪虽然不免潦草却一样不缺,他甚至从一千多个亲兵中钦点了文武百官,一时紫禁城中群情振奋。他第一道昭告天下的圣旨还没来得及下达,李连城的兵就攻克了城池。据说顺天府破城的那天晚上月朗星稀,得知破城消息后赵明德就从龙床上一跃而起,然后赤裸着身子跑到乾清宫外一边仰天长号一边绕殿疾走,不停地捶胸顿足:“天要灭朕,天要灭朕。”已成为敬事房大总管的春明拿着皇上的亵衣追上去:“皇上,皇上,您是光着屁股的,不行啊,皇上。”赵明德根本听不进去,只管捶胸顿足地哭号:“天要灭朕,天要灭朕。”春明脱下外衣给皇上穿上,将他拉回到乾清宫中安息。但是赵明德哪里能安息得住,他这时候就如同一个疯子,听到宫城外杀声阵阵又从龙床上跳起来往外跑,春明一路狂追终于追上了赵明德。赵明德完全没有了皇上的样子,如同一只丧家犬一样哀求着春明:“让朕去兔儿山上看一看,让朕去兔儿山上看一看。”春明领着他摸黑来到了兔儿山,站在紫禁城最高点他放眼一看,只见顺天府、紫禁城内外火光冲天,喊杀声阵阵传来。赵明德不禁泪如雨下:“天要灭朕,天要灭朕。”他突然就瘫倒在兔儿山上的树丛中,过了许久他愤然站了起来,此时他已是精疲力竭近乎疯狂,大声叫喊要左右把酒送上来。春明派人看守着他,自己下山去弄来了酒,赵明德一口气饮下了半壶,然后泪流满面沉默不语。
赵明德最后停止了哭号,默默瘫坐了许久。传说这时候山道上出现一个披头散发、赤脚打掌的道士,道士像个鬼影子一样出现在赵明德面前,穿着一袭白色道袍在黑夜里看起来像一团雾一样不真实。赵明德吃了一惊:“你是谁?”道士说:“我是空空道人,你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不死不足以谢罪。”赵明德说:“请高人给在下指一条生路,在下确实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道士指着山道旁的大槐树说:“路就在这里,在这棵槐树上上吊,以死谢罪就是你最好的出路,否则的话你将会落得五马分尸的结局。”道士说完就要走,赵明德说:“高人你别走啊。”道士说:“我走了,你先死,你死后我再来给你超度,送你魂归西天。”道士说完像神秘出现一样神秘消失了,后来宫中传说这个道士就是一直埋头读书的二皇子朱春空,他早在兵荒马乱中看破红尘,修度成了道士,取名为空空道人。赵明德当时并不知道,他对春明说:“这空空道人肯定是祖宗派来指点朕的,人活着争来斗去你死我活,都以为赢家通吃独霸天下。其实有何意思?人生长不过百岁,到头来红尘男女谁不是一场空啊?朕醒悟得太晚了,朕活不下去了,朕就在空空道人指定的这棵槐树上吊死算了。等朕死后,你要将朕的脸部遮盖起来,表示无脸面见列祖列宗。”
后来的《明史辑要》表明,赵明德就在这棵歪脖子古槐树上用一匹白绫上吊。当天晚上我的同胞兄长李连城和堂舅李敬堂再度率兵攻占了紫禁城,李连城在春明指点下来到了兔儿山,挥刀割断了那匹被赵明德吊得笔直的白绫。赵明德轰然掉落在地,只见他双眼鼓突如同金鱼眼,嘴巴大张着,舌头伸得很长。李连城站在赵明德僵硬的尸首旁冷汗淋漓,李敬堂缓缓走上来:“我希望你好好看看这一幕,你一定不能忘掉这一幕。我告诉你,皇上做得好就是真龙天子,做得不好就是孤魂野鬼。”李连城冷冷地看着站在面前的李敬堂,仿佛要将他这句至理名言印刻到心里去,突然他身体摇晃了一下,然后缓缓倒下去,站在身后的卫兵抢先一步托住他。李敬堂吃了一惊:“你怎么了?”卫兵撩起李连城身上的飞鱼服,露出他胸口一处包扎过的伤口:“皇上中过毒箭,虽然处理过,当时情况紧急可能毒液没清理干净,发作了。”李敬堂大吃一惊:“是吗?快,快去请翁太医。”卫兵看着一片狼藉的紫禁城:“现在去哪里找翁太医?也许他早死了。”李敬堂蹲下来托起李连城,连声狂呼:“连城,连城!”
