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宫·如月传
1.73 第七十二章 黑云压城
第七十二章 黑云压城

那一天一夜我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我与朱春山都不能外出,因为你不知道哪位太监、奶妈是周达的卧底或赵明德的线人。李连城安排在对方的卧底久久没有回应,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是绝不能在朱春山面前透露哪怕一丝一毫信息。朱春山知道宫中现在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但是具体到了什么程度他并不清楚。这时候言如鼎在坤宁宫召集秘密聚会,在娘娘所居住的坤宁宫聚会这本身就不正常,在我记忆里这是第二次。第一次皇上尚小,正逢上老太后重病卧床不起,娘娘去探望之前抱着小皇上朱春山在坤宁宫与言如鼎、王不欢、韦忠贤、李敬堂秘密商谈太后后事。这一次聚会出人意料又选在坤宁宫,李连城感到大有玄机。他在夜半更深时分悄悄来到了李府,对李敬堂说:“爹,此次议事选在坤宁宫背后大有玄机,我甚至觉得此去坤宁宫对我们来说凶多吉少。”李敬堂说:“这个我与你的想法完全相反,朝中之事如一团乱麻,这时候他蓦然动手无异于自寻死路。娘娘有病在身又是女流之辈,而王爷虽然一言九鼎但是手中并无兵权。所以,他们必定不敢动手。就目前来说,谁也不敢轻易动手,一动手就是鱼死网破,鱼死网破对谁都不利。我们不怕,我们准备好了。”李连城皱了皱眉头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李敬堂想了想回道:“以我的经验,这一次密会就是再度确定娘娘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是言如鼎的无奈之举。不管怎么说,他有把柄在娘娘手中,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王爷与娘娘的关系超过和我们的关系,此时我们还要忍一忍,等待周达那边的动静。”

看着李敬堂离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就在宫中步步惊心步步惊魂的时刻,我再次接到周达的尺素,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就是催我马上下手。他已经囚禁了马背生,认定他就是宫中派来的密探,假冒我颜如月之名前来刺探情报。我知道周达不会轻易相信,也知道在宫中到处都有他的卧底,我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的监控之下,这让我想起来就十分绝望。我把这封尺素看了又看,准备在薰香炉里烧掉,却被一个人从背后猛然出手夺了去。我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回头一看竟然是朱春山。朱春山嬉皮笑脸地准备看信:“奶娘,鬼鬼祟祟的,手里拿的是什么呀?我看看。”我一时汗毛倒竖:“给我,给我!”朱春山一如既往地调皮,将尺素藏在身后:“就不给,就不给。”他将信举在空中取笑我,然后转身就跑:“就不给,就不给。”我像一头母兽一样猛扑过去,我的手揪到他的衣袂,那是一件万事如意彩霞满天五彩朝服,一条松松扎系在腰间的七色蝴蝶鸾绦被我扯得刺啦一声在腰部连接处撕出一个大口子,那是丝织锦缎手绣制成的朝服,可以想见我当时的力气有多大。朱春山回过身来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他完全不明白我为何如此失态。他好像生气了,拿着尺素就快步离开。我发疯似的再度扑上去,那时候我完全疯了,一言不发扯过他拼命抢夺他手中的那封信。我的疯狂样子把他吓坏了,他将信扔在地上,宫中所有的太监包括耿谦和都吃惊地看着我。他们完全不敢上来劝慰,只是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我知道他们不敢靠近,转身快走几步将那封信扔到香炉中烧掉。

那个下午朱春山不理我,我好言相劝他就是不再理睬我,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将传到周达那里。但是要我亲自下毒毒杀朱春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趁着午夜时分回偏殿的机会我抠起穿堂间一块青砖,将那瓶箭毒木汁埋在青砖下,然后再铺上青砖用脚踏平,外人丝毫看不出异样。我前脚刚踏入偏殿,那只装箭毒木汁的小瓶子就出现在窗台上,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钟鼓司正在鼓敲三更,而我回到卧房大吃一惊,范稳婆已经端端正正坐在床上等我。我慌忙吹熄了灯笼,她的声音就在黑暗中响起:“颜夫人,我是冒死来到乾清宫,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说:“杀了他也没有用。”范稳婆说:“要你杀你就杀,天就要亮了,你今晨非杀不可。毒杀成功后你我一同离宫,宫中有人来接我们到兵营,丽贵妃就在那里跟我们会合。我知道你将毒药丢了,我这里又给你准备了一瓶。不要怪我范稳婆说狠话,如果你不想动手,这瓶毒药就是给你准备的。你要知道,你娘丽贵妃正在周达手上。”

