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谜中有谜
东厂就在混堂司与明器厂之间,那里离御膳房也只有咫尺之遥。从东厂出来沿护城河往东华门方向走,便是锦衣卫所在地。真假两位皇上被禁闭在东厂重重保护之下,范稳婆凭她在奶子府服务多年的经验就知道那夜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心怀鬼胎的人肯定要各展绝技。这个从外表看上去干瘪的老太婆小心谨慎、低眉顺眼,其实这只是她多年来留给宫中的外在印象,或者说是她刻意要打造的形象。在内里,她是一个心机幽深、洞若观火的老女人。她就如同一只壁虎或一只蝙蝠,虽然日日夜夜隐身在宫中阴暗的角落,但是她的触角发达又灵敏,紫禁城任何一处的风吹草动、任何一人的来龙去脉没有她不清楚的。而且因为人生经历复杂而丰富,并且一直小心翼翼行走在刀锋与火山之间,她的判断常常十拿九稳。当这个不眠之夜随着沉香屑的幽香降临到死气沉沉如古墓的紫禁城时,范稳婆如同壁虎紧贴在东厂后面护城河畔的竹丛之间,在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疯女人如花。如花一直疯疯癫癫地出现在紫禁城外城,也就是东安门与东华门之间的广阔地带,包括太液池畔。但是紫禁城核心也就是东宫西宫和皇上所在地从午门到玄武门或者是西华门到东华门,这一片区域她当然无法进入,但是能自由出入太液池或万岁山兔儿山,这已经是了不得的事。为什么看守城门的卫兵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疯姑娘如花自由出入?这当然同样也逃不过范稳婆的法眼,她认定卫兵们放进疯姑娘如花就是晚上想睡她——毕竟如花出事前可是奶子府里出了名的美人,当然也是宫中出了名的美人。过去这些守门的卫兵都见识过如花的美貌,都觉得她是水中月、镜中花,摘不到也捞不着。现在如花疯了,在夜晚像个鬼影子似的在宫中各个角落里出没游荡,这些兵卒借着夜幕的掩护用一块宫中糕点或胭脂就可以让如花解开腰带脱下破裙子,一个又一个兵卒排着队静候在树林外,如花不知道被多少个兵卒糟蹋过。这一点范稳婆当然了解得清清楚楚,当她决定实施这个计划时她带上了如花。那时候如花一直在太液池一带游荡,秀琴有时会将如花接到奶子府沐浴更衣,我从来不会干涉她照顾如花。相反,我尽量给她提供方便。但是更多的时候如花就如同孤魂野鬼般在宫中护城河和太液池畔游荡。锦衣卫看不下去,将她带到顺天府郊外丢掉,但是隔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再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紫禁城外,而心有灵犀的卫兵在发现她再一次神秘出现后就会会意一笑,然后再一次悄悄放她入宫。
范稳婆利用了如花,在夜半三更之时带着她潜伏在护城河畔松树林中。高墙内就是东厂,而外人要进入重兵把守的东厂唯一的办法就是上房揭瓦。而如果上房揭瓦的话,那块漏下天光的透明琉璃瓦无疑就是最佳选择,琉璃瓦的瓦垄正好就对着那几棵枝繁叶茂的老松树。后来一个蒙面人果然通过松树一跃而上徒手攀上了东厂房顶,他像猫一样在瓦檐上行走悄无声息,看得范稳婆目瞪口呆。好像只是吃一只烧饼的工夫他就悄无声息地从瓦檐上跳下来,范稳婆果断出手突然在如花大腿上猛掐一下。如花一声惨叫,她的叫声刚刚发出范稳婆仿佛事先早有准备似的,闪电般出手捂住了她的嘴。一连串的声响当然没有逃过李连城的耳朵,他飞身做了个防护动作,眼光像箭镞一般穿透夜幕射过来。范稳婆突然起身站起来,她的火眼金睛早就通过几个习惯动作判断出此人就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李连城。她突然跪地磕头如捣蒜:“李大人饶命,李大人饶命。”李连城也认出是范稳婆,沉默了半天一言不发。跪在地上的范稳婆在黑暗中抬头与李连城四目相对,沉沉的夜幕掩盖了双方隐秘的心事。范稳婆突然声音颤抖地说:“李大人,让您巡视受惊了。我是受秀琴委托来帮她寻找姐姐如花,如花疯了,一直在护城河一带神出鬼没,我守了半夜才算抓到了如花……”李连城什么也不说,只等着范稳婆把剩余的话说完,但是范稳婆就是不肯往下说,她藏头露尾意味深长把下半截话留给李连城去猜,然后攥紧了如花的手离去,离开前还不忘狠狠啐了如花一口唾沫:“贱蹄子,你可害惨我了。”
