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鹿死谁手
耿谦和送来的夜宵最后朱春山也没有吃,我让春明拿走供敬事房的太监热一热当早餐吃。一天的时光漫长难挨,我度日如年如坐针毡,从早到晚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我无法对亲手带大的朱春山下手。范稳婆在天黑时分派碧桃叫出了我,我们就在偏殿门外的松林里见了面。那里空无一人,几只从杆子房飞过来的猫头鹰无声地飞过去。范稳婆声音像猫头鹰一样沙哑:“你怎么还不动手?我不明白,如此易如反掌的事你还磨磨蹭蹭犹犹豫豫干什么?你不希望你们家夺回皇位?你不希望你皇兄周达登皇位做天子?你也不希望你自己做皇姑?”她平时苍老昏花的老眼此时炯炯放光,我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实在下不了手。你知道,是我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是我用自己的奶水把他养大。他对我也亲,叫我奶娘。我们之间和天下任何一对母子没有什么不同,你也知道,他就对我亲。现在,你要我亲手下毒毒死他,你让一个母亲亲手毒死自己的儿子,我怎么下得了手?范稳婆。”说到这里我一下子失去控制痛哭失声。范稳婆左右看了看,宫前殿后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太监提着宫灯从远远的地方经过,转过宫墙角就不见了。范稳婆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做过母亲,我理解母亲的心情。但是他毕竟不是你的亲生儿子,而且他是你们家夺取皇位的最大障碍,这个利害关系你怎么就不明白?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对你再亲你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一个老妈子,一个下贱的老妈子。而你本来就是一个公主,你兄长本来应该是皇上,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本来就是你们家的,还有这一片皇天后土天朝上国全是你们家的,这个账你怎么不会算?你怎么就如此糊涂?你愿意自己一生一世就做一个老妈子?你娘到现在还要装成一个疯子,而她本来应该是锦衣玉食的太后,你懂不懂?”范稳婆狠狠在地上跺了跺脚,“早膳、午膳、晚膳、夜宵,你要下手都可以,举手之劳,你还犹豫什么?我是老稳婆,我不能直接面见皇上,所以我才将你带进奶子府,让你成为他离不开的奶娘,就为了到时候方便动手。如果我能直接接近皇上,我早动手了。我问你,昨晚耿公公没送来夜宵?”我迟疑着说:“送了。”范稳婆说:“那你还不动手?如月,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我以长时间的沉默来对抗她,她气得掉头想走,转过身又回到我面前:“颜如月,你今晚一定得投,你不能让你皇兄前功尽弃,他眼巴巴地盼着你及早动手,人不心狠手辣绝对做不成大事,心一狠眼一闭——”她做了个投毒的动作,然后接着说,“就成了,就这么简单。”她愣愣地看着我,我最终下定了决心对范稳婆说:“你放心,我就在这两天下手,你告诉我皇兄,让他等着我的好消息。”范稳婆苍老松弛的眼睛泛出一道光芒,一刹那间的光芒让我看到她心底埋藏多年的激情与渴望,那激情与渴望平常就如同煤块一样漆黑而冰冷,一旦投入炉膛里它就熊熊燃烧起来。她激动地说:“好,太好了,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范稳婆与我道了别刚刚从松林中走出去,就从松树枝上跳下一个人来,是李连城。被东厂关押的李连城出现在这里我大为震惊,李连城拍拍手对我说:“戏演得不错。”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在乾清宫处心积虑、步步留心,没想到总是上他的圈套。我不想与他多说话,却见七八个彪形大汉从坤宁宫那边包抄过来,进退两难之际李连城一把抱紧了我,我想挣脱却已来不及,他死死抱紧了我将我按在松树上,然后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在我脸上舔来舔去。那一队人马就围拢过来,小德子就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李连城装作紧紧压在我身上一动不动,然后冷冷地命令小德子:“滚远点。”