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血雨腥风
我永远不能忘记新皇上朱春龙登基那天顺天府上空的丽日蓝天,那时候已是春槐一夜雪如堆的五月。头天晚上下过一场小雨,半夜时分雨停了,空气清新而温润。第二天顺天府街头落满了槐花,从茂密的槐树枝悬挂下一簇簇雪白的槐花,一朵朵槐花如同白色蝴蝶纷纷扬扬从花穗上飞落下来,顺天府紫禁城到处都充满了槐花清甜的芬芳。经过司设监、尚宝司、教坊司、火药局、钟鼓司、社稷坛、太庙和灵台宫中各司局几日连轴转的筹备,登基大典开始了。我看到身着明黄色五彩祥云九龙飞天缂丝衮服的新皇上朱春龙在鼓乐喧天中由张天师引领着在太庙、灵台、社稷坛一一祭拜,然后登上承天门城楼。早就静候在承天门前的文武百官身着朝服缓缓通过金水桥进入紫禁城。鼓乐渐入高潮,朱春龙也从承天门上缓缓而下进入奉天殿落座,文武百官这才鱼贯而入跪倒在地山呼起来:“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司礼太监宣读诏书后很多文武百官都退出了奉天殿,没事人一样回了家。他们都是在新皇上面前表示效忠后保留官职,在他们眼里皇上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头顶上的乌纱帽子不能丢,谁是皇上谁是皇后在他们眼里是一样的。那时候我已经被软禁,张三姐挺着大肚子在奶子府坐镇指挥,她以准皇后身份开始管理奶子府。她身着一件琥珀色六镶领袖盘金七彩绣龙窄袖掩衿雁翎霓裳,翻出硕大雪貂招风领,外披一件石榴红猩猩毡与孔雀翎锦缎斗篷,眼神中透出来的光芒咄咄逼人。她当然不屑于做奶子府的大妈妈,但是奶子府作为她入宫的落脚之地也是她的势力范围,她肯定不能放过。她将所有老奶妈和老稳婆召集起来打发回家,每人只发二两银子。张三姐手下报出一个名字:“马稳婆。”马稳婆低眉垂首缓步上前,偷偷瞄了张三姐一眼,立马跪下磕头:“娘娘吉祥。”张三姐用眼梢余光扫了马稳婆一眼:“是马稳婆呀?念你当年在大雪天送我一篓银炭的情分,你留下在奶子府做奶督长,赏你五两金子将老家儿子媳妇接到顺天府先安家,然后回话给我,我在宫中给他们谋个差事。”马稳婆感激涕零,当下磕头如捣蒜。张三姐冷冷一笑:“马稳婆,你不必感谢我,你应该感谢菩萨,是观世音菩萨叫我帮了你的忙。”马稳婆额头磕在地砖上发出浊重的响声,连声说:“娘娘就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娘娘就是我的活菩萨。”马稳婆磕了又磕,然后站起来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手下又报出姓名:“钱冯氏。”奶妈们都感到这个名字怪异又刺耳,当白发苍苍的钱大妈妈出现时众人才暗暗地哦了一声,原来在奶子府统治了几十年的钱大妈妈本名叫钱冯氏。她当年的威仪早消逝无踪,头发草草拢成一个松松的髻,而且细瞅一眼才发现她的头发其实并非是白的,而是像芦穗那样的灰色,掺杂了一些黄铜色,像麦草那样枯涩。她只穿了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看上去像乡下穷老婆子。她缓缓来到张三姐面前站定,双手放在腰间略略施礼:“夫人吉祥。”这四个字一出口马稳婆立马脸色陡变,喝道:“放肆,大胆的贱婆子竟敢对娘娘如此无礼,还不快快跪下。”钱大妈妈结结巴巴地还嘴:“我,我,我知道娘娘肯定会做娘娘。但是,但是宫中的规矩,还没有册封——”马稳婆梗起了脖颈:“大胆的奴才,你有什么资格议论娘娘?册封不册封关你屁事?娘娘早就是娘娘——”马稳婆话音刚落,几个太监和稳婆一拥而上强行按住钱大妈妈跪倒在地,还狠狠摁下她的脑袋。张三姐摆摆手示意太监松手,然后缓缓站起来:“钱夫人呀,又是坐着黄金凤辇过来的吧?怎么能让奉贤夫人跪着呀?