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前世今生
多年以后一个清风明月的夜晚,我和李连城在燕山深处的桃花坡相见。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溪边一块大青石上,桃花缤纷落下,前几天下过一场绵绵春雨,溪水潺潺如泣如诉。就在如泣如诉的溪水声中,他回忆起了田小娥告诉他的那些往事:田小娥在血泊中产下儿子,却被韦忠贤亲自带领东厂的几个兵卒抢走,火速交到接应的钱大妈妈手上,当然这一切没有逃过范稳婆偷窥的眼睛。田小娥清晰地看到了韦忠贤那张狭长的青黄色的脸,那张脸有点扭曲,但是就在他与田小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微微笑了一下,露出他一嘴灰暗的牙齿。那一刻田小娥刻骨铭心,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鬼影子一样一个接一个消失无踪。剩下的两个粗蛮的兵卒按韦忠贤的吩咐将她用宫中装垃圾的马车运到顺天府郊外,准备将她扔到白狼坡上,喂传说中那只神出鬼没的独眼白狼。两个兵卒因为惧怕白狼,草草挖了个坑将田小娥扔进去,再填上浮土。田小娥当时装死,当一锹一锹的浮土压在她身上时她发出最后一声呻吟,她想她今晚必死无疑,后来就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田小娥醒来时天色已明,她躺在一个铺满麦秸草的破破烂烂的土坯房里,一个浑身上下肮脏不堪的乞丐守在她身边,显然是他救了她。这时候田小娥感到肚腹发胀剧痛难忍,她浑身大汗淋漓控制不住想喊叫。后来她才知道这名老乞丐叫花子春,他上前托起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的田小娥。田小娥下身血水涌流,又一个孩子从她双腿之间滑下来,孩子落地却没有一丁点声音。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怀的是双胞胎,她以为是个死胎,双手从血污中将其捞起来,发现是个男娃,一双眼睛睁得乌溜溜的却不哭不闹。田小娥认定这是一个神奇的男娃,他似乎知道身边全是坏人,他刚刚来到人世就好像洞悉世道人心,他一声不响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浸泡在血水中的母亲田小娥和浑身肮脏不堪的花子春。田小娥紧紧抱着他,他与她之间甚至还连接着长长的脐带,花子春也不知所措。田小娥用牙齿将脐带咬断,给这个儿子取了个名字:张九龄。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她偶然听老宫女背诵过唐朝张九龄的诗,她非常喜欢,一直不曾忘记。
田小娥带着张九龄生活得胆战心惊,害怕宫里人得知消息再杀回马枪抢走张九龄,也怕身边这个来历不明的老乞丐,她没有等待满月就抱着张九龄开始了逃亡之旅。那天她身体虚弱头昏眼花,挪几步就歇一歇,她感到自己随时就要瘫倒死去。刚刚走到一处荒无人烟的坟地,迎面碰上乞讨回来的花子春。田小娥抱着张九龄不知所措,花子春站在路边说:“你要走我不拦你,和你说实话,那天晚上我露宿野外,看到一辆宫中马车将你载过来,扔进土坑里,我大致猜出了你的身份。又听到你发出一声呻吟,我知道你没有断气,马车刚一离开我就扒开土救出了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感恩戴德,只是让你知道我不是个恶人。你要走我不拦你,只是你们孤儿寡母的,外面兵荒马乱,你去哪里能找到活路?更何况昨晚上我发现这娃儿还发着烧。要走,你也得让娃儿退了烧再走。”他说完深深地看了田小娥一眼,孤男寡女也不需要多说什么,只是互相对视了一眼就明白了双方飘零的身世和善良的内心。花子春将手中装了几只冷馍的篮子交给她,接过她手中抱着的张九龄:“娃儿给我吧,我帮你带孩子到附近的庄上找郎中。”花子春抱着张九龄刚刚转身,田小娥就浑身无力瘫倒在地,花子春俯下身来:“你也病了?我们一同去找郎中吧?”田小娥摇了摇头,喃喃地说:“师傅,我不看了。我有种预感,我可能活不了多久,这孩子就托付给师傅吧——他名叫张九龄,来自紫禁城。”花子春说:“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和孩子看上去都不是寻常草民的样子,以我行走江湖的眼光一眼就看出你们非同寻常,那马车也是宫里的马车,我认得。你放心,我没有儿子,我会将张九龄当成我的儿子。”田小娥突然泪流满面:“能问一下师傅尊姓大名,家在何方?小女即便成为孤魂野鬼,也好有个目标看看我的儿子。”花子春说:“我从小也是乞丐养大,无名无姓,江湖名叫花子春,家就在九十里外花子店。你要等着我,我马上就会来接你。苦命的人,你要等我,你一定吃过太多的苦,老天会安排好运等着你。”田小娥泪如雨下:“师傅,您待我恩重如山,请接受小女一拜。”可是现在她已无法一拜,花子春上前扶住她,她从怀中掏出那条从宫里带出来的洗过很多水的红兜肚,上面绣着游龙飞天。