李连城没有死,他后来派朱六指来到了燕山深处的桃花坡。那个时候已经进入了深秋,波浪般起伏的燕山山脉一片红红黄黄。朱六指出现在桃花坡的时候,银环正赶着一片白云似的羊群经过山坡,她的步履已经有点蹒跚,就如同吃饱了青草的母羊一样。确实,她已经怀孕了,她跟在羊群后面缓缓走着,手里提着一把羊铲,不时地铲起一块块土准确地扔到不听话的头羊身上。头羊挨了打跳起来走了几步,咩咩叫上几声,然后安静下来听话地领着羊群吃草。她就坐在草地上看着羊群吃草,手情不自禁地在微微隆起的腹部轻轻摩挲,抬头仰望高天上一朵朵棉花一样的白云,眼里流露出母亲的温柔与甜蜜。出工归来的朱春山也出现在那片遍地都是白色芒草花的山坡上,他缓缓坐在银环身边,将她揽在怀中。银环说:“你不是出工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朱春山说:“我就要做父亲了,你就要做母亲了,我想起来就快活得不行。真的,像做梦一样,你要做母亲了,我要做父亲了,我一定要做天下最好最好的父亲。”银环顺势依偎在朱春山怀里,脸红得像盛开的山桃花:“你说给我听听,你怎么个好法?”朱春山回头看了银环一眼,将硕大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搁在银环微微隆起的腹部:“怎么个好法我现在不知道,反正到娃儿出生以后你看吧,我肯定是天下最好最好的父亲。”银环扯了一下他的耳朵:“还是别说过头话,要做好父亲,先和花满枝断了关系。她要是再缠着你,你就不能和她翻脸吗?你为什么和她说话总是那么含情脉脉,让她以为你一直对她有情有意。你对天下所有的女人全都这样,让她们误以为皇上妻妾成群、三宫六院是理所当然的。”朱春山直起身子说:“别吃醋了,老婆!你还不知道吧,现在我就是想让花满枝回头她也不会回头了,人家已经嫁了男人,是燕山里我认识的赵木匠。前几天我还在桃花铺子上碰到他们,赵木匠要求和我联手接下宋财主家庄园的木匠活,他说他最看好我的木匠手艺。他还说宋财主家的庄园是整个燕山最漂亮的庄园,宋财主出的价钱也最高。这一单活做完了,我们俩就会在燕山出大名了,我们也会成为宋财主那样的土财主。”银环一下子坐起来:“前几天就跟你说了?我不信,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朱春山说:“明天就要去了,我一直想怎么告诉你你才不会吃醋。我还要告诉你,花满枝和你一样也怀上了孩子。你不相信我们明天一起去,你和花满枝见一面。我想,你们肯定会成为一对好姐妹,就像我和赵木匠肯定会成为好兄弟一样。”
南归的大雁像乌云似的一片连着一片从头顶上掠过的时候,又一年秋天来到了燕山深处。一阵一阵呼啸而过的秋风应该是大雁的翅膀扇起来的吧?一个又一个秋天应该是大雁的翅膀捎带来的吧?一片又一片乌云似的大雁飞过之后,浩浩荡荡的秋风开始穿越燕山深处那高高低低的山梁。在大雁焦虑又恐慌的啼鸣声中,我想起前半生在后宫度过的那些莽莽苍苍的日子,心境也如同头顶上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一样悲怆又苍凉。现在回头来眺望,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其实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陪葬坑,无数密密麻麻陪葬的宫娥嫔妃孤魂似的围绕着墓穴在晃动。它其实也如一座庞大的阎王殿,无数灰衣黑衫的太监大臣如同野鬼一样围绕着阎王在转悠。我曾经就是其中的孤魂或者野鬼,在阎王殿度过了步步惊心、步步惊魂的一年又一年。