起来起来——”钱大妈妈信以为真,双手撑住地面准备站起来。张三姐突然翻脸,一声断喝:“钱冯氏!你也有今天哪?想想你当年比皇太后还要威风,你当年在奶子府是如何作恶多端,你都忘了吗?你当年是如何歹毒地迫害我张三姐,你忘了我可没忘,老天也不会忘记。”钱大妈妈长出了一口气,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张三姐,仿佛铁了心似的说:“好,我就叫你一声娘娘。娘娘是供奉在堂的人,娘娘可不能随便乱叫的。娘娘也看到了,这宫中权力更迭如同手掌翻覆一样随意。今日座上宾也许明朝就是阶下囚,做人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希望娘娘好自为之。我早就不算奶子府的人了,我已经告老还乡,我还是回我的老家。”钱大妈妈起身淡定地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就要离开。张三姐一声断喝:“慢着——我知道你已经告老还乡,但是你是罪人,你还在牢中,是我让他们将你暂时放出来,告诉你钱冯氏,秋后账还是要算的,你在奶子府统领三四十年,每年进出项是不是干净?屁股擦干净了再走不迟。关着你也太让你享福了,先带上你的侄女钱如意到浣衣局给我浣衣一个月,等我请内务府算清了账再处置你。你作了多少恶,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钱大妈妈一听此话眼前一黑,她就这样直条条地倒在地上被春明和宋玉拖了出去,一路拖到了浣衣局,钱如意已经披头散发被拘押在那里等她。统领奶子府这么多年,她不知道自己贪了多少。话说回来,在宫中又有几个屁股后面不挂屎的人?她和钱如意在浣衣局洗了十天衣裳就被查出五万两白银的巨额贪污,被东厂厂督小德子活活打断了左手手腕,押回背山庄老家搜查,同时株连九族。时令早过了谷雨,初夏的艾草早已经在田边地头青绿一片,浓郁的药香沁人心脾,就在日过午后时分,突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乌云像泼墨似的将天空涂得一片漆黑。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鹅毛一样的雪花从半空飘飘洒洒而下,眨眼之间就将紫禁城和顺天府点缀得银装素裹。这罕见的天象让宫中国师翁万言目瞪口呆,赵明德亲自率兵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来到了坤宁宫,就在两个时辰前,他派人将拘押多年的王不欢送到坤宁宫,让他故地重游。赵明德到了坤宁宫才发现坤宁宫早被部下洗劫一空,留下一地狼藉。每一扇宫窗都朝外洞开,狂风夹杂着雪花灌进来,吹动着丝帘在风中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进入坤宁宫深处,赵明德隔着飘动的丝帘一眼就看到端坐在东暖阁的王不欢。赵明德示意手下退下去,他取下绣春刀放在地上,然后一步一步走向王不欢,最后停留在王不欢面前。王不欢一身弹花暗纹翠鸟腹羽八答晕春锦长衣,外套一件宝蓝色束腰古香狐肷褶子大氅,双手松松交握成拳搁置在腹部,双眼微闭,呼吸均匀。赵明德轻轻唤了他一声:“王首辅。”王不欢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塑。赵明德又轻轻唤了他一声:“王首辅。”王不欢连眼睛都不睁开:“我沐了浴更了衣,穿上祭祀的盛装就等着你来砍头。你看宫里人都被你杀光了,我死了也不会有人给我超度亡魂,就自己给自己先烧了一炷还魂香。”赵明德抬头一看,果然在他身后正中间摆了一个紫红香案,香炉上一大把线香袅袅生烟,香气弥漫。赵明德笑了:“王首辅想哪儿去了,我赵明德怎么会动手杀人?你在我手上那么多年要杀不是早就杀了。说句掏心掏肺的话,我供着王爷还来不及呢。”王不欢说:“有话就直说吧,别兜来兜去绕圈子。”赵明德说:“王首辅,我还要带你和娘娘去见一个人。”王不欢听到这里才睁开眼睛,赵明德说:“一个重要的人,见到您就知道了。”