老乞丐花子春的离去让田小娥心如刀绞,听着张九龄尖厉的哭叫她的心碎了一地,她后来昏死过去。等到她醒来时已经坐在大金间谍的马车上,她记得那是个漂亮的男人,后来才知道他是努尔哈赤的弟弟爱新觉罗·子龙,他追问她的儿子去向,她隐瞒了自己生下的是双胞胎,只说被宫里人抢走了。爱新觉罗·子龙帮她治好了病,乔装打扮一路将她带到了大金囚禁,他们的计划是有朝一日入侵大明推翻我朝她会派上用场。她以为自己会死在大金,没想到她在那里竟然等到了李连城,有机会向李连城倾诉心中的全部秘密。
田小娥死后李连城回到了紫禁城,与小皇上朱春山重新聚首他的心情非常复杂。作为小皇上的亲生父亲他对朱春山的爱是不言而喻的,更何况朱春山现在贵为一国之君。但是作为一个男人,并且是在宫中混迹多年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他深知紫禁城的黑暗与凶险,以朱春山这种软弱多情的性格绝对无法坐得稳江山,江山在他的手中也会败掉。几乎就在与朱春山相处的同时,寻找第二个双胞胎儿子张九龄的计划就同时展开,按照田小娥口述的地点他没有费太大的周折就找到了距离顺天府两百里的花子店。他的出现让在庄口山坡上放羊的老汉暗暗吃惊,尽管他一身布衣草民打扮,但是放羊老汉仍然看出了他的不同寻常。他上前恭恭敬敬地向放羊老汉打听:“老伯,山坡下就是花子店吗?”放羊老汉开口就问:“去花子店找谁?”李连城报出了花子春的名字,放羊老汉摇了摇头:“不在了,孤老一个在外乞讨。丐帮和盗帮为争夺地盘打架,被另一个盗帮捅死,死了五六年了。尸首被庄上人拉回来,就埋在那边。”放羊老汉手中的粪铲往东一指,坡地上一座孤零零的矮坟耸立在那里,坟头上野草疯长。李连城心里像装着块石头往下一沉:“老伯,他在外面领养了一个孤儿,您知道这事吗?”放羊老汉点点头:“听说是捡了一个儿子,但是从来也没有看到他带回来,他除了清明上坟平日也从不回来。客官你是哪里人?为啥要打听这事?”李连城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就含混地答了一句:“我有个乡党早年认识他,想找到他。”他穿过山坡上的茅草地来到那座荒草萋萋的坟前,它几乎快要被青草覆盖了,坟前也没有石碑。李连城在坟头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身离开了花子店。他第三天晚上才回到了李府,心事重重地坐在漆黑一团的厢房里,门就在这时候被轻轻推开了。那是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从门外泻进了如水的月光,长方形的月光中有一个阴郁而挺拔的身影——父亲李敬堂。李敬堂缓缓踱进来,他的身影将月光挡住,李连城藏在黑暗中一言不发。李敬堂冷冷地说:“别漫无目的到处寻找,跟我说一声我来帮你!你什么都不和我说,你根本就不像我的儿子。”李连城像被人砍了一刀,他在宫中的一言一行无论是公开还是隐秘全逃不过父亲李敬堂的火眼金睛。李连城抬起头来故作坦然地看着他,李敬堂说:“你还想要你的儿子吗?”李连城嘲讽地说:“这要问你——你还想要你的孙子吗?”李敬堂突然爆出一阵大笑:“傻小子,我想,我想我孙子,我比你想儿子还要想我的孙子——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李连城睁大了眼睛猛地站起来:“告诉我,爹,他在哪里?”李敬堂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就在顺天府,他已经成了盗帮帮主,江湖上名叫花子春,他原来的名字叫张九龄。”
李连城没有想到儿子成了顺天府飞檐走壁的第一大盗,而且还盗用了他的养父丐帮帮主花子春的名字,不知他是如何从丐帮小乞丐化身为盗帮大帮主。李敬堂要弄清楚顺天府每一个人的身份易如反掌,甚至都不需要通过东厂或锦衣卫,他确认花子春是田小娥所生的孪生子中的弟弟张九龄,是依据卧底偷偷趁着花子春也就是张九龄外出之时在他的老巢找到的那块游龙飞天的红兜肚。李连城选在夜半更深之时跟踪他很久,发现张九龄成了来无影去无踪的大盗,他的高超盗技令李连城目瞪口呆。而且他是一个盗亦有道的大盗,专门偷盗富人贵人,并且心狠手辣遇到对手追击他以一当十杀人绝不会心慈手软。李连城并不急于与他相认,而是带着欣赏与赞叹的眼光一路跟踪保护他长达半年之久。他一直在设想着与他父子相认后的种种细节,他不知道如何说服他取信他安排他,担心会引发他的猜疑与嫉妒最后产生不良后果,所以李连城一直犹豫不决。就在这时候,皇上朱春山软弱无能在宫中备受欺负,最后皇位不稳朝不保夕,他感到凭借朱春山这样的个性绝对不可能统治大明王朝,大明王朝在他的手中将来不被外敌吞没也被宫中强手颠覆,大盗张九龄这时候就在他脑子里冒了出来,并且根深蒂固盘踞在他心头再不肯离去,以张九龄替换朱春山的念头在他脑子里冒了出来。