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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月传
1.69 第六十八章 贼喊捉贼
第六十八章 贼喊捉贼

那么李连城又是怎么发现小德子揭瓦入室的独门绝技?李连城的话让所有在场的人目瞪口呆:李连城其实早就预料到东厂人马会贼喊捉贼,他午夜时分悄悄在东厂大门外刷了一层蜜糖。正是春天百草萌发的时候,无数蚂蚁被蜜糖的甜香吸引纷纷拱出蚁穴爬满蜜糖涂抹的区域,蜜糖与蚂蚁被悄悄出门的小德子踩在脚底又一路带到关押两个朱春山的东厂,现在的铁证就是小德子鞋底上仍然粘有蜜糖和蚂蚁。众目睽睽之下小德子亮出的皂靴底边沿果然粘有蜜糖和蚂蚁,蚂蚁并不多可能是小德子在行走时踏掉了不少,但是蚂蚁已经爬满了小德子全身。他似乎瘙痒难耐,两只手不停地在东厂统一的褐色衣裳内掏摸,包括脑袋上那顶小圆帽。唯有他戴一顶小圆帽,与东厂其他兵卒不同。因为他是东厂督主,其他东厂从掌班到番役包括档头一律戴尖帽穿白皮靴。铁证如山让小德子无法抵赖,韦忠贤站在一旁脸色青黄,他干咳了一声,似乎想阻止言如鼎盘问下去。但是他迎面遇到的却是李敬堂与李连城喷火的目光,他站起来的一刹那就想好了应对方案:如果如妃供出他和儿子韦德贤,理由很简单,东厂就是负责皇上安危,潜伏跟踪化名串通是他们的职责,与小德子撇清关系是他现在最大的念头。其实让小德子杀人是如妃与韦忠贤共同下达的命令,事先韦忠贤就和小德子设计好另一套方案:如果东窗事发小德子身份暴露被宫中缉捕追杀,这样的结果最后还是要由东厂来处置,韦忠贤以丢卒保车的方式公开小德子杀人事实,然后交由东厂处决。他最后就在处决时做手脚弄个死囚犯张冠李戴放他出逃让他活命,最终小德子会更名改姓再入军营东山再起,凭九千岁来玩这一套易如反掌。这个计划只是无可奈何之举,一般情况下绝不可能实施。所以小德子在一番吞吞吐吐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下跪:“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实不该为了一己贪欲狗胆包天犯下弑君大罪,奴才该死,罪该万死!”言如鼎皱起长长的寿星眉:“你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说说,你是受谁指使?”小德子抬起眼睛扫视一番,然后将目光落到如妃身上:“就是她,是如妃娘娘!”众人如火如炬的目光一刹那间投向如妃,如妃大怒:“胡说!大胆的贼人,你这是无中生有的捏造和诬陷!”小德子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奴才所说的全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全都有证人现场做证,请大人明察秋毫。奴才如果有一句说谎,大人对奴才再千刀万剐不迟。”韦忠贤说:“当场在堂的有几人?”小德子说:“只有如妃娘娘和赵明德两人,赵大人如何现身我不清楚,刀还是赵大人给的,刀子实在锋利我用手试刀刃时伤了手指,结果如妃娘娘在一旁看了心疼,掏出她的丝帕替我包扎。”小德子亮出手指上的伤痕和那条水红锦缎狐肷褶子边手帕,同样是红色的手帕因为染上了红血迹变得有点浅淡。言如鼎接过手帕:“如妃,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如妃突然站起来浑身筛糠似的颤抖不止:“赤裸裸的造谣陷害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就是个盲人,我进进出出都靠人搀扶,我又如何能看得见他指上刀伤?”小德子又补了一句:“大人明察,她才撒谎,她其实并非盲人,她一直在伪装眼盲欺骗宫中,她的一双眼睛其实火眼金睛明察秋毫。”言如鼎一步一步逼近如妃:“如妃,是这样吗?”如妃紧紧闭上眼睛,两行浊泪从眼窝中流出。众人皆屏息盯着她,她只是默默地流泪并不开口说话。言如鼎突然开口说:“如妃,你别装了,我们早就知道你是假装盲人,你和赵明德做下的缺德事我们都很清楚。现在朱春龙将被废黜流放外地,希望你最后再看你儿子一眼。”长久的沉默之后如妃仍然不愿睁开眼睛,言如鼎说:“那好,带朱春龙。”一阵骚动之后传来一声惨叫:“皇娘啊皇娘!”