李连城虽然在锦衣卫都指挥使任上任职多年,但是玩心机与谋略他不一定是范稳婆的对手。他心里七上八下想了想却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他不能接受范稳婆此时此刻在此出现,他知道她出现的背后另有深意,这个苍老的女人在他眼里从来都不是个简单的角色。甚至在某个恍惚时候他感到他可能会最终栽在她的手里,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在他精心策划的这一幕结束时刻竟然与范稳婆狭路相逢,他认定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更不可能是个意外。他脑子里像一盆糨糊又像一团乱麻,而在一盆糨糊或一团乱麻中范稳婆的脑袋总会像只蟾蜍一样冒出来,两只苍老的鼓突的大眼睛死死盯着他。他晚上回到乾清宫久久不语,那时候朱春山已经听从我的叮嘱除了我之外不见任何人,包括李连城。事实上我知道朱春山仍然在私下里与李连城频繁往来,我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看不见。李连城表面上事无巨细都不会对我隐瞒,但是他也是有选择地对我透露。那天晚上下半夜他平静地出现在乾清宫,他的出现我并不意外,他裹挟着一身夜晚的寒气坐在我面前:“你知道我刚才遇见了谁?”我毫无来由地知道是谁了:“范稳婆。”李连城露出惊讶的表情,我知道他是故意露给我看的:“你神了如月,你和她是一伙的吗?”我狠狠瞪了李连城一眼:“你才跟她一伙的呢,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个节骨眼上也只有她、只有你在宫中神出鬼没。”李连城露出心事重重的表情:“如月,周总兵围攻红巾军后迟迟没按圣旨撤退,我就知道麻烦来了。”他停顿了片刻然后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于乱刀之下,你会不会给我戴孝上坟呢?”他又跟我玩这一套,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死你的,跟我无关。”我说完就出了宫门在宫中溜了一圈,最后在皇上恭桶旁找到擦屁股的黄表纸,出其不意地在他嘴上抹了一下:“屁股嘴,臭嘴当屁眼。”他一把捉住我的手:“如月,回答哥哥。”他在暗中用力把我疼得龇牙咧嘴,我只好向他求饶:“放开我,放开我。”他继续恳求:“如月,回答我。”我用力挣脱他强有力的双手:“你别胡来,你给我记好,我是你继母。”
李连城的担忧在他见到第一总兵周达那一刻达到极点,周达自上次回到顺天府之后一直不曾离开,大军压阵在这样的敏感时期让李敬堂父子心里发虚。周达的借口是休整,但是李敬堂却从他一反往常的拖拉作风中看到别样的玄机,让李连城安排手下给驻军送去了一百坛宫中自酿的鹤年堂酒。那是宫中自酿的名酒,用桂花金橘茵陈玫瑰酿制,色泽瑰丽口味浓醇,在塞外不可能喝得到如此美酒。周达收到后让送酒的使者给李连城捎回一封信:
如此美酒,却少友朋。君请不来,何以解忧?
周达希望李连城去驻地陪他痛饮一次,李连城就在那个篝火熊熊、美酒飘香的大将帐篷外,在酒过三巡微醺之时意外与范稳婆相遇。李连城知道这是范稳婆的精心设计,甚至是她和周达的联手设计,否则的话一个奶子府的老稳婆怎么可能进入远在顺天府郊外并且重兵把守的第一总兵帐篷?李连城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从不喜形于色是他的职业习惯,从他的表情上你永远看不出喜怒哀乐。但是这一次他失态了,当他看到一身云锦暗花宫装的稳婆范桂枝独坐在将军坐榻一侧时,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凉气是从牙缝中进入他的口腔,发出细微的咝咝声。范稳婆坦然地说:“李大人,我们又见面了,请坐。”她做了个邀请的动作,然后淡定地看着他。李连城上上下下打量着范稳婆,故作惊喜地说:“范稳婆,你是在不断给我制造惊喜呀。没想到真没想到,范稳婆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范稳婆说:“不是制造惊喜,是在制造惊慌吧?”然后她朝帐内努努嘴,“我也是来执行特别任务,我马上撤,你当心。”
李连城早就察觉到他和范稳婆接二连三狭路相逢其实是她的预谋,但是每次她都会点到为止,然后抽身离开。上一次夜半更深在东厂外的护城河边是这样,这一次在顺天府郊外的大将帐篷也是如此。范稳婆能进入大将帐篷,就是要告诉他她的背景幽深莫测。这让李连城心里像装着块石头,但是我并不替他着急,因为自有李敬堂在背后替他掌控一切。
李连城与周达一场豪饮之后才回到紫禁城,据密探得到的消息,周达虽然开始拔营,但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最后绕了一个大圈子再度回到了原驻地。李敬堂、李连城还在暗中观察,潭柘寺对阵双方又处于一触即发状态。李连城喘息未定,范稳婆却给了他致命一击: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公开李连城杀人的惊天隐秘。