把我疯子娘送到周达那里不用猜测我也知道是范稳婆的主意,为了说服我娘她特地赶到靠山庄。那段时间布袋和尚一直陪伴在我娘身边,范稳婆害怕布袋和尚阻拦,提前通知他到清风寺约会,她的目的就是要支走宫心志然后将丽贵妃交到周达手中。范稳婆在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对我娘说:“你儿子派我来接你,他特别想见你。”我娘知道现在不是母子相见的时刻,面带难色:“他在前线兵荒马乱的,现在根本不是母子相见的时候。你捎话给我儿子,等他凯旋的时候我们母子再团圆。”随后任凭范稳婆如何劝说她只以沉默相对。我娘后来回忆,其实那晚不是月黑风高之夜,相反,那晚的月亮挂在天上弯弯如眉。她留范稳婆在靠山庄吃饭,那晚上她们吃的是玉米糁子粥,她在锅边烙了几只馍。馍香脆焦黄配着酸菜和玉米糁子粥非常好吃,范稳婆只说了一句话:“靠山庄的饭食怎么这么香啊?比宫里的饭菜还香。”范稳婆连喝了两大蓝边花碗粥然后就在炕上睡下,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天晚上半夜三更的劫持完全是范稳婆和周达卫队联手策划,我娘和范稳婆熟睡之时周达卫队的人马破窗而入将我娘与范稳婆带到了第一总兵周达兵营。在铁马金戈的疆场上打打杀杀的第一总兵竟然跪在我娘面前痛哭失声:“娘啊,你我母子再不能分开。娘啊,你答应儿吧!”面对周达的声泪俱下我娘也动了恻隐之心,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她伸出苍老的布满皱纹的手迟疑了一下,最后落在周达头上戴着的笠盔上。周达紧紧攥住我娘的手,突然抬起了头:“娘,您这一生受过太多的苦,此仇不报,孩儿誓不为人!”

我娘的尺素很快就摆上穿堂的窗台,娘恳求我及早动手。范稳婆此时似乎确认我不会出手,自己开始动手。后来那一场由朱春龙一手导演的紫禁城乱局就成为宫中长久热议的话题,虽然表面上看是朱春龙亲手操办,其实幕后推手是重兵围城的周达。当然,他那时候还是名副其实的第一总兵、兵部右侍郎。但是只有周达知道,宫中之乱的源起正是在宫中从来都不引人注目的范稳婆,而且也只能是范稳婆,她对多年之前那个决定后来紫禁城走向的隐秘事件了如指掌。周达的暗中指使让濒临灭亡的如妃家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朱春龙是四皇子,他出面比如妃出面比赵明德出面更加名正言顺。周达的部下马三万早就潜伏在紫禁城北花房,成为一名花匠,以洋金花和醉仙桃编结成绳点燃后放置在上风口,最终让看守的兵卒昏迷不醒。马三万率兵进入悄悄掳走了钱大妈妈,他们人人一身飞鱼服冒充锦衣卫队员押着范稳婆与钱大妈妈来到乾清宫。

那天丽日高悬春风送暖,南洋各国使节来我大明王朝进贡,同时承接皇上玺书。那天的紫禁城鼓乐喧天、彩锦翻飞,表面上的盛世华丽你根本看不出背后的黑云压城。那天的朱春山一如既往地隆重出场,威风凛凛地接受藩属国使节的顶礼膜拜,马三万的兵卒们拖着钱大妈妈出现了。

发生在乾清宫的这一场混战后来一直令宫中的老太监记忆犹新,李连城并不像一般人想象中那样急得跳脚。在乾清宫一片混乱的时候他反而心平气和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下来,饶有兴趣地观看着在朱春旺、朱春龙强迫下钱大妈妈声泪俱下地交代当年抢走田小娥之子的种种细节。那时候藩属国的使节早已在一团混战中一逃而空,钱大妈妈被几个兵丁狠狠摁在地上,她头发散乱牙齿也打落了两颗,整个嘴巴出现一个难看的豁口,口齿不清又有点漏风。在她颠三倒四的叙述中,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黯然失色,像古墓荒冢似的耸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而在廊前殿下出没的太监和奶妈一如古墓间游荡的孤魂野鬼。