小德子一步一步逼过来,脸上带着奸笑:“李大人真有本事,居然从诏狱里逃到此地偷人,让我也过把瘾吧?”李连城低低地命令道:“滚远点,否则大爷就要动手了。”小德子提高了嗓门:“哟嗬,偷人的比捉奸的还狠,你胡作非为杀了皇上又敢在宫中公开淫乱,佛头着粪你找死啊?”小德子扑上来要擒拿李连城,李连城一个扫堂腿却被小德子轻松跳过。李连城趁着这个空当从绑腿上拔出短刀转身冲着小德子刺去,小德子脑袋一偏让过去,却趁机一刀向我插来。李连城飞起一脚将刀踢到半空然后迅速背靠着我将我完全遮挡住,一直到现在他都在护着我,不肯让东厂人马看到我庐山真面目,他这是要保护我的颜面。因为如果让小德子他们知道这个女人是我颜如月,那我在宫中将受到重罚,被太监用笞杖打死。李连城以一当十与他们轮番对打,瞅准机会连续几个扫堂腿将小德子几位小弟打倒在地并且连续插刀插死两个。就在此时,韦忠贤匆匆赶来。
韦忠贤被小太监叫过来看到这一幕,他远远地就开了口:“住手,都给我住手!”李连城与小德子同时住手,韦忠贤劈头盖脸扇了小德子几个大耳光:“瞎了你的狗眼,李大人你也不认识了吗?狗眼让杆子房的猫头鹰啄了吗?”小德子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嘀咕着:“他,他不是杀害皇上的罪犯吗?”韦忠贤抬手又打了他几耳光:“还不服气啊?不服气打死你。告诉你,那是别人的诬告,就如同别人诬告我九千岁一样。”韦忠贤抬腿就踢在小德子膝盖上,小德子跪下来求饶:“千岁爷,饶了奴才这一回吧,奴才有眼无珠,冒犯了李大人。”韦忠贤骂骂咧咧地不肯罢休,最后跨过脚下的尸首扬长而去。
李连城获得自由让我匪夷所思,后来李敬堂向我公开这背后的秘密,这全是他背后运作的结果。他如何和言如鼎达成幕后交易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李连城可以在夜间出来活动。言如鼎并不相信李敬堂的承诺,他没有想到就在李连城与我幽会的当天晚上,韦忠贤来拜见他。韦忠贤的老谋深算到此时已达登峰造极的程度,他清楚地知道言如鼎在老底彻底暴露之后会除掉当年的当事人,但是身居高位并无实权的王爷真正要除掉韦忠贤与钱大妈妈,非得借助他人之手,韦忠贤主动上门让言如鼎看到一线希望。后来我得知,其实韦忠贤已经知道李连城和我在一起,而且他也知道李连城是借口淫乱羞于见人不让东厂人马一睹我的真实面目。韦忠贤对宫中男女偷情淫乱没有丝毫兴趣,他根据范稳婆的亲眼所见和东厂提供的线索经过抽丝剥茧的分析得出结论:是李连城毒杀了另一个朱春山。他安排小德子以诬告罪将钱大妈妈与范稳婆押在北花房进一步审讯,那是一间摆满了过冬花草的房间,花架上全是枯萎的花木,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草木和泥土浑浊的气息。东厂看押的兵卒看到韦忠贤缓缓踱进来,一个个就悄无声息地退出去。韦忠贤用手拨弄了一下那些奄奄一息的花草,说:“大妈妈,你不能走。”钱大妈妈说:“让我这把老骨头陪你送葬是不是?”韦忠贤漆黑如墨的脸庞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瞧你说的,我有那么恶毒吗?你我对食几十年,别人不知道范稳婆还不清楚?一日夫妻百日恩哪。”钱大妈妈冷冷地一笑:“那你九千岁就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韦忠贤果断地说:“不能走,你和范稳婆现在就是一根藤蔓上的苦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钱大妈妈说:“你说我们有什么罪?我只字没提,范稳婆说的千真万确全是真的。”韦忠贤说:“你们当然无罪,但是为了我,你得委屈一下承认有罪,反正不会杀了你。我只要你留在宫中,要你看着我九千岁如何变成万岁爷。我成了万岁爷可不能没有皇后,你就是我的皇后,钱夫人!”钱大妈妈不管不顾往外冲,小德子领着一帮人就站在花房外面对她一脸的凶神恶煞。韦忠贤笑眯眯地走上来:“钱大妈妈,何必自讨没趣?”钱大妈妈愤恨地说:“你临死还拖个垫背的。”此话一出韦忠贤勃然大怒:“别给脸不要脸,你这个烂女人是不是疯了?”他突然走到门前唾沫飞溅:“我可以让你享尽荣华富贵,也可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别以为你当年帮我抢了田小娥的儿子让娘娘做了皇后就了不起。告诉你,娘娘现在朝不保夕死到临头,你所有的功劳翻过来就是死罪!”韦忠贤转身离去,几个兵卒砰地带上门,落下沉重的一把大铜锁。
