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幕后黑手
那是一张折叠的大内印金花瓷青观音纸,端正行书大气洒脱。我展开来想细细研读,范稳婆阻止了我:“我从前藏头露尾和你零星说过,我想你肯定一头雾水、似信非信。那么,我现在就将国仇家恨一一道来。”
范稳婆的叙述舒缓有致详略得当而且一点也不拖沓,她的冗长回忆像一幅彩色长轴在我眼前缓缓打开,我最先看到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和那个众生仰望的老皇上朱孝进。他选妃的那日正是宫中繁花似锦的春天,那时的紫禁城和现在的紫禁城一样,宫娥宫妃们最喜欢在后宫遍植凤仙花,五彩缤纷的凤仙花又被宫妃们称为指甲花,因为它那从春开到秋的花瓣是可以用来染指甲的。就在一个凤仙花盛开的春天,貌美如花的民女斡氏女被选入宫中,她入宫后很长时间里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常在,皇上从来不曾临幸过她。也不怪皇上,宫中的妃子成百上千,皇上何曾还记得选妃时选中过一位常在啊?终于在那个正月十五的灯会上,斡氏女与微服私访的皇上朱孝进偶然相逢,朱孝进被斡氏女的美貌所陶醉,当晚就临幸了她,后来皇上就离不了她,她成为宫中备受宠爱的丽贵妃。她当时就住在东六宫的景仁宫,那是朱孝进早朝后流连忘返之地。她生下朱成赤之后,皇上马上立嘱将来由朱成赤继承皇位,这让宫中嫔妃们恨得咬牙切齿。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丽贵妃偏偏又怀上龙胎,嫔妃们气疯了,最仇恨她的无疑就是皇后言木香,针对丽贵妃的一系列暗害在后宫成功布局,丽贵妃被丢进贵妃井,那深井中发出的绝望哀号深深刺痛了在不远处角落里偷窥窃听的敬事房大总管宫心志。这个暗恋丽贵妃多年的有情人最终离奇救出了丽贵妃和她的儿子,掩护她逃出严防死守的紫禁城。
那是一个深秋之夜,一阵又一阵从北方大漠上吹来的秋风从紫禁城上空呼啸而过,像挥舞在厉鬼手中的大扫帚一样从顺天府上空从紫禁城上空横扫而过,无数凋零的落叶在宫中满地翻飞。范稳婆和怀着龙胎的丽贵妃还有朱成赤一起躲藏在装粪的木粪车中逃出了紫禁城。他们逃到郊外一个叫拐枣的地方时,那个拉粪车的粪霸头子才让他们从粪车中爬出来。朱成赤却已经没有了呼吸,宫心志将朱成赤抱到一个麦草垛旁,这处避风的地方卧着七八只老黄牛,宫心志将朱成赤放到老黄牛温暖的肚子上,老黄牛似有所知一动不动。丽贵妃伏在黄牛身上号啕痛哭,宫心志一言不发嘴对嘴给朱成赤做人工呼吸,吸出了一口口屎尿之后,朱成赤突然爆发出一声啼哭,那一声响亮的啼哭让丽贵妃停止了哭泣。
接下来的故事在范稳婆嘴里就变成了跌宕起伏的人生传奇,宫心志请求范桂枝重回宫中以防被人发现,遭到了范桂枝的果断拒绝,她的借口是好人做到底送他们一行前往清风寺躲藏。宫心志觉得没有必要,再度劝她重返宫中,待局势平静下来后再寻找机会取得联系。范稳婆将他引到草垛后面,突然解开腰间的彩锦绑带,一把抓住宫心志的手按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我还回得去吗?我回去就只有一死。我有了,是你的。”范稳婆在呼啸的秋风中突然泪落如雨,多情的男人宫心志将手放在她抽搐的肩膀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时间已不容许过多犹豫,他们一行匆匆摸黑在崎岖的山道上疾行,回望顺天府,只见紫禁城方向火光冲天。呼啸的北风一路吹送着他们,让他们加快步伐在天亮之前赶到了清风寺。宫心志并不急着进寺,他多了个心眼,假装化缘的和尚在清风寺四周的围墙上观察了一番,结果果然发现清风寺有追兵埋伏。