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玉碎宫倾
我看到宫中火光冲天想带上朱春山出逃却发现他已经不知去向,惊慌失措之中发现浑身是伤的李连城冲进来,我告诉他朱春山不见了。我们从西华门冲出去,刚刚到达太液池畔的鹰房司就被滚滚而来的兵丁围住。后来我得知,之所以没有将我们俩马上拉出去斩首是因为赵明德没有找到朱春山。朱春山的失踪让他心里忐忑不安,他不能让朱春山成为将来他统治天下最大的隐患,赶尽杀绝是他目前唯一要做的事情,在没有找到朱春山之前他不可能将我和李连城杀了。那是紫禁城一段非常时期,紫禁城每隔几十年就要遭遇到这样的重新洗牌。作为重要的合作伙伴,朱春旺和赵明德在事成之后的庆功宴上开怀痛饮,而周达却以中箭受伤为由推掉了这场鸿门宴。
那一场豪饮后来成为大明王朝尽人皆知的一个故事,被后世许多历史学家写进书中,那场宴会的举办地就是钓鱼台的五龙亭。那时候春天已经姗姗来到北国大地,五龙亭的重瓣桃花在紫禁城非常出名,一片连一片的重瓣桃花像燃烧的篝火一样。赵明德捧着宫中银作局特制的银酒杯到处与他的部下碰杯痛饮,他喝起酒来就如同喝水一样,据说他和朱春旺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据后来锦衣卫混在其中的朱六指回忆,朱春旺和赵明德都喝多了,朱春旺甚至滑到了桌案底下。跟随赵明德入宫的红巾军从来不曾见识过如此珠光宝气的宫中景象,趁机在宫中争抢起来。赵明德被部下一声声陛下陛下地称呼十分受用,他满面红光在太液池畔走来走去,最后大声放歌起来,他唱的是《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据说他后来与朱春旺像两个少年一样解开战袍比赛似的往太液池里撒尿,甚至比谁尿得高尿得远。尿完了两个人接着再喝,朱春旺推开赵明德倒在五龙亭外草地上:“你喝吧,我不喝了,不喝了。”赵明德坐在他的身边,舌头打卷地说:“酒是英雄的胆,你不喝酒你算什么狗屁英雄?你就是孬种,孬种!拿酒来,拿好酒!”他手朝后脑勺上扬了一扬,果然有部下将酒就放在他手上,他和朱春旺就在草地上重新开怀豪饮。这顿痛快淋漓的豪饮一直喝到太阳落山,最后朱春旺是被宫中几个太监扶着回到五龙亭,而赵明德则四仰八叉躺在太液池畔,嘴里不停地高呼:“陛下,陛下。”
朱春旺就在当天晚上暴毙于东宫,是赵明德用鸠鸟羽毛上的毒杀了朱春旺,造成他被烈酒醉死的假象。赵明德闻讯后跑到朱春旺灵堂前痛哭一场,宫中所有的人都认为是他毒杀了朱春旺,但是没有人敢说出来。朱春旺在宫中残杀恶斗中沦为牺牲品,当然,这样的牺牲品每一朝每一代都层出不穷,不值得同情甚至也不值得哀叹。别人用计谋杀他表面上看上去是过于残忍,但是他如果登上皇位,也照样残忍无比去杀害他的对手。没有谁比谁更善良也没有谁比谁更毒辣,他们都是为了走上权力的巅峰成为万众瞩目的那个人,为了成为这样的人任何人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心灵会被无限放大的欲望扭曲,人在长期扭曲挤压中也就变得不像人不是人了。所有人全都成了欲望的动物,成为野兽和魔鬼,无一例外。那天我就在乾清宫亲眼看见赵明德率领宫中兵丁洪水一样漫进了宫中,言如鼎试图阻挡赵明德的兵丁。赵明德一身甲胄显得威风凛凛,他淡淡一笑:“王爷,铁证如山,证据确凿,朱春山造假成为皇上,无颜见江东父老,现在已失踪。朱春旺无福消受皇位,乐极生悲一命呜呼。朱春龙继位此乃天意,天意要如此。王爷一向秉公端正,这个时候您要做的就是惩处恶人娘娘,替天行道,扶持朱春龙登基。”