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世外桃源
桃花最终落尽,桃枝上开始长出嫩绿的叶子,青青的毛桃子在桃叶下出现,一个叫李老蔫的老汉出现在木屋门前。我抬头看着胡子拉碴的李老蔫,我们两人都愣住了,我突然明白他应该就是这座木屋的主人,马上笑脸相迎:“良人,实在对不起,民女逃荒无处居住,暂且在此落脚。小儿是木匠,正在准备自己造屋安家落户,等我的屋子造好,就会给良人腾出来,租金到时一并结清。”李老蔫眯缝起眼睛里里外外看了看:“看得出你心灵手巧,这久不住人的木屋让你收拾得清清爽爽,我都不忍心让你搬走。其实说实话,这木屋不是我造的,是一位逃荒到此地的木匠造的。他后来离开此地,把木屋让给了我,我用来看守这片桃园。这样吧,我也不收你的租金,你就一直住下去。只是桃子马上长起来,你帮着看守这片桃园,不要让人偷摘。”我吃了一惊:“你这桃树不是野桃树吗?”李老蔫说:“哪里是野桃树?我这是燕山罕见的水蜜桃,比蜜还甜,整个燕山就独此一处。听你说话口音并非本地,你逃荒在外也不容易,这是你我的缘分。我告诉你,林子外还有一片向阳的坡地,靠近桃花溪边浇水方便,那块地可是风水宝地,种红薯种六谷,种什么长什么,我也送给你们耕种,我就住在山下。这样我就不用费心了,只是到了摘桃子的时候我上来摘桃子。”我满心欢喜地答应了他,第二天就和银环、朱春山一起赶早到了桃花铺子买了筐子和锄头,顺便买只铁锅和几个粗瓷大碗。桃花铺子是个露水小集市,早晨青草上遍布露水的时候,那条狭窄的石板街上人头攒动,来自四乡八村的农人交易他们的农产品。就在这时候响起一记锣声,两个地保和两个民丁出现了,人群给他们让出一条道。铜锣又咣当敲了一记,地保用沙哑的嗓子吆喝道:“天子周达即将登基,黄袍加身,昭告天下!天子周达即将登基,黄袍加身,昭告天下!假皇上朱春山据传逃到燕山,望各位良民处处留心,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立马禀报官府,一经查实必有重奖!”地保来到集市东头的土地庙前停下,两个民丁将皇宫告示贴在土地庙上,众人一拥而上围观告示。朱春山挤到人群里从头到尾将告示看了一遍,然后回来低声对我说:“奶娘,周达取代朱春龙做了皇上。我知道——宫中正在通缉我,奶娘,我们马上上山吧,这里不安全。”朱春山眼睛朝四周扫了扫,旁边一位卖核桃的村姑正在左一眼右一眼睃着朱春山。村姑长得浓眉大眼,一件花布衫紧紧裹着她的身子,眉眼儿像清明时节的柳叶。我发现苗头似乎有点不对,又看到集市上人越来越多怕人多眼杂认出朱春山,忙用锄头挑起筐子拉起朱春山和银环朝集市外面走。经过那位村姑面前时,村姑眉眼里带着笑又睃了朱春山一眼:“哥,吃核桃吗?”朱春山被她亲切的招呼打动,鬼使神差停住脚:“你的核桃怎么卖?”村姑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你买呀?你买我不要钱,我送给你。我家在核桃坡,我们那里漫山遍野全是核桃,你想吃到秋天就去打核桃。”村姑将核桃装进朱春山怀中,装了满满一怀。朱春山愣住了:“这么多啊?也不称一下,多少银子呀?”村姑说:“我说过了不要钱的。哥,你家在哪里呀?”朱春山傻乎乎地说:“我家在桃花坡,我是木匠。”银环在一旁吃醋了,冲过来从朱春山怀中掏出核桃扔在村姑的核桃筐中:“奶哥,你干什么呀?你嘴巴再馋也不能随随便便要人家东西——走。”银环拖着朱春山离开了卖核桃的村姑。我就在一旁看着,那一刻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我担心的并非这个卖核桃的村姑,我是担心朱春山所说的“我知道”。
那天晚上银环睡着了,我在潺潺的溪水声中耿耿难眠,然后起身将朱春山叫到木头房子外面。我追问他:“你说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朱春山借着林子里漏下的细碎月光看着我,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奶娘,我说了你别不高兴。”我说:“怎么会呢?只要你跟我说真话。”朱春山说:“我老早就听奶子府一些奶妈传说,周达是你亲哥哥。我一直不能确定也没法核实,一直放在心里。奶娘,如果周达真的是你亲哥哥,你去找他吧,你带着银环一块去,我就留在桃花坡做我的小木匠。”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真是看不出你人小鬼大呀!一肚子心事我一点没看出来。怪不得你连老婆都相中了。”朱春山马上制止:“奶娘,这个你瞎说了,人家姑娘不过就是送了点核桃,我也没有要。”我取笑他:“人家姑娘对你可是有情有意,那眼风连我都看出来啦。奶娘告诉你,别听宫里那些碎嘴婆子瞎说,奶娘才从金銮殿里逃出来,绝不会再逃回去。金銮殿不过就是外表金光闪闪,它里面有多少脏东西别人不清楚奶娘还不知道?奶娘一辈子只想跟你和银环在一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过完后半生。”