慌乱中他带着丽贵妃和范稳婆在后山山梁上一路飞奔,丽贵妃一脚踩空滚落下深深的山涧,衣裳将她挂在半空,她在漆黑的崖畔上呼叫。宫心志将朱成赤交给范桂枝,自己攀下山崖救人。追兵打着火把呐喊着追过来,范桂枝抱着朱成赤一路狂奔。追兵发现了宫心志与丽贵妃在崖畔上挣扎,就停在山崖上大呼小叫准备活捉他俩。这给范桂枝争取了脱逃时间,她抱着朱成赤逃过几道山梁才摆脱了追兵。宫心志与丽贵妃没有被捉,而是挣扎着从崖畔的野藤上摔落到谷底,受了点轻伤。逃出谷底后宫心志为了丽贵妃的安全,将她改名为刘氏下嫁给靠山庄的光棍颜老六,生下的姑娘就是我颜如月。而为了躲避追捕,丽贵妃佯装发疯,利用疯癫躲过一场又一场劫难,她的情况颜老六是清楚的,这个善良的男人后来因病亡故。
宫心志与范桂枝的再度重逢是在两年之后的顺天府,这时候范桂枝托钱大妈妈安排重回紫禁城做了稳婆。她悄悄告诉宫心志,他们的孩子出生三个月后夭亡,她在无奈之下将朱成赤送给一户人家领养。她想重回奶子府,按宫中规矩肯定不行,但是钱大妈妈念及旧情最终还是接纳了她。宫心志后来成为布袋和尚出家为僧,他找到朱成赤将他抚养成人。最后在某个阒寂无人的深夜向他公开身世并改名为周达,一路相送到边关参军,多年以后他成为第一总兵才与母亲丽贵妃相见,这是最令范稳婆高兴的事。当年她是丽贵妃身旁最贴心的女仆,再度入宫后她进入了奶子府,她对丽贵妃的深情延续到周达和我身上。在这个北风一阵又一阵呼啸而过的夜晚,她将心扉全部向我敞开:“其实以你的聪明你应该清楚你能一路入宫成为奶子府独一无二的戴圣夫人,全是我在背后做了手脚,包括我当年留给银环的那几罐羊奶,里面其实全掺了乌香,喝了上瘾,而且令人胃口大开食欲大振,整个人一下就变得白白净净。后来你入宫我专门为你暗中调配食谱,里面都或多或少投放了乌香。你应该明白,凭你的奶水怎么可能比酸枣的还好,比张三姐的还好!全是乌香的作用,小皇上离不开你的奶水其实是吃乌香吃上了瘾。是我在丽贵妃面前苦求苦劝她才答应放你进宫,然后编出什么梅花乳骗过他们。与你在宫中接头的那个人其实是我,李连城也好大德子也罢,他们全是盗得接头暗语后对你进行试探,结果大德子还被对手谋杀。和你公开这些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当年我在宫中虽然只是一介女仆,但是我得到丽贵妃的悉心照顾。她虽然贵为娘娘,我虽然贱如丫环,但是丽贵妃从来不拿我当外人看,她待我真心实意如同姐妹,我和丽贵妃其实就是姐妹。做人不能忘本,我一定要帮助贵妃娘娘再次入宫成为皇太后,我一定要帮助她的儿子周达成为当今皇上,也要让你颜如月成为宫中最尊贵的皇姑。这片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本来就是你们家的,这泱泱大明王朝本来就是你们家的,我一定要还给你们家。”范稳婆最后让我打开那张大内印金花瓷青观音纸,兄长周达的字体出现在我蒙眬的泪光中:
吾妹如月:
见字如面。
人世飘蓬战乱流离,血肉之亲今始得纸上重逢,泣血饮泪尚不是抱头痛哭之时。家恨暂埋心底,国仇不能不报。吾妹,属于我们家的大明王朝被人掠走一去经年,我们一定要发誓夺回。我要成为当今至高无上的皇上,吾妹也要成为吾国最尊贵娇宠的皇姑,让我们的娘回归紫禁城成为皇太后,此乃我此生最大心愿。吾妹,皇上朱春山现在就在你面前你手上,你杀他易如反掌。为了我们的家业请你马上杀掉仇人之子朱春山,然后你与范稳婆一同逃出深宫。为兄早就密谋多年,万事皆备,只待吾妹擒贼先擒王,杀了皇上朱春山,然后为兄趁宫中混乱率军入宫。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待吾妹先下手为强!