言如鼎在太监搬来的官帽椅上稳稳地坐下来:“赵将军,你一向在宫中出没,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容不得半点差池。娘娘的罪孽自有宫中来处置,目前还轮不到你。除了朱春旺还有成天不问世事、只埋头苦读的二皇子朱春空。当今皇上即便是田小娥所生,是不是龙子龙种太监记事本上自有定论,谁是谁非也轮不到你来定论。别的不讲,就是你私通红巾军多年这一条——”赵明德听到此横眉立目:“我是如何被娘娘逼出宫,别人不清楚王爷你还不清楚吗?我是被娘娘赶出宫的,我私通红巾军完全是恶人栽赃诬陷。红巾军是周迎祥的红巾军,我的红巾军是我自己的队伍,是投奔我的有勇有谋之士,与他周迎祥八竿子打不着,王爷不能偏听偏信栽赃陷害。请王爷自动让开,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言如鼎始终稳坐如山,赵明德拔出雁翎刀朝天空一挥:“杀!”千军万马应和着赵明德的喊杀声如滚滚江水涌进宫中,这股人潮将言如鼎裹挟着推动着,最后消失在杂沓的人海中。乾清宫迅速被赵明德占领,然后他手指前方的坤宁宫,大批兵丁随着他的雁翎刀滚滚涌进了坤宁宫。坤宁宫中一片慌乱,女仆和宫女被满脸淫笑的兵丁们追逐着四处奔逃。我尽管身在宫中,但是一个人的耳闻目睹毕竟有限。后来在燕山深处的桃花坡,从民间传说中甚至从老学究的大明野史中我全景式地俯瞰到玉碎宫倾的这一幕,看到了紫禁城浓烟四起、火光冲天的场景,看到无数宫女和宫妃跳楼的跳楼、投井的投井的惨状。那天星光灿烂月白风清,高天上一轮明月照着人间城郭。在坤宁宫前殿进行了一番洗劫之后赵明德才带兵封堵了坤宁宫,手下部将拖着娘娘高高的如意髻将她一路拖到赵明德面前,狠狠扔在金砖地上。娘娘一身穿花镂金卷头如意吉祥八宝纹香水锦缎宫裳已经被撕扯得千疮百孔,布满刺绣与串珠的厚底鞋不知掉落到了哪里,一双粉色的三寸金莲像江南水乡进贡宫中的水红菱。她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牙齿磕掉了三颗,嘴唇肿得像胡萝卜。赵明德说:“你们下手重了,我要活的。”手下部将说:“报告大王,她在装死,她还活着。”赵明德上前看了看,只见深红色的血水和着涎液从她嘴巴和鼻腔里缓缓流出来,在鼻孔那里冒出一个又一个大血泡,那是她微弱的呼吸造成的。赵明德脸上的笑意闪了闪:“很好,活着就好,去将如妃娘娘请过来。”他的话音刚落,就看到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扶着如妃过来。如妃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路健步如飞来到赵明德面前:“娘娘在哪里?”如妃其实一直是在伪装成瞎子,她来到娘娘面前时娘娘双目紧闭,鼻翼前一起一伏地鼓起两只鸡蛋大的血泡,刹那间如妃脸上现出温柔而甜蜜的表情,她亲切地叫了一声:“娘娘,娘娘哎,你睁开眼睛看看谁来看你啦?娘娘,我的皇后娘娘哎,你就睁开眼睛瞅上奴家一眼吧!”娘娘仍然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如妃脸上的微笑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被狠毒和残忍取代。她抬起脚踩在娘娘脸上:“我让你这个臭婊子装病,我让你这个臭婊子装死!”娘娘痛得睁开了双眼,如妃将眼睛瞪得更大:“瞎子来看娘娘了,瞎子是见到仇人眼睛大开。你这个不可一世的臭婊子,原来你也有今天!我要让你一天一天地死,死上一百天一千天一万天,让你生不如死!”