看着李连城被东厂人马押走审问,我不能理解范稳婆此举目的所在,一直到很多天过去之后我才明白范稳婆的苦心,她是在为她儿子进入紫禁城扫除最大的障碍。这天晚上注定是紫禁城风声鹤唳的一晚,后来夜半三更张三姐也将奶子府搅得天翻地覆。这一段时间最为焦急的就是张三姐,她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顾体面到奶子府打听。这时候她的身子似乎有点虚弱,她的身边只有一名宫女陪同。她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捂着腹部,我听说她莫名其妙地来红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天她来到奶子府刚刚坐下就发出一声惊呼,所有的奶妈都发现她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成姜黄色,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眼中盈盈涌出泪滴。后来她在女仆侍候下离开时奶妈们就发现方凳上留下一块荸荠色的血块,碧桃将那只方凳搬来给我看,我知道张三姐大事不妙,她又一次流产了。这一次与如妃无关,但是这次流产与上次流产有关,因为她好像有了习惯性流产。这时候我看到杨白桃一身枯叶色尼姑袍款款走进了奶子府,她重回宫中已经有些时日,一直待在敬事房。我急忙上前笑脸相迎:“白桃,这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杨白桃淡淡地朝我点点头:“春天了,风向转了。”
杨白桃是来看望钱大妈妈的,但是她并没有见着钱大妈妈。她后来在碧桃带领下到她当年住过的厢房张望了一眼,然后在奶妈和稳婆护送下回到了敬事房。我郁郁寡欢地来到乾清宫,碧桃给我送来檀木香,却悄声告诉我:“杨白桃托我传话,韦忠贤与周达联手正计划在后天晚上围攻紫禁城。”我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即便让杨白桃知道也应该是虚晃一枪让她传个假消息。我说:“杨白桃让你传话是什么意思?”碧桃说:“其实她是代马背生传话,她没有机会跟你当面谈。她到奶子府是寻找与你单独相处的机会,但是她身后有东厂的尾巴,她只好让我传话,她让你出逃,马上出逃,紫禁城最后的决战时刻到了。”
我将真假难辨的消息反馈给李敬堂,李敬堂依然不动声色:“韦忠贤早就策反了大皇子朱春旺,顺天府我估计要被他们封锁。”我心急如焚:“你怎么办?还有李连城——”李敬堂说:“这个你别管,我说过,我们父子死了无所谓,只要朱春山毫发无损就万事大吉。今晚利用皇上春祭的机会你带朱春山一同出紫禁城,无论在什么时候,你的使命就是保护朱春山。”我说:“确定好了就在今晚?”李敬堂说:“时不我待,我会安排人护送你们出城,一切礼仪按春祭的礼俗备办,王爷已通知了司礼监,这一点韦忠贤也不知道,因为一切都是宫中惯例。”
我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冷宫外贵妃井那边又发生了一桩奇事:银铃晚上从宫中回奶子府,意外在贵妃井井台上发现了三只乌龟,就是在宫中离奇失踪或死亡的黑白赤三只乌龟。更奇怪的是三只龟背上都刻着字,连起来就是“范桂枝”三个字,这种不祥之兆很快传遍了紫禁城,当然也传到范稳婆耳朵里。范稳婆找谁打听谁都不愿意讲,我就不避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告诉了她。其实我不过是传达李敬堂的旨意,范稳婆脸色一片苍白,然后一阵剧烈咳嗽之后突然吐出一口血来。闻着浓烈的血腥味我忐忑不安,上前扶住了她:“你没事吧?”范稳婆撩起衣襟从容不迫地擦去嘴角的血迹:“我没事,这是老毛病了,吐血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我这一生做下的全是吐血之事,眼下在宫中遇到的不过又是一桩罢了。”我听出她话里似有所指,就愣愣地看着她。她快速地在我手背上敲了一下:“你过来。”她将我带到奶子府后堂的沐浴房,左右探头看了一下,然后轻轻掩上门缓缓落座。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脸,她让我站在她身旁,捉住了我的手:“你心里很清楚,我吃尽千辛万苦安排你进入宫中潜伏,与你接头的那个人不是外人,其实就是我。接头暗语我不用再念了,宫中已经尽人皆知,念了也是白念。你是皇姑,周达是你的亲哥哥,他才是这个大明王朝的皇上。他与我约好即将围城入宫夺回自家的江山,你的任务就是务必在三天之内毒杀朱春山。我知道李敬堂安排你带着朱春山出逃,你就带他出逃,因为这正是下手的好机会。李连城必死无疑,李敬堂当然也跑不了。颜如月,最后的决战到了,你就等着看你兄长周达做皇上吧。毒药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就是李连城毒杀假朱春山的毒药:箭毒木汁。”她将一只装满毒药的拇指粗细的鸟状陶瓷瓶塞到我手心,同时还有一封尺素:“这是你的兄长周达捎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