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逃出深宫
李连城出现在草地上时我和马背生正衣衫不整地相拥而眠。其实和马背生在一起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也是对他多年来死心塌地痴情于我的最好回报。如果让我来生选择一个相依相伴的男人的话,我毫不犹豫会选择马背生。如果让我前半生自己做主选择一个相亲相爱的男人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选择马背生。道理其实很简单,我不能辜负一个对我一生痴情的男人,只要想起他为我的付出就会泪流满面,所以面对李连城的突然出现我的心情是坦然的。后来李连城告诉我,他其实一直在紫禁城,朱春山也一直隐藏在宫中。最危急时分是耿谦和出手救了朱春山一命,将他打扮成小太监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身于敬事房成百上千个太监之中。而耿谦和之所以这么安排也不是无缘无故,他一直就是李敬堂安插在乾清宫的线人,他的唯一目的就是在我颜如月之外对皇上朱春山再多加一层保护,确保皇上万无一失。现在看来老谋深算的李敬堂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十拿九稳。我这层防线最终失效之后,不声不响的耿谦和在关键时刻让皇上逃过一劫,并将这一切密告了朱六指和李连城。我与马背生在太液池畔耳热心跳的一幕被朱六指发现,他立马通知了李连城,他知道我是李连城钟情已久的情人。李连城出现的时候我和马背生正拥抱在一起,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和马背生的恩爱细节,只记得他的身体像炉火一样温暖。李连城一步一步走过来突然对马背生大打出手,马背生踉踉跄跄着连连后退不想和他对打,李连城却步步紧逼。我怒火中烧扑上去揪住了李连城:“你要干什么?你要打就打我,把我往死里打。告诉你,老娘就是骚货,是老娘勾引了他,是老娘脱了他的裤子,你信不信?”李连城停住了手,气得浑身发抖:“好,好,颜如月!好,好,算你狠——”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妹。马背生是什么人?他是你妹夫!”李连城气得脸都绿了,掉头就走。我和马背生四目相对,他突然紧紧抱住我,伸出舌头狗一样舔着我的脸。我伸出手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泪水,只有我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心有多痛。我紧紧拥抱着他,他哽噎着说:“如月,不管你和谁在一起我都会死心塌地跟着你。”我突然捂紧了他的嘴:“马背生,你别瞎说,我和李敬堂李大人绝不是夫妻。”马背生立马打断我的话:“是夫妻又怎样?”我摇晃着他:“我们不是夫妻,他娶我进门做小只是要保护我,跟我来往方便——真的,以后你会知道这背后的一切。马背生,你要相信我。我告诉你,我和李连城也不是情人,他一直穷打猛追。但是我要跟你讲实话,他是我的哥哥,亲哥哥!”马背生目瞪口呆:“你哥哥?你说李连城是你的亲哥哥?”我使劲地点点头:“是的,没有外人知道,连李连城自己也不知道。”突然一片喊杀声如同山风吹过松林,举着火把的队伍潮水一样从紫光阁那边漫过来,如同一条滚动的火龙。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韦德贤垂死挣扎的最后反扑,他想以皇上朱春山的人头来向周达邀功请赏在新朝中重占一席之地,霸主之梦虽然破灭,但是他想活命,他想东山再起,他甚至认为周达太过年轻不懂朝中之事,新朝比旧朝会给他这种投机取巧之人提供更多的机会。他一直跟踪李连城,终于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率领东厂残余人马绝地反击打得李连城措手不及。李连城和韦德贤都杀红了眼,刀光剑影中血肉横飞。李连城带着朱春山且战且退,最后与我和马背生会合。韦德贤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呈扇面形围逼过来,后来更多红巾军人马也加入进来,他们知道我们身后就是太液池即便插翅也难以逃脱。李连城眉头紧锁,突然冲到紫光阁后面,他知道那里有一处皇上跑马射箭之地,他抱出两大捆竹制的箭镞扔进太液池里:“如月,你和朱春山抱着竹箭泅水,一直泅到昭和殿那里。