其实作为皇子的朱春龙不会轻易被废黜流放,这一声惨叫也不是朱春龙发出的,如妃却控制不住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寻找着朱春龙,全场顿时一片哗然,原来如妃确实一直在伪装眼盲。李连城冲过来往如妃腿窝狠狠踹了一脚,如妃往前一跪跪倒在地,一下磕破了额头,顿时血流如注,她声泪俱下:“不错,我是塞了银子给小德子,命令他去杀朱春山,也是韦公公同时下令,韦公公也是知道的。”和如妃一起导演的一出好戏正按照他们设定的剧本精彩上演,韦忠贤感到非常兴奋,他缓缓上前走到跪着的如妃面前,在她的侧面重重跪下:“小德子说得没错,是我和如妃娘娘下达的命令。但是乞丐朱春山是假皇上有目共睹,我和如妃娘娘是在为民除害,这有什么错?更何况请小德子说一句真话,他在下刀前朱春山其实早已死去。说是小德子杀死了朱春山,但是你们发现了没有,朱春山身上没有任何刀伤,你们的眼睛难道全瞎了吗?”如妃突然双目圆睁声嘶力竭:“你们却如此下作联合起来栽赃陷害我一个贵妃和一个公公,你们还要不要脸?”李敬堂突然出击:“大胆如妃,你大胆密谋杀害皇上已是罪大恶极,却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说栽赃陷害你。”如妃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罪大恶极?嗬,我如妃罪大恶极,好像你李敬堂李大人就是天大的好人似的。告诉你,紫禁城王爷、皇后、娘娘没有一个好人,全都罪大恶极!你,你,你——”她疯了一样手指着在场所有的人,“你们全都是罪大恶极,每一个人拖出去斩了不会有冤枉的,如果我说错了的话,你们把我也拉出去斩了。当然,我不会比你们中的哪一个更好,但绝不会比你们中的哪一个更坏。小德子,你很好,你说的全是真话,但是请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替我和公公再说一句公道话,朱春山在你下刀之前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啊?”小德子突然变得唯唯诺诺:“我,我,我有一句就说一句,如妃娘娘说的全是真话,在我下刀之前我发现朱春山早就断了气。我只是动手摸了摸,他的身体冰凉冰凉的,你说他已经死了,我还要杀他干吗?所以说,我是有过杀人念头,想杀朱春山,但是他真不是我杀的。”如妃说:“好,你总算说了句真话。就说我如妃罪大恶极,但是皇上朱春山毕竟不是我杀的。我有罪,我也不是好东西,但是我想杀的是冒名顶替的假皇上,我在为民除害,为国除奸,我和韦公公何错之有?再说了我有什么办法?那么多人要杀我,谋害我,我不装瞎作哑,难道要让我等死吗?我是恶人,但是也是被逼的,我想在宫中做好人,我能做得了吗?你李大人没有资格说我,我们是一路货色,你儿子李连城与皇上妃子私通生下朱春山,难道不是罪大恶极?娘娘王来喜为了做皇后抢来田小娥之子朱春山当成自己的儿子,难道不是罪大恶极?还有你言如鼎,别看你德高望重一言九鼎装得人模狗样,你和你妹妹言木香狠心掐死她的儿子朱容纳栽赃陷害丽贵妃,唆使皇上下令将丽贵妃丢进贵妃井,立自己的儿子朱由明为太子——你们更是罪大恶极、罄竹难书!”这时候乾清宫外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那其实是言如鼎派日夜兼程赶来的第一总兵周达和大皇子朱春旺联手在背后突然偷袭层层包围了顺天府的红巾军。