我用实际行动堵住了朱春山的嘴,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每天穿一件青布裤褂,仔细扣好胸口一排布扣子,再穿上我为他用毛竹叶编织的箬叶草鞋,那鞋子非常结实,他就穿着它上山伐木下山赶集。山里的粗茶淡饭让他胃口大开,劳动也让他的身体变得结实了,人高马大的,比从前宫中那个苍白瘦弱的皇上朱春山不知强壮了多少。我盼着他和银环早日花好月圆,他却开始拈花惹草。
那天朱春山去桃花铺子卖完小板凳回来,后面跟着那个卖核桃的村姑。他红着脸对我和银环说:“奶娘,奶妹,你们认识她吧,她叫花满枝,就是在桃花铺子上卖山核桃的。她来请我去他们家做一架风车,还有两只樟木箱子,是花满枝的嫁妆。我算了一下,这些东西做完没有一个月不成,核桃坡离桃花坡很远,要翻五座山头——”花满枝补充说:“路很远,晚上不得回来,要吃住都在俺家。”她显得很兴奋,眼睛挑战似的睃了银环一眼。银环沉下脸来:“路太远了,不去,我们家里的木匠活还做不完呢。”朱春山有点急了:“奶妹,人家上门来请,都认定我手艺好,放着活不去做太傻了吧?我也想借此机会扬扬名。”花满枝又补了一句:“这大妹子,放着银子不挣银子咬手呀?”银环一下子失态了:“不去不去就是不许去,我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花满枝吃了一惊,小心地问:“哟,你这大妹子怎么了?”银环抬起流满泪花的脸:“你红口白牙一口一个大妹子,谁是你大妹子?我是他未婚妻。”花满枝掉头就走,嘴里嘟嘟囔囔:“俺又不是母老虎,怕俺一口吃了你未婚夫不成?”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分明爱上这个与别的木匠完全不同的小木匠。朱春山第一次被人叫上门做木工,他当然不想放弃,左哄右哄才哄笑了银环,答应她夜夜回家住宿。
朱春山在花满枝家的木匠活还没有做完,桃花坡的木屋外就出现了地保,就是那两个在桃花铺子张贴告示的地保。地保出现在燕山深处的桃花坡令我忐忑不安,我感到我们的行踪已经被官府发现,必须马上搬离。但是银环正赶着羊群去后山牧羊,而朱春山在花满枝家做工也没有到回家的时候。我立马去后山寻找银环让她去叫回朱春山,我们赶着羊群回到木屋时,却发现一大群兵卒将木屋层层包围。我们扔下羊群慌忙向后山逃,兵卒们一拥而上抓捕了我和银环押回到木屋前。那扇长满木耳的栅栏门从里面打开,一身月白色镶青边大襟衣裳的范稳婆出现在我面前,这身镶着兰草青边的月白色衣裳穿在她身上让她显得非常年轻,她的面孔也显得光洁而滋润,我从来没有发现范稳婆如此年轻,玉碎宫倾之后她活下命来反而越活越年轻让我十分意外。她冲着我会意一笑:“颜夫人,我们又见面了——”我没有回应她的话,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眼:“跟我回宫吧,你的皇兄周达就要登基做皇上了,他现在恢复了原名朱成赤。他之所以一直没有举行登基大典,就是等着你,等着朱春山。”她沉着冷静地指挥那帮兵卒:“你们押着银环在此守候,天黑之后朱春山必定回来,到时一并将他们带进宫中。”兵卒们答应着,几个兵卒上来将我带离了桃花坡。我没有拒绝,我知道拒绝也是徒劳的。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马上入宫,我相信李敬堂的耳目马上会将我入宫之事告诉他,李敬堂、李连城一定会有办法,我相信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只是一直在静候最佳时机。
多年之后在一本写紫禁城的《明史辑要》上看到对这一段历史的描述,从我的亲身经历来验证,这本书基本是道听途说的演义,但是关于流亡皇上朱春山的记载却全都是有据可查。其实真正的告密者就是在木屋前出现过的那个桃园的主人李老蔫,他其实一眼看出我们的不同寻常,而且从外观气质上看我们也完全不像穷困潦倒的流浪者,李老蔫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虽然他一生居住在深山,但是以他七十多岁老山民的眼光看人还是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他认定我们在山外顺天府里犯了事逃进了深山。后来在桃花铺子看到对皇上朱春山的通缉,他一下子想到了桃花坡上奇怪出现的我们,暗地里密告了地保。地保三天前就在桃花铺子集市上尾随我们得到确认,然后通过县衙密报到紫禁城。周达派出范稳婆领着一队人马前来悄悄核实,然后将我带入宫中。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活捉朱春山,小德子率一百多位东厂兵卒火速赶到包围了整个核桃坡,只等着天色将晚朱春山回归时瓮中捉鳖。