灵台下面有暗渠直通金水河,可以一路泅到东安门,泅不到东安门也可以在承天门金水桥下暂时躲藏一下。”话音未落无数箭镞坠落如雨,一支正射中我的胳臂,顿时血流如注。一群身着铠甲的兵卒冲过来,无数箭镞从我耳畔嗖嗖嗖飞过,李连城挥剑抵挡扑面而来的箭镞,往后一跳跳到我面前。马背生小心拔去箭镞,然后扯下腰带将我胳臂缠住止血。李连城说:“快,马背生,你带着如月和朱春山快逃。”马背生脸色大变:“你带他们走,你是朱春山的亲爹,你不在身边坐镇,让他如何统治我朝?你不能有三长两短,任何人能死你李连城不能死。”无数兵卒冲上来,李连城大喝一声:“废话,快逃!”又一片箭镞密密麻麻飞来,一支正扎进李连城前胸,李连城一声惨叫。我不管不顾扑上前用力拔出箭镞,顿时鲜血喷涌。我扯下衣服撕成布条缠住他的伤口,马背生大喝一声:“快逃!”他朝李连城猛跺一脚,李连城跌进太液池中,我和朱春山也被他推进太液池。我们紧紧抱住扎成捆的竹制箭镞在荷叶下漂浮。马背生从地上捡起一支火把朝灵星门方向狂奔而去,他此举是想引开兵卒。周达的兵卒蜂拥而至,两支队伍合围成滚滚人潮,看到火把移动也掉转方向围拥过来,更多的箭镞飞向那里。我看到那支火把一直移动到玉河桥上,然后愣怔了一下,举火把的人好像中了一箭,摇摇晃晃支撑了一会儿,最终一头栽进太液池中。目睹宫中动乱的还有奶子府的奶妈酸枣,这个可怜的哑巴在宫中乱得像被火点燃了的马蜂窝或开水浇过的蚂蚁穴时,她并不像其他太监和宫女那样只顾四散奔逃以求活命,而是反向而行来到坤宁宫寻找张三姐。她很快就找到了张三姐,这个大腹便便的女人瘫坐在坤宁宫一角,身边空无一人。酸枣像鬼影子似的出现在她身旁,窗外的火光把她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像厉鬼一样阴森恐怖。她上前以短促的音节叫了一声:“娘,娘。”张三姐大吃一惊,看到酸枣脸上诡异的笑容:“酸枣?你,你,你还没跑?”酸枣用手比画着告诉张三姐:我不跑,我来接娘娘出去。张三姐内心充满恐惧:“酸枣,酸枣,还是酸枣最忠心。娘娘以前有点对不起你,娘娘以后会加倍回报你,酸枣,好酸枣。”酸枣上前搀扶起张三姐,她想说什么,却哽噎着说不出话来,她用手势表示:过去的就不要提了,娘娘,我们先出去吧,你在门外等着,我看看前面有没有兵卒,没有我们就一起逃。
酸枣搀扶着张三姐来到坤宁宫外的御道上,那是坤宁宫与东六宫夹出来的一条笔直的御道,也是乾清宫通往玄武门的两条主道之一。此时这条御道上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檀香木焚烧后带有焦煳味的香气,漆黑如墨的烟垢像黑雪一样漫天飞舞。远远的地方传来战马嘶鸣和大殿焚烧的爆裂声以及人被剑刺穿身体后发出的绝望的惨号。杆子房供奉的槐木杆子也被烧塌了,猫头鹰飞得一只不剩。这时候没有一丝风,中极殿和钦安殿上空升起滚滚浓烟,烟柱笔直地上升到一定的高度最终在空中弯成一支拐杖形状。酸枣让惊慌失措的张三姐在此等候她一下,她去找一件衣裳将她打扮成奶妈然后从玄武门混出去。这其实只是她的借口,她像一阵风一样从御道上吹过。她其实是去向周达告密。周达要斩尽杀绝所有可以成为皇上的人,所有可能成为皇上的人将成为他登基后最大的隐患,包括尚未出世的婴儿。酸枣离开时张三姐似有所察,她叫了一声:“酸枣。”酸枣回头时发现张三姐投向她的那一瞥是那么绝望,酸枣果断离开了她。当酸枣引领周达的骑兵在御道尽头出现时,张三姐已经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一声惨叫掉头而逃时烈马如疾风一样呼啸而至,十几匹烈马的铁蹄从张三姐身上践踏而过,将她和她腹中的胎儿踩成肉泥。
周达迅速占领了顺天府与紫禁城,速战速决是周达的用兵之策,也是由于大金骑兵的兵临城下让赵明德的帝王之梦速生速灭。这时候布袋和尚和丽贵妃隆重登场,在登场前范稳婆与他们会合。原来布袋和尚也就是宫心志一直就隐藏在周达兵营之中,这也是周达的策略之一,他必须由宫中敬事房前大总管宫心志来证明他的皇家血统,而且他活捉了赵明德作为活口,同时也保护了王爷言如鼎作为宫中的目击证人,最终由范稳婆珍藏的游龙飞天兜肚证明他才是最正宗的皇位继承人。赵明德审时度势之后就在紫禁城中当场表示拥护周达为皇上,周达当场许诺如妃将对他予以重用。然后周达像十天前朱春龙隆重登基一样准备登上皇位,宫中将为朱春龙准备的登基程序再为周达重新准备一遍,同时安排周达现场排练一次,准备择良辰吉日正式登基。赵明德其实根本不相信周达这种揣着仇恨卧薪尝胆多年的武将会放下一切给仇敌一条生路,他不过是采取缓兵之计,伺机东山再起。如妃呆若木鸡,周达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两人目光碰在一起谁也不曾开口说话。周达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向手下点头示意一下,手下最终将如妃拖起来,一直拖到贵妃井投下去,一路上如妃紧闭双眼像死尸一样。朱春龙则不知所终,周达的手下搜遍了皇宫也没有找到他。