谁也不知道韦忠贤真正的想法,谁也不知道韦忠贤和言如鼎、钱大妈妈所说的话哪一个是真哪一个为假,是范稳婆最后的妥协才帮了她自己和钱大妈妈。朱春山就是被李连城用箭毒木汁毒杀而死,因为朱春山尸体的葡萄紫正是中箭毒木汁毒的症状之一。后来韦忠贤的情绪得到缓和,他对范稳婆说:“所以说你和钱大妈妈更不能离开宫中,你们当众承认诬告不要紧,我九千岁绝对会保住你们的身家性命,将来我做了皇上,你范稳婆和钱大妈妈就是大功臣。”范稳婆果断地点点头,那一刻只要活命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在宫中谋生的人就是这样没有底线,跟谁合作都可以,没有是非之分也没有对错之别,一切就是为了把自己做强做大。
这时候奶子府已成了一盘散沙,碧桃甚至与小明子彻夜不归。绝望的银铃一想起被邹老五骗得如此惨就哭得撕心裂肺,碧桃也陪着她痛哭一场。她最终准备投贵妃井自尽时被一路跟踪的碧桃发现,碧桃冲过来时她已经跳井了,碧桃狂奔几步猛地踩住她围裙带子死死不松脚,最后伸手揪住她的腰带才将她拖上井口。如花不停地呕吐,秀琴怀疑姐姐怀下恶人的孩子急得直哭。我从碧桃嘴里得到银铃投井的消息后无法分身去看她,碧桃到底还是孩子,宫中即将改朝换代的塌天大事在她眼里不算什么,而银铃跳井才是塌了天的大事。她在我面前哭得泪飞如雨,可是我那个时候正接到周达一封又一封催命符似的尺素让我毒杀朱春山。周达就像疯了一样,我也不知道那尺素都是谁送到宫中来,好像周达在我身边安插了好几个卧底。我听说周达的兵力不断扩充,他怎样如此快地重兵包围了顺天府是一个谜。深居简出的李敬堂出现在紫禁城中与李连城紧急磋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不过是李敬堂施放的烟幕弹,包括我秘密出城去投奔周达也是计谋之一。我们密谈的结果是我已经完成毒杀朱春山的计划,顺利出逃去投奔周达,顺便带上我们的疯子娘丽贵妃。留在宫中的李连城与李敬堂则负责伪造朱春山遇刺驾崩的假象,勾引周达哗变率兵攻打顺天府。而李敬堂则率领都督府天雄军内外合围让周达和韦忠贤成为瓮中之龟——瓮中之鳖在李敬堂这里被转换成龟,这个计划成功的关键在我身上,而一旦事情败露我则有可能死于周达之手。我为什么要与李敬堂合作打败我的皇兄周达,这在后面我将揭开谜底。
火速准备之后第二天午夜我准备出城去接上我娘一同前往周达军营,那天晚上呼啸的北风慢慢停止了,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蒙蒙春雨,春天的脚步就这样姗姗而来。我穿上一件娟绣绉纱金丝银丝飞花裙,那是我在宫中穿过的最夸张的一条花裙子,好像要让紫禁城的人都知道我就是颜夫人一样,我头一次觉得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相当重要。人生不可以太过低调,有时候飞扬跋扈也是一种策略。按我当时视死如归的心情,我是要穿一件孔雀蓝姑苏织锦镶毛斗篷,好像这样才能证明我的决心。但是李连城阻止了我,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这身行头行动不方便,你不如穿得利索些。”碧桃陪我去奶子府取石榴多籽红兜肚时,马背生在半道上截住了我,他开口就直奔主题:“听说你要去见周达,千万不能去,这个时候你去见周达等于送死。李连城真是黑心黑肺,他口口声声爱你爱你,关键时刻却要你送死。”我说:“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的,而且可以说万无一失。”他马上打断我的话:“我替代你去见周达,完成你的任务,行不行?”我当然不可能接受他的安排,更不想让他个人的狭隘毁了李敬堂精心的安排,而且我有绝对把握保护自己和我娘的安全。我知道短时间内无法说服他,我的态度就是当场翻脸:“你别自作多情,告诉你马背生,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你别自作多情死缠烂打,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是死是活与你无关。你现在是韦忠贤的人,谁知道你想干什么?”马背生突然抱紧了我,从我怀中抢出送给周达的那封尺素:“好,如月,我马上去见周达,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我说你已经被囚禁在紫禁城,让他马上攻城来救你。”我完全来不及劝阻,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我得知,他巧妙化装潜伏到周达军营最终被活捉。被活捉正是他的计谋,他出示我的书信当然如愿以偿地见到周达,那封信让周达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