如妃开始紧锣密鼓准备朱春龙登基大典。那是一个春光灿烂的日子,战争的硝烟已经烟消云散,宫中百花盛开,紫禁城重现昔日辉煌,来来往往的人们穿金戴银、插花绣朵,仿佛生活在天堂之中。如妃将玉妃接进宫中,张三姐也不请自来,她在韦忠贤和六位宫女、四个太监陪护下出现在奶子府,这时候张三姐再度怀下朱春龙的孩子,她穿一身石榴红凤凰孔雀云纹珠联璧合彩锦裳,外罩一件潮湿绿芬芳锦缎番丝鹤氅。她出现在奶子府时脸上挂着不可一世的表情,奶妈们看见她就如同雏鸡看见老鹰一样顿时鸦雀无声。我被东厂小德子押到奶子府,我知道他们在没有查明朱春山生死之前绝对不会杀掉我,我坚信这一切全是暂时的如同我坚信李敬堂的智慧与谋略一样。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不管我在紫禁城取得多么巨大的成功,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再不回头。现在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定要活着逃出深宫,然后与朱春山和银环在一起,永不分离。我这样想着就坦然地走进了奶子府,在门厅内与张三姐眼光一碰,我感到她眼眸深处隐藏的毒辣与蛮横。我其实打心底佩服她,她真能做得出也真是不要脸,她刚刚得势也不过一天不到的时间,朱春龙还没有登基,她就被权力的欲望折磨得像火烧屁股一样坐立不安,恨不得要站在高高的承天门上振臂一呼:“我要做皇后娘娘啦!”我强压住心头怒火,缓缓上前蹲下身微微一拜:“娘娘吉祥。”其实我这样的尊称完全不合宫中规矩,同时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我话中饱含讽刺和挖苦,因为你毕竟还没有成为娘娘——即便你成为娘娘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但是张三姐完全不在意这一切,她把骄横与得意一览无余地表现在脸上。韦忠贤在她面前低眉垂首像个才进宫的背妃太监,在他的身后,两个太监抬着一张葱黄绫虎皮斑纹大坐褥,韦忠贤看到张三姐停住了脚马上瞪了太监春明一眼:“快放下让娘娘坐呀?娘娘请。”另一位才入宫的小太监抱着恭桶默立一旁,那是供张三姐随时方便用的。那只铺满香草和檀香灰的恭桶芬芳扑鼻,小太监当成个宝贝抱在怀中,一路跟随着张三姐。张三姐其实并没有使用,她不过是借此在奶子府奶妈面前展示自己的奢侈和威仪。当然,奶子府的奶妈们也给足了她面子,我低眉垂首默立在她面前,我身旁一百多位奶妈黑压压一片全都静默无声。我站在奶妈和稳婆最前沿,迎着张三姐慵懒的目光,其实我在心里蔑视她,我同样也将这份蔑视回应给她。韦忠贤这时候上前一步说:“颜夫人,娘娘的龙子马上就要降临,这是我大明王朝如同日出东方的一件盛事,今特为娘娘前来挑选奶妈。”我上前一步微微一拜:“禀告娘娘和九千岁,奶妈们我昨日已经准备妥当,请娘娘和九千岁过目挑选。”我回头示意一下,一排排刚入府的奶妈们缓缓褪去了外衣,光洁如玉的乳房如同成熟的甜瓜悬挂在那片玉色胸脯之上,花蕾般的乳头饱满坚挺。她们就如同当初我初入奶子府那样,有些憧憬有些期待当然也有些恐惧和紧张,不知道幸运会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奶妈们露出她们浑圆的乳房依次从张三姐面前走过,张三姐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我以为她看中了一个满意的奶妈,其实每一个奶妈都令人满意,因为那是我亲手一个一个从成千上万的候选奶妈中挑选出来的,我相信我的眼光。我向张三姐露出微笑:“娘娘看上了哪个?”张三姐正在喝茶,她接过宫女呈上的热茶像一个正宗的皇后那样翘起尖尖的金指甲套,优雅地呷了一口玫瑰参汤茶,然后说:“谢谢你,我只看上了你,你的奶水可是我大明朝第一,跟我走吧。说心里话,是我让他们不要轻易杀掉你,我就是想保护你,要你给我的龙子喂奶。所以说你得感谢你的好奶水,正是你的奶水救了你的命。”
张三姐羞辱了我一顿之后却没有让我随她回坤宁宫,她离开奶子府不久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韦德贤回来了。我被带到了东厂的水牢,审问我的正是韦德贤。我不知道韦德贤什么时候重新回到宫中,他让我详细回忆一下与朱春山见最后一面的情形,我只是淡淡地说:“你去问耿谦和吧,皇上长大了之后其实已经完全听不进老妈子的话。”韦德贤说:“你不同,你是他比亲娘还亲的奶娘。”我说:“他和耿谦和从早到晚形影不离,耿谦和也同时失踪,这个即便是瞎子也知道是谁将他拐跑了,你们找我是找错了人。”韦德贤一夜之间让奶子府重新恢复正常,并以此来取悦张三姐。但是现在的奶子府还是过去的奶子府吗?碧桃还留在奶子府,沉默寡言像个哑巴。新当选的奶妈仍然和十多年前我初入宫时的奶妈一样,争先恐后讨好巴结张三姐。杨白桃却一反常态不和张三姐来往,甚至不顾韦德贤的劝阻来水牢看望我,这让我非常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