皇兄朱成赤
我将周达的信拿在手中看了又看,然后心情沉郁地抬起头来。范稳婆从我的表情中看出犹豫和怀疑,开口说:“如月,我知道你不相信我,那么我安排你们兄妹相见。说起来也是令人悲伤,你们兄妹作为太子、公主,比贫苦人家的孩子还要悲惨。”她轻轻摇头,“你不相信我没有关系,但是我为你们家着急,我更为我亲如姐妹的丽妃伤心。她这一生遭受了多少磨难与委屈,她一直到现在还以疯婆子的身份示人,此仇不报我范稳婆誓不为人。”范稳婆咬牙切齿地说着,流下两行浊泪,突然压低了声音说:“我来安排你们兄妹见一面。”她不等我回答就转身离去。
第二天晚上北风仍然没有停止,听着耳畔呼啸而过的北风,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雪花纷飞的冬季。我们就在顺天府一家老字号六必居酱园碰头,周达化装成从奉天来六必居酱园采购的客商。他确实也是一副客商打扮:头上戴着缨子帽儿,身穿象牙玉色红青酡和三色缎子拼接的白绫袄子,外罩海龙皮薄罗长袍,清水布袜儿外是一双细麻布结底的鹰膀鞋。看到长身玉立、目明如星的周达就站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我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知道这是谁出的馊主意让他假扮一位酱菜商人,他浑身上下的英武之气应该更适合出现在武馆或镖局之类的地方。我在浓郁的酱香味中朝他走去,我们身后是一个空旷的院落,除了四周一些落光了叶子的槐树之外就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大酱缸,每一只大酱缸上都扣着一只竹斗笠。周达抿着嘴注视我很久,我从怀中掏出那条石榴多籽红兜肚,他也从袖笼中掏出那条游龙飞天的绿兜肚,一红一绿两条兜肚被他紧攥在手心里。我唤了他一声:“哥。”眼泪扑簌簌落下来,顺着脸颊流到嘴里。周达轻轻拭去我脸颊上的泪水:“妹妹,别难过。我心头有千言万语,但是现在不是我们倾诉的时候——为兄只想对妹妹说一句话:你杀朱春山易如反掌,你动手杀掉他。我和朱春旺动手攻城,我们同时动手,我早已安排好事成后再杀朱春旺,到那时,紫禁城就是我们的了。而我们吃尽苦头的疯子娘也可以成为皇太后,回到紫禁城尽享荣华富贵。”他的一番话让我陷入深思,最后我郑重地点点头:“等我消息。”
我们没有马上分开,站在酱菜缸前又互相望了一眼,范稳婆准时出现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范稳婆焦黄的脸干缩得像核桃,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然后手指朝我们这边指点着,疾步如风地走过来:“你们相见这一幕我梦见了千百回,真好,真好,我都替你们高兴,我也替丽贵妃高兴。她一生一世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像海一样大像海一样深,但是她总算快要熬出头了。如果说我活得还有一点意思的话,就是帮着丽贵妃做成了这么一桩好事。”她说着泪水从眼角流出来,濡湿了脸上那一道道深深的皱纹。