但是老谋深算的李敬堂早就料到这一招,他派出李连城舍桃花坡直抵核桃坡,并且故意将东厂的兵卒全部放进核桃坡,如同装进一只麻布口袋。李连城并不着急,他消消停停地在长满核桃树的山坡上闲逛。核桃的叶子才长出来,而核桃树下仍然落有去年的核桃,他弯腰捡起一颗咬开坚硬的外壳就生吃起来。后来在夕阳含山时分就是他带队来到村口把这个口袋阵紧紧扎住。另一拨人马已悄悄封堵了花满枝家所有的进出口,一场厮杀在山村里展开,猝不及防的周达兵卒被早有预谋的锦衣卫打得晕头转向。刀光剑影中朱春山已经被十来个天雄军兵卒团团保护逃出了核桃坡。东厂的兵卒全军覆灭,只剩下小德子被李连城一路追赶来到村外山涧悬崖畔,李连城步步紧逼,最后小德子在绣春刀尖下跳崖自杀。
我进入紫禁城的时候受到隆重的礼遇,见到周达那一刻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周达志得意满、踌躇满志,身着一身湖蓝色日出东海缎绣氅衣,他领着我从建极殿、中极殿、皇极殿一路向午门、承天门走去。后来我们又沿着护城河一路巡视,经过司设监、尚宝司、教坊司、火药局、钟鼓司、社稷坛、灵台,最终抵达太庙。他本来早就准备登基,但是周迎祥的红巾军残部聚集起来在黄河一带作乱,北边和南疆都有流寇起义,剿灭这些武装耗去了他不少精力。好在朱春山已成瓮中之鳖,流寇均得到镇压,我大明王朝海晏河清给他登基创造了绝佳时机,举行登基大典那天是宫中阴阳师张天师选定的良辰吉日。尚衣监从苏州请来的八十位绣娘赶绣的一件明黄色五彩祥云九龙飞天缂丝龙袍被张天师捧在一只描着九条金龙的紫檀木黄金匣中。那一天晴空万里、蓝天如洗,朗朗乾坤阳光普照,紫禁城在我眼里重新展现金碧辉煌、国泰民安的盛世景象。这时候承天门方向传来鼓乐之声,张天师正引领着文武百官从灵台、社稷坛那里缓缓而来,一见到皇上他们马上跪倒在地,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周达安排我和我娘丽贵妃出现在典礼灵台上被我婉言谢绝,迟迟无人与我接头让我内心忐忑不安。后来我才知道,帮助周达攻占紫禁城的兵卒其实有相当一部分正是李敬堂的天雄军冒充,他们就是要借周达之手打败如妃与赵明德,其实都督府天雄军早已经里应外合将顺天府与紫禁城包围得水泄不通,只等着登基这一刻在文武百官见证下发难。这时候我看到了稳婆范桂枝,范稳婆此时又换了一套金嵌银镶孔雀蓝牡丹花纹蜀锦衣,这是范稳婆再一次穿上如此华丽尊贵的霓裳,在一夜之间颠覆了她给人留下的呆滞的老年妇女形象。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脑子里就冒出一句俗话:人不可貌相。范稳婆大剌剌地进入了太庙,紧接着出现的是宫心志和我娘斡氏女丽贵妃。后来乾清宫发生的惊天大逆转被后世许多正史野史反复演义,就在张天师在六十位太监护卫和黑压压一片文武百官见证下要给周达黄袍加身时,李连城突然一声断喝:“住手!”在场的文武百官目瞪口呆,周达呆愣间乾清宫外层层护卫的天雄军一拥而入,十位身着铠甲的战将将十把绣春刀指向周达。周达脸色大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更多的兵卒此时蜂拥而入,李连城一声断喝:“带范稳婆。”正在兴高采烈观看的范稳婆被三位兵卒反剪胳臂押上来。一人在她腿后狠跺一脚,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李连城突然一声断喝:“稳婆范桂枝,我问你,朱成赤也就是周达,是不是你的儿子?”范稳婆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说:“李大人开什么玩笑,皇上是真龙天子,怎么,怎么可能是我这个老稳婆的儿子?他是先皇朱由明与丽贵妃娘娘所生的龙太子。”宫心志与我娘斡氏女被带了进来,我娘突然说:“范稳婆你好歹毒啊,你其实早就残害了我的儿子,拿你自己所生的儿子换了龙太子。”乾清宫一片哗然,李连城这才冲宫心志点点头:“布袋和尚,我还是叫您宫大人吧,宫大人您来说——”宫心志木然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往下一跪:“第一总兵周达其实并非丽贵妃之子朱成赤,经过我漫长的调查核实,当初我让稳婆范桂枝照顾龙太子朱成赤几日,范稳婆用自己所生的儿子宫和贵替换了太子朱成赤。周达其实只是范稳婆与我所生的儿子,本来取名宫和贵,但她为掩人耳目,私下又取名马子玉,龙太子朱成赤被她丢到白狼坡喂了那只独眼白狼王。她想方设法将丽贵妃所生的颜如月接进宫中,利用她来谋害皇上朱春山,让她自己的儿子宫和贵冒充龙太子朱成赤来继承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