既不通知李敬堂也不征用他的天雄军反而远调周达回到顺天府,这种反常的做法就是明显不信任李敬堂,李敬堂乐得在一旁坐山观虎斗,这一回合他在宫斗中处于劣势并且形势不妙,他的天雄军绝不会出手。但是他渐渐看不下去,周达与朱春旺仓促应战被赵明德指挥的红巾军打得措手不及、节节败退。李敬堂坐不住了,他就在这时候留了一手,在顺天府留了一支天雄军强弩营,这一点宫中没有任何人知道。现在作为精锐之师的强弩营在李敬堂亲自指挥下果断出手从正面痛击红巾军,打得红巾军丢盔弃甲,结果李敬堂收到赵明德特使送来的议和尺素,地点竟然由李敬堂决定,这让李敬堂十分意外。此时此刻李敬堂有他的盘算:消灭一个对手虽然只是暂时的权衡之计,但是少一个敌人总比多一个敌人好,敌人总是在各个击破中一个一个被消灭,最终胜出者就是最强大的人。后来的事实证明李敬堂的反攻就是顺天府一战开始:假朱春山其实正是他和李连城合谋毒杀,具体操作方法是缓缓移开屋顶上方唯一一块透明琉璃瓦,用麦草管子将南方取来的箭毒木汁吹出,滴落到朱春山因睡眠而微启的口中,导致其神不知鬼不觉离奇死去。

李敬堂将议和地点确定在顺天府郊外的潭柘寺,赵明德没有二话从容现身。当他从容不迫地在潭柘寺山门外现身时所有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包括王爷言如鼎。赵明德仍旧一身官服器宇轩昂,一袭宽大飘逸的落日红猩猩毡斗篷下,是一身宝蓝色紧身束腰捻金银丝线滑丝锦服,与头上戴着的枯叶黄笠盔遥相呼应的是脚上那双掐金挖云红香狼皮尖头齐膝朝靴,衬得他威风凛凛、英气勃发。他微笑着对大都督李敬堂说:“末将参见李大都督。”李敬堂也还之以礼:“免礼平身。”赵明德坦然地立起身:“我知道李大都督最关心的是首辅王不欢,你好好看看,我把王首辅照顾得有多好,细皮嫩肉、齿白唇红,简直是可以和万里红登台配戏的小生。”他轻轻朝身后一招手,一百位手举刀剑的红巾军兵士个个膀大腰圆,团团围护着一辆缓缓行驶的车辇,坐在车辇上的王不欢出现在众人面前。他面色白净,宽袍大袖飘飘如仙,比过去在宫中白净了一些,好像还胖了一些,可以想见他被赵明德囚禁的这几年是受到了礼遇。赵明德的手再度一挥,车辇载着王不欢仍旧在一百位红巾军兵士护卫下缓缓退下。李敬堂不想蓦然发令双方对战,赵明德女人似的嫣然一笑,似乎谅他不敢的意思,然后稳稳地坐下来:“李大都督,宫中最近发生的事,李大人难道没看出蹊跷?就算朱春山被如妃所杀,这真假两个朱春山到底是怎么回事?九千岁,你的所作所为我很清楚,我相信宫里的人比我更清楚。我现在只要你一句话:朱春山是你抢来的田小娥之子,是不是?”赵明德突然声嘶力竭一声呐喊。韦忠贤比他要冷静理智得多,他一听此话就明白这是赵明德要撕破脸的前兆,这一点他在心里早有准备,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波澜,他不动声色地说:“赵大人,我能理解你的处境,你就是要在临死前拖个垫背的。但你也不能疯狗乱咬人是不是?你们姐弟俩咬了多少人?我告诉你,你咬得越多你就死得越惨。不是说墙倒众人推,是你作恶太多,人人盼你死以求天下太平,这样一来你能活得成吗?你是叛军,你一直被围追堵截,我怎么可能和你联手?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确实是跟红巾军私底下有过来往,这是我东厂的职责,也是我为皇家应尽的职责——我很清楚我的一切全是皇家给的,离开皇家我韦公公将一无所有,屁也不是,我怎么可能上你的当?”赵明德说:“好,你光明磊落你肝脑涂地,但是你怎么就成为大金国的间谍呢?所有我大明王朝的绝密情报、驻兵地图全由你提供给大金国的间谍万里红,这个总赖不掉吧?”