从六必居酱园出来时天色已晚,我和范稳婆各提着两只竹编的六角花眼小竹篮,每只篮子里装了两罐酸黄瓜。范稳婆走出了酱园并不急着离开,她煞有介事地打开罐子盖用手捻出一条酸黄瓜丢进嘴里,然后将眉毛一皱:“好酸好酸,酸倒大牙,这个娘娘肯定最爱吃,她就是喜欢酸酸的咸货,你尝尝。”她又捻起一根丢进我嘴里,我真的佩服她临危不乱的本事,大敌当前、黑云压城,而且我们所负的担子重若千斤,她却完全像个没事人一样一路将我送到乾清宫外。此时已是掌灯时分,要在往常,宫中正是饭局正开之时。而眼下的乾清宫却门前冷落,风吹着屋顶上的铜兽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八角宫灯在廊檐下摇晃,显得有点昏暗。我站在灯笼下,范稳婆说:“我今晚就在奶子府,随时随地等候你,你最好在下半夜太监送夜宵时动手。我告诉你,就趁着太监送夜宵时下手,而且一定要将耿谦和支开。这个人半生都在宫中,老奸巨猾。”范稳婆说着慢慢后退,隐身在黑暗中。我在宫门前站立了许久,才鼓足勇气入宫,一刹那间我感到如同春风扑面,室内燃着融融炭火,炭炉旁银环端端正正地坐着,花裙下露出一双红菱鞋。她微微仰起一张脸任皇上朱春山给她描眉,朱春山一件远山青缂丝挑绣灰鼠披风,露出碧桃红缎花锦夹衣。他一只手老练地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拈着一支眉笔在银环眉上细细描绘。银环似乎有点不耐烦,嘴里嘟哝着:“好了没有?好了没有?还没好呀?真是急死人了。你的手怎么这么慢呀?你是不是老人家呀?你说是不是呀?”银环握起小小的粉拳轻轻地敲打着朱春山的腰眼。朱春山有点想笑,用手护住自己的腰眼:“别动,别动好不好!”朱春山腾出一只手来将银环歪起的脑袋扳正了些:“听话啊奶妹,奶哥马上就描好了,别动。你一动我把眉毛描到鼻子上,将你描成丑八怪我可不负责呀!”他描好了眉毛,后退几步认真端详了一番,再补上几笔:“嗯,我的奶妹是天下第一漂亮的大美人。”他放下眉笔,出其不意在银环脸上亲了一口。银环跳了起来,追打朱春山:“皇上坏,坏皇上,打死坏皇上。”两个人一前一后追逐着嬉闹着,突然就停了下来,他们同时看到了我。银环笑着叫了一声:“娘。”朱春山也跟着唤了一声:“奶娘。”他们同时跳上来依偎在我怀中,如同我的一儿一女。他们确实也就是我的一双儿女,都是我一口一口奶水将他们喂养大。我一手一个揽住了他们,抚摸着他们温暖的脸蛋,心里滚过一阵又一阵母爱的涟漪:我爱他们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对我一手带大的朱春山下手投毒?但是,不毒死朱春山,我的兄长周达又怎么可能做皇上?这个大明王朝、这片泱泱国土本来就是我家的呀。我的脑子有一阵恍惚,情不自禁在嘴里念叨。朱春山和银环都奇怪地看着我,银环摇晃着我的身子:“娘,你怎么啦?是不是有点发困?”我支吾着:“是的,是的,有点发困。”
就在这时候,耿谦和和春明给皇上朱春山送来了夜宵,皇上这个晚上的夜宵是鸭肉馅百褶包子、鸡肉馅烫面饺子,还有一罐燕窝粥,所有的食物都放在一个大蒸笼里保温。耿谦和放下大蒸笼,我对他说:“天不早了,耿公公歇着去吧。”耿谦和谢过之后和春明退了出去。我打开大蒸笼看着热气腾腾的夜宵,将手伸进怀中,那里就是范稳婆交给我的毒药,我只要在每样食物里滴入一滴毒汁就可以置皇上于死地,而且还可以嫁祸于耿谦和。我的手握紧了装毒药的瓷瓶,手心开始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