赵明德手下将王不欢扶上马车,一路缓缓驶向东华门附近的弹子房,马蹄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嘚嘚的声音。车在弹子房停了好一会儿,七八个宫女搀扶着娘娘过来。娘娘早已经梳妆打扮过,一件翡翠绿天鹅绒双环八扣四合如意绦与内衬的云雁细锦浣花衣显得非常协调,使她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宫女们撩开车帘,她一眼就看到了王不欢,一时喜出望外。但是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有点忐忑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马车一路缓缓地行驶,清脆的马蹄声中马车停在顺天府六必居烤鸭店门外。娘娘喜爱六必居的烤鸭在宫中尽人皆知,从前隔三岔五总会派太监来买烤鸭,宫里的御厨总也做不出六必居那种味道。自从宫中闹出真假皇上之后她就再没有吃过米市口的烤鸭,但是这一顿烤鸭她完全没有胃口。她坐着看王不欢吃得满头大汗,他一人吃掉了整整一只烤鸭,喝掉了两罐秋露白。酒足饭饱之后赵明德才缓缓走进来,看到娘娘面前的筷子动也没动,微笑着说:“娘娘,好歹还是吃一点吧!我知道娘娘您就好这一口,今后可吃不到这么好的烤鸭了。我看娘娘就不如王首辅。王首辅是能吃能喝能睡,王首辅是不是啊?我给您准备的酒您满意吧?山东秋露白,我知道您就好这一口。”王不欢一言不发,赵明德说着拿起一块面皮夹上烤鸭肉和葱丝甜面酱,卷了卷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其他手下早等不及了,一拥而上风卷残云一通狂吃,然后出了顺天府继续上路,一直走到了太阳快要落山,马车终于停在了山路的尽头,娘娘与王不欢被兵卒从车上拉下来的时候直接就瘫倒在地,他们知道那里是宫中残忍的行刑地——白狼坡,一只独眼的白狼王领着一群野狼专门吃宫中送来的死刑犯。看到宫中马车缓缓停下,白狼王就知道宫中给它们送人肉来了,它将嘴朝天发出一声尖厉的嗥叫之后,群狼蜂拥而至,与行刑的人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无数双狼眼放射出精赤的绿光,狭长而阔大的狼嘴时不时张开一下,尖利的狼牙间流出黏稠的涎液。赵明德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示意一下,手下就抬着挣扎着的娘娘和王不欢在空中荡了几荡然后一起发力,将他们扔进狼群。狼群却一哄而散,它们把头食的机会让给白狼王。只见皮毛雪白的白狼王不慌不忙地踱过来,它用那只独眼不满地扫了群狼一眼,群狼看到狼王蔑视的目光就后退了几步。白狼王半蹲下前胯,张嘴叼住娘娘的霓裳将她翻了个身,然后它定定地看了看仿佛确认她是娘娘才猛扑上前一口咬住她的喉管咕咕地喝血,喝尽了娘娘的血后它退下去再以此法对付王不欢。围观的群狼这才一哄而上抢食娘娘和王不欢的骨肉,很快就将两人撕扯得四分五裂,肠子拖散开来,像麻绳一样缠绕在附近的灌木上……