那还是先皇朱由明风华正茂、野心勃勃的时代,作为一直在深宫冷藏的嫔妃王来喜,在花谢花飞、月圆月缺中空耗似水年华整日以泪洗面。那时候她正值二八年华,才入宫三年,对深宫秘闻一无所知。无数宫妃宫娥在皇上面前争宠甚至大打出手看得她心惊肉跳,随着年华流逝容颜渐老,一辈子如同一个活死人一样生活在朱门深锁的后宫之中,让紫禁城这座古墓将她的一生活活埋葬,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千挑万选选入宫中最终的命运结局就是如此,她如何能心甘情愿?她是一个充满心机的女人,在成千上万宫妃宫娥中虽然卑贱如草却是心比天高,她认定自己的命运只是靠自己创造。她隔着层层珠帘窥探深宫,终于将目光落在一个举足轻重的太监身上:韦忠贤。一个柳絮轻舞的春天午后,她一身薄荷绿蝴蝶翩跹藕丝缠绵琵琶衿上裳,一双紫绡翠纹织锦红粉绣花鞋步出深宫,然后她蛾眉轻锁目含轻愁地站在韦忠贤日日午后必经的通道上,那一场邂逅改变了她的一生也改变了九千岁韦忠贤的一生。事后回忆起来,他们双方都认定这是一场美丽的邂逅。韦忠贤知道这个宫妃的重重心事,也知道他和她今后的故事还很长,长得就像他和她漫长的一生。他那天情不自禁地在明媚春光中对她做了一个挑逗的动作,弯腰在她的粉色的如同荷花箭的绣花鞋尖上捏了一把。他那时入宫不久,只是一个背妃太监,负责将皇上相中的妃子背上皇上的龙床。虽然只是敬事房一个苦力,但是有多少貌美如花的妃子希望他出现在她们面前啊,因为他的出现就意味着皇上的宠幸。其实也可以这么说,皇后不可一世的人生就是从他宽宽的后背上开始的。他的心里记着那个穿荷花箭一样织锦红粉绣花鞋的妃子,就在那个柳絮轻舞的春天他在她鞋尖上捏了一把之后,她就经常在那个很少有人经过的通道上等他,每一次她都要给他一样珠宝,她的借口是宫里的娘娘送她的,她用不上也没有地方放,不如给他收着,也许有点用处。他知道这个妃子是用这种方法来贿赂他,却不是那么赤裸裸的,让他心安理得地收下,他爱上了这个妃子,不但爱她的美貌,更爱她那颗善解人意的心,他决定帮她。他终于等到了皇上心烦意乱的那个夜晚,面对签筒里一大堆妃子的名牌,皇上看也不看就对他说:“朕今晚心烦意乱,不知道选哪个好。其实吃到嘴里哪个都一样,你就帮朕随便挑一个吧,挑到谁就是谁,丑的俏的哭的笑的朕都无所谓——哎呀,没女人的光棍难过,朕的女人太多了也难过,眼睛都挑花了。”他的心怦怦跳动起来,就将写有王来喜名字的名牌挑出来撂到皇上面前。皇上拿起来看了看:“王来喜?我好像从来没有宠幸过她啊?”韦忠贤说:“是的。”皇上说:“那你说说看,这位妃子到底好在哪里?”韦忠贤说:“皇上,我背上龙床的妃子何止成千上万,我只能跟皇上说,这一个妃子肯定是最让皇上心动的妃子。我说千好万好没有用,皇上临幸过就知道王来喜好在哪里。”朱由明哈哈一笑,然后撂下牌子:“行,朕就听你的。”后来,皇上有时候选了别的妃子,韦忠贤也胆大包天背着王来喜上龙床,反正妃子们都是从皇上脚旁钻进被子,又从脚头退出被窝。皇上都是闭着眼睛临幸,有时候他也搞不清身子底下的妃子是不是他要的那个,女人脱光了衣服就是一个样子。

王来喜后来果然就成了皇上的宠妃,皇上最宠的妃子从前有过好几个,但是轮到了王来喜那几个就黯然失色。谁也不会想到王来喜就是如此没有福分,皇上夜夜宠爱她就是怀不上龙种,这让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候急得团团直转的其实是韦忠贤,韦忠贤知道他今后要想在宫中有前途有出息全仰仗于王来喜能否生下龙子继而成为皇后娘娘。可是王来喜所有的办法使尽就是无法怀上龙种,假怀孕是欺骗皇上的唯一办法,田小娥这时候怀孕让他们喜出望外,抢田小娥之子就成为钱大妈妈与韦忠贤替王来喜设计的万全之策。

钱大妈妈絮絮叨叨地口述到这里眼睛朝言如鼎翻了又翻,言如鼎微微笑着往前踱了几步,身上那件长长飘逸的松烟青瓷碎裂冰纹碧霞罗衣鳞光闪闪:“你说得很好,我其实都清楚。但是我告诉你,田小娥早已不在,不管怎么说朱春山是皇子龙种这一点总是无疑,他成为皇上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如妃突然出现了,她黑下了脸:“不对,朱春山并非先皇朱由明之子,他其实是锦衣卫李连城与宫女田小娥私通生下的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