时隔多年以后,在燕山深处这块名叫桃花坡的山梁上我还是难以置信,我这个看上去柔弱羞怯的小女子,当年是以怎样的胆略和勇气在后宫奶子府度过了口蜜腹剑、你死我活的十载时光?我其实并非花容月貌、步步莲花的妃嫔,我只是奶子府普通的奶妈。虽然我后来从普通的奶妈成为奶子府一手遮天的戴圣夫人,但是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在我身后一个个精心设置的骗局、一个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是那么阴森恐怖,只要一想起来就浑身瑟瑟发抖。
我再不愿回首宫中往事,再不想沉溺于那十年冗长杂乱的噩梦之中。所以,当已经登基数年的李连城旧毒发作,下圣旨命令朱春山火速入宫继承皇位时,我的心里波澜不惊。朱六指现在成为锦衣卫都指挥使,他在我面前深深地跪下去一拜:“夫人,皇上期待夫人早早带太子入宫,夫人也好早早成为母后垂帘听政。”我笑着对朱六指和一队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兵士说:“你们等着,我去叫他——”朱六指带着两个兵士跟上了我,我阻止了他们的行动:“你们一个个刀剑在身,别把小木匠吓坏了吓跑了。我带他回来交给你们就是了,他就是一个小木匠,去紫禁城做皇上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其实是骗了他们,我缓缓走过桃花坡,一直到朱六指视线看不见了才一路狂奔。我在桃花坡后山上找到了放羊的银环和她的儿子小叮当,小叮当已经五岁了,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放羊娃。我们丢下羊群一路来到桃花铺子,在那里找到了朱春山,我将刚刚发生的事前前后后一说,一家人就沿着桃花溪到燕山更深的山里躲藏。我们知道那里有一个桃花洞,那是桃花溪的源头。现在是秋天,桃花溪已经断流,我们在桃花洞躲藏了十天十夜。
等到我试探着下山察看时,发现桃花坡上插满了猎猎旌旗,皇上李连城坐着九龙沉香辇来到了桃花坡。李连城拖着病体来请求朱春山继位,他的苦肉计仍然被我拒绝。我对他说:“皇上把皇位给谁继承我没有意见,给阿猫阿狗给邹老五颜老六随你便,但是就是不能传给朱春山。朱春山自始至终都是皇上的儿子,皇上要是真正爱您的儿子,您就让他在深山里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木匠吧,平平安安与世无争地活着,是一个人最大的福分。请皇上相信皇妹的话不会有错,皇上要是想让他早点死,那就下圣旨把他押赴紫禁城吧。”李连城抬起皱纹密布的一张老脸,用苍老而喑哑的声音说:“皇妹,让朕亲口问一问朕的儿子好不好?我要听他亲口回答我。”
朱春山被叫了过来,他一身石青色棉布裤褂,脚上是一双草鞋,是燕山木匠最普通的打扮,他站在李连城面前一言不发。李连城说:“皇儿,父皇只问你一句话,你是愿意到紫禁城做皇上还是愿意留在桃花坡做木匠?”朱春山手捏弄着衣角老半天,然后说:“爹,您就让孩儿留在桃花坡做一个木匠吧,宫里我也住过,皇上我也做过,我实在厌倦了。在桃花坡做木匠,和我老婆、儿子在一起,我很快活,也很快乐。”李连城仰面长叹一声:“天意如此,朕能奈何?”他喃喃自语了一阵,最终率兵离开了桃花坡。
目送着李连城的九龙沉香辇缓缓消失在山道尽头,银环突然想起什么,惊叫一声:“呀,我们快去赶羊吧,别让我们的羊跑散了。”朱春山说:“对,我们赶羊去。”小叮当说:“赶羊去,我们赶羊去啰!”朱春山牵起小叮当的手,快步向桃花坡后山赶去,三个人走着走着好像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吹得跑了起来,最后和漫天飞舞的红红黄黄的落叶以及被秋风吹来的乌云似的大雁一起,消失在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燕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