客观来说朱春山和张九龄这对孪生兄弟他并不偏爱哪一个,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对他们的血脉深情一样浓烈。如果一定要分个清楚,他对张九龄的负疚感更深重一点,因为他毕竟受过更多的苦难。这么多年,他从乞丐到大盗,在民间是如何熬过来的他完全可以想象,那是非人的折磨,他就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他受过太多的苦难,正是这海一样深的苦难锻造了他的铮铮铁骨。尽管他只是一个强盗,但是他千真万确就是一个强者。而在紫禁城锦衣玉食、丝竹歌赋中长大的朱春山却过于温文尔雅,弱不禁风。他决定将他们进行调换,朱春山去靠山庄看望奶妹银环就成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他将朱春山送到燕山深处一个废弃的老宅院里囚禁,安排张九龄替代朱春山回到宫中成为皇上。他事无巨细对张九龄交代得清清楚楚妥妥帖帖,张九龄虽然成为皇上朱春山,但是他在盗帮飞檐走壁偷盗成性的坏习惯无法改掉,常常在宫中夜深人静之时一展高超盗技小试身手,这件神不知鬼不觉的隐秘之事却被东厂暗中掌握得一清二楚,从神秘的皇上朱春山回到宫中引发的议论判断,韦忠贤认定这个皇上是假冒的。东厂无所不在的线人很快从顺天府盗帮那里弄清楚皇上朱春山就是盗帮帮主花子春,而神奇大盗花子春,实则就是宫女田小娥所生的孪生子之一张九龄。他知道这是李连城做下的手脚,伺机出手缉捕了张九龄看李连城如何应对。李连城无奈,只好将朱春山从燕山深处那个老宅院里接来接替皇位。韦忠贤一直在暗中观察,等待绝妙时机将这张置李连城于死地的绝妙好牌打出手。半个月后他终于等到千载难逢的机会,藩属国来朝,宫中举行万众瞩目的朝拜仪式,他突然将花子春推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皇上在宫中引发轰动。面对李连城根本无法解决的难题,李敬堂的老谋深算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他只在李连城身边默念了一个字:杀!但是两个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与他们生离死别多年之后又在命运安排下再一次相会于宫中,他爱他的每一个儿子,不管他们是尊为皇上还是贱为大盗,他都一样爱着他们。现在你让他将其中一个亲生子杀死,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下手。但是不杀一个两个全都活不成,两个都活不成皇位就无法保住,保不住皇位他们这个家族将遭到株连九族的灭顶之灾,这又是他不能接受的。他好像只是经过了一袋烟工夫的思考就做出一个决定:杀死盗帮帮主张九龄,还让原来的皇上朱春山做皇上。因为张九龄虽然也是他的儿子,但是以他的性格早晚会在宫中露馅,杀死他就一了百了。这样一来就死无对证,皇上朱春山仍是皇上,没有人会再起疑心。他虽然确实是懦弱了一点,但是怎么办呢?只好他在身后垂帘听政了。他在如妃动手之前并没有花费太多的周折就在房顶揭瓦滴箭毒木汁,准确杀死了花子春,也就是张九龄。以锦衣卫的高超手段他认定不可能有人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而且他飞檐走壁的绝技也绝不会在张九龄之下。现在回想起来我只能说是天意,老天要灭你你绝对兴不了,老天要兴你你绝对灭不了。他从瓦檐上跳下来的时候,迎面遇上了范稳婆。
范稳婆一直到这个时候才突然出手出卖了李连城,她知道第一总兵周达目前还不是李连城、李敬堂的对手,先除掉李连城对周达来说就是扫除了最大的障碍。除掉李连城就是除掉朱春山,除掉朱春山就等于除掉娘娘,此时如妃、赵明德肯定想让朱春龙接替皇位。但是按宫中规矩在没有先皇遗训情况下应该从大到小,那么继位的肯定是大皇子朱春旺。这时候她再突然出手抛出周达其实是朱成赤,是丽贵妃所生的皇子,那么周达成为新皇上就顺理成章、指日可待。但是宫中就在一夜之间风云突变,我得到周达一封插着三根鸡毛的尺素,告诉我娘娘之所以不敢下令杀掉朱春龙是因为王不欢在赵明德手中,也怕赵明德孤注一掷率红巾军杀回宫中。娘娘忐忑不安、似信非信,红巾军到底还是出手了,千军万马如同滚滚潮水淹没了顺天府,并以雷霆万钧之势涌向紫禁城。李敬堂的都督府天雄军早有防备,与红巾军进行殊死搏斗。没想到天雄军左侍郎、大皇子朱春旺与第一总兵周达早就和赵明德暗中密谋,他们临阵倒戈,三面合围打得天雄军丢盔弃甲。再加上见风使舵的韦忠贤见赵明德占了上风,立即在宫中安排小德子率领东厂开始大开杀戒,紫禁城的末日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