我们逃出顺天府时李连城被跟踪的密探拦截,传达的密令是李敬堂安排他马上回宫复命,周达登基并非最后的定局,紫禁城将会再次改朝换代。李连城犹豫之时周达的兵马如狂风席卷而至,我只得带着朱春山仓皇而逃。我们沿着燕山山脉一路向北,半夜三更潜回到靠山庄接到了女儿马银环。我片刻不敢停留带着朱春山和马银环继续向燕山重重叠叠的大山深处进发,昼伏夜出七天七夜之后我们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坡,山坡上一丛丛野桃花如火似霞烧红了半边天。我发现桃花深处有一个可能是猎人搭的木屋,我当时不知道这是木匠陶金宝搭建的张三姐和朱春龙住过的木屋。奇诡的命运之手就是如此捉弄人,它将朱春山和朱春龙都安排在这里,又将我们安排在这里。木屋早已弃之不用,木头上长满了木耳。我们实在太累了,就坐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树下休息。我抬头看了看天空,瓦蓝瓦蓝的天上飘着一朵一朵悠闲的白云,朵朵白云像朵朵白色牡丹花点缀着一望无垠的碧空。桃花林外有一条潺潺流过的溪水,清澈的溪水上漂满了桃花,成了一条美不胜收的花溪,时不时跳起一条条小鱼追逐着桃花流水。我赞叹说:“这里真是世外桃花源,我被宫中你争我斗你死我活真是搞怕了,我们就在这里安下家,你们说好不好?”银环抢着说:“好,太好了,我喜欢这里。木屋是现成的,有柴火烧饭,有水喝还有鱼吃,你说这里有多好!奶哥,你说呢?”朱春山盯着银环看了一会儿,突然就红了脸:“只要和奶娘、奶妹在一起,住在哪里都可以。奶娘在哪里奶妹在哪里,哪里就是好地方。”银环捉住朱春山一条胳臂:“好呀,你说话要算话呀!这里不是紫禁城,这里是桃花坡。在这里没有人侍候你,你也吃不着山珍海味,当然你也做不成皇上了,你还要干活,你行吗?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朱春山说:“我不后悔,绝不会后悔。”银环半个身子斜依在朱春山身上,拧起他的耳朵:“你不后悔有什么用?告诉我你拿什么养活你自己?总不能让我来养活你吧?总不能让我娘来养活你吧?皇上?”朱春山一把推开银环站起来:“银环,你也太小看你奶哥了,朕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可能要你们母女来养活我?告诉你,朕要挣大钱来养活你们,还有朕未来的儿子。”银环一听笑弯了腰:“我的皇上哎,你告诉奶娘你拿什么来挣钱?你还以为这里是紫禁城啊?金库银库里金子银子堆成了山,随你花,怎么花也花不完。这山并非宫中的金山银山,这里只有土山石山。”朱春山说:“但是这里土山石山上长的全是树,是木头,我是木匠,一个木匠守着无穷无尽的树林,怎么可能挣不着银子?我以木匠为业,伐木做家具为生,我肯定会成为燕山最出名的木匠,当然也是最有钱的木匠。”银环没心没肺地大笑着,在朱春山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行,你做木匠师傅我做牧羊姑娘,你看这桃花坡上青草长得多好,我要在这里放一千只羊、一万只羊,我也要做燕山最出名的牧羊姑娘,配得上燕山最出名的木匠师傅。”
我们就在这座废弃的木屋安下了家,沿着溪流往山下走七里,有个集镇叫桃花铺子。我化装成村妇到集市上采购了一点日常用品,包括木匠要用的斧头、刨子、锯子等,当然也带回了三只小羊羔。一缕炊烟从木屋上升起来,我们的日子就在这处人迹罕至、桃花灿烂的山坡上开始了。朱春山没费多大周折就做出结实耐用的箱子、条凳、木桶、板桌等,一月一次拿到桃花铺子去卖。他一身青布裤双排扣布背心短打,露出越来越结实的胳膊,腰间用野藤扎成一圈,上面挂着木匠用的一套家伙,手上的老茧比树皮还厚,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里木匠。而银环放牧的羊由三只变成六只,六只变成十二只,最后发展到两百多只,雪白的羊群如云朵在山坡上缓缓移动,看得我很开心,这时候我唯一的期盼就是让木匠后生和牧羊姑娘早日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