一夜初降的大雪又在一夜之间融化一空,只在泥地上留下淡淡的水痕。毕竟天气已相当温暖,雪花在大地上停留不住。在这个春雪融化的夜晚,大金出其不意地从严防死守的九边重镇入侵大明王朝,骑兵将边关扯开一个大口子,风卷残云一般直逼顺天府。他们早就得知万里红被杀,他们忍耐了一段时间,先放任赵明德灭掉娘娘与王不欢,然后派间谍暗中征得周达同意,帮周达谋得皇位后割让九边以谢金兵。此时的大金完全抛弃了李敬堂与李连城,他们认定万里红被杀李敬堂脱不了干系,甚至是主谋。与大金相同的是,李敬堂也保存实力主动撤退,先让赵明德灭了娘娘,再让周达灭了赵明德,最终他再出手收拾周达。韦忠贤在他眼里算不得势力,手中无兵的宦官在兵荒马乱年代一般来说只有死路一条。我记得周达的千军万马攻破顺天府的那一幕,他们像沙尘暴一样席卷而来飞沙走石。又一场灾难降临到紫禁城,战马嘶鸣、刀光剑影后面是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奶子府与敬事房的奶妈、太监一哄而散,因为大金骑兵来得过于突然,宫中一片慌乱,被拘押的马背生趁乱出逃。马背生后来在我面前回忆这个宫中大乱的夜晚说,他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我,如果我不在人世他活着逃出顺天府也没有意思。当他逆滚滚如潮的人流进入顺天府继而来到了紫禁城时,我正在人去楼空的锦衣卫诏狱苦苦挣扎,我不知道小德子是受到谁的指使,在周达的兵攻进顺天府时微笑着出现在诏狱,他和蔼地对我说:“颜夫人,宫中越来越不安全,我送你回老家,好不好?”我当然不相信他会如此善良,正在诧异间他摆了一下手,三个兵卒从外面走进来,一起护卫着我出了东厂。我们沿护城河经午门过银作局和御用监,前面就是太液池畔的昭和殿。小德子停下了脚步,说:“好,到你老家了。”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几个兵卒一拥而上将我按在一块长条石板上,石板下已经备好了麻绳,小德子和几个兵卒手忙脚乱地用麻绳将我和石板绑在一起。小德子站起来说:“好,你眼一闭就回到老家了。”他拍了拍手几个兵卒就将我和石板一起抬起来扔进了太液池。我耳畔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我不知道水怎么会发出那样怪异的声音,我来不及想就迅速沉到了水底。
后来想起小德子将我沉湖的那个夜晚,如果紫禁城没有硝烟弥漫和杀声阵阵,那应该是个春风沉醉的美好夜晚。一轮硕大无朋的明月就高悬在我们头顶上,向人间倾泻水银一样的光辉。我没有死,我被马背生所救。马背生在银作局那里遇到了小德子一行押着一个人匆匆而走,他不能确定那个人是我,就一路尾随。一直到他在太液池畔的林中认清了那个人是我时我已被小德子扔进了太液池。他们刚一离开他就跃进湖水中,从腰间拔出刀割断麻绳将我托出水面。我们一口气逃到太液池畔紫光阁外,这时候我的心已经平静下来,马背生躺下来伸出他强壮有力的胳臂给我当枕头,让我在他身边躺下来。我们就依偎在草地上眺望着高天上一轮明月。我情不自禁地将脸贴在他的胸脯上,谛听他强壮有力的心跳。马背生搂紧了我,突然他俯身吻了我,拼命吻着,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他停止了吻,开口说:“如月,我其实不是太监。”他不等我回答接着说:“我当年挥刀自宫时被小刀刘发现,他很吃惊。我对他说,我一定要入宫做太监,我要和颜如月在一起。小刀刘吃惊于我对你的痴情与决绝,帮了我一把。我自宫时只是男根受了伤,小刀刘以锁阳术帮我缩掉男根,躲过敬事房检查,我其实还是堂堂正正的男儿。”我被他的叙述吓了一大跳,马上推开他。他说:“你不相信我?”他站起来二话不说就解开宽大的腰带脱下了裤子,他站在我面前顶天立地是个大男人,他的男人标志像雨后春笋破土而出。他粗鲁地抓起我的手让我握住,然后他就不是那个一向温情脉脉的他,一刹那间他就变成了一个土匪和强盗,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恨不能将我吃掉,他的激情与疯狂最终像狂涛巨澜一样将我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