万里红的出现是李敬堂的撒手锏,也是他筹谋已久的第二步棋,在扳倒赵明德的同时他的另一个目标就是打垮韦忠贤。万里红的出现其实是言如鼎与李敬堂精心设计的,从内心来说他就是要利用这场所谓的议和来活捉赵明德、打垮韦忠贤。他精心制订了赵明德拒绝和参会两种方案,他本来以为赵明德会选择拒绝,但是赵明德出人意料地选择了会面,他当即喜出望外,那一刻他认定赵明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败局早就板上钉钉,议和的程序都在按着他的计划走,万里红还是以戏子的身份出现,她娉娉婷婷且行且止地进入帐篷引发轩然大波,原来万里红一直就藏身在顺天府,她在哪里除了我和李敬堂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上次身份公开被东厂拘押之后的第三天,韦忠贤想投毒杀害万里红,可是一直在诏狱关押的万里红却离奇失踪,韦忠贤遍寻不着就留下一块心病。他没有想到万里红其实是被李敬堂买通狱卒重新接回李府隐藏至今,她的现身让韦忠贤一愣,万里红说:“九千岁,我们又见面了。”韦忠贤哈哈大笑:“你不是如妃宠爱的戏子万里红吗?你这么一个风情万种会唱能演的戏子,我们什么时候有过交集?”万里红说:“你忘了,你所有的任务全是我指派,我一直是你的上线。我提示你一下,与你一直联系的是羊肉贩子杨十斤,是不是?”韦忠贤一下子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万里红不依不饶:“你其实对我了如指掌,你也向娘娘和王爷禀告过,我这里就再重复一次。就如同你所说的:我一面是杨十斤一面是万里红,我是个阴阳人。”她的话音刚落,马易初领着几个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兵士一拥而上将万里红按倒在地,当场撕裂了她的上衣。众人一阵乱摸之后吓得一哄而散,因为分明在她裆间摸到了男人才有的东西,他们逃到远远的地方像怪物似的盯着万里红。万里红脸上现出了古怪的表情,然后缓缓地脱下那条水红撒花绿绫弹墨夹裤:“其实你们不必强来,我脱下给你们看,让你们看个明明白白。”她脱得只剩下那条玄色亵衣时停住了,眼睛直视着韦忠贤:“韦公公,你我联络的证据都在,需要我拿出来吗?”韦忠贤突然狂喊:“你血口喷人,你像狗一样张口胡乱咬人,只是在场的将相谁会相信你的胡言乱语?”他边说边缓缓走近万里红,一直走到万里红面前,微微一笑,苍黄的脸上牵出几缕难看的皱纹,谁也没有想到他突然转身拔出刀向万里红后背猛刺下去,万里红一声惨叫倒地,韦忠贤一脚踏住她来了个乱刀猛刺,李连城想出手阻拦已来不及,只得腾空而起一个白鹤亮翅双腿飞踢过去,踢飞了韦忠贤举起的刀。他稳稳地钉桩似的落在韦忠贤面前:“韦公公何必杀人灭口?大金间谍自有宫中处置!”

李连城一声令下,锦衣卫兵卒一拥而上要擒拿韦忠贤。东厂人马早就虎视眈眈,密探发出信号之后东厂人马一拥而入,两股武装当即发生火并。李敬堂知道红巾军大批人马就在帐篷之后,他带着十来位天雄军兵士上来准备擒拿赵明德。赵明德在几位红巾军兵士护卫下整齐后退到帐篷一角,在帐篷外静候的上百位红巾军变戏法似的解开束腰的缎带,脱下外衣露出一袭宽大飘逸的落日红猩猩毡斗篷,斗篷内是一身宝蓝色紧身束腰捻金银丝线滑丝锦服,与头上戴着的枯叶黄笠盔遥相呼应的是脚上那双掐金挖云红香狼皮尖头齐膝朝靴,个个都显得威风凛凛、英气勃发,人人都像赵明德,上百个赵明德让人眼花缭乱——原来这是赵明德早就设好的计谋。就在李敬堂一愣神的当口,一百位赵明德已经翻身上马,只给李敬堂留下遮天蔽日的滚滚黄尘。

李敬堂完全没有料到赵明德会有这一手,精心布局全被打乱,他瘫坐在帐篷内暗暗佩服赵明德的老谋深算。他反思自己关键时刻的一系列行动,抛出万里红这个撒手锏是正确选择,是为了整垮如妃和韦忠贤。这个时候选择与言如鼎站在一起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言如鼎要保护自己就一定要保护娘娘和朱春山的正统,而保护了朱春山作为皇上的正统就是保护了李家血统的正统。李敬堂和李连城的目的在这里是相同的相通的,只有保证朱春山不变,其他人事再大的巨变也不可怕,甚至包括李敬堂和李连城死去都不可怕。他在宫中风雨飘摇的时刻仍然不想搞乱紫禁城,他牢记这一点:大厦将倾将别人砸死的同时也会砸死自己。他需要时间,需要在他已经准备好了的时候再出手置敌人于死地。虽然让赵明德暂时逃脱,但是他立马着手在潭柘寺周边布下口袋阵,他不相信赵明德能逃出他的围追堵截。他布置完毕后安排李连城护送王爷言如鼎回到宫中。文武百官正在乾清宫焦急地静候潭柘寺的消息,看到李连城与言如鼎进入,殿内一阵骚动。言如鼎正待开口,范稳婆瘦小干瘪的身影出现在乾清宫,她在众人目光下来到言如鼎面前重重跪下。言如鼎大吃一惊:“范稳婆,你,你来这里干啥?”范稳婆喃喃地说:“我冒死向王爷举报,皇上朱春山其实是被李连城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