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真假难分
钱大妈妈被李连城软禁在奶子府,我安排碧桃照顾钱大妈妈饮食起居,暗地里其实就是派碧桃盯紧钱大妈妈和钱如意,看看是不是有人暗中接触她们。钱大妈妈仍然保持着当年大总管的派头,然后很不客气地对我说:“为什么不让我进宫看看?”我笑着对她说:“奶子府不是在宫里吗?我们就是在宫里呀?”钱大妈妈不屑地说:“我说的宫中是指乾清宫、坤宁宫、建极殿、中极殿那里,当然也包括东宫西宫。”我推托说:“李大人会有安排,大妈妈不要急,难得来宫中一次,你得多住些日子。”钱大妈妈冷冷地笑了一下:“颜夫人,我好歹也在宫中混了一辈子,虚情假意的话也别讲了。但是我要告诉李连城,他现在怎么对待我,不久的将来就会有人怎样对待他。他李大人从小在宫里长大,应该知道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就是一报还一报。他即便不为我这老骨头着想,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钱如意接过话头狠狠地说:“请转告李大人放了我们,否则的话惹火了中书省员外郎马念斋,有你们的好果子吃。”钱大妈妈听了突然大怒:“我让你别进宫别进宫你偏不听,你这小蹄子处处跟我作对!既然回家了,再回顺天府有什么好?怕是将来把命丢掉,不如跟我回去。”钱如意气鼓鼓地站起来,我怕她们越吵越凶,马上岔开她的话题:“钱大妈妈也别多想,如意也别惹大妈妈生气。宫里乱呀,其实李大人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怕你们万一有个闪失。你们是自由的,我知道你们住得心烦,我带你们看看奶子府,最近新进了许多奶妈。”
钱大妈妈不置可否,钱如意也是一百个不情愿,我领着她们在奶子府内部转了一圈。银铃、碧桃、秀琴和马稳婆、宋稳婆、范稳婆、金稳婆都过来和钱大妈妈、钱如意打招呼,更多新入选的奶妈停住手中活计朝钱大妈妈张望。钱大妈妈似乎看什么都不开心,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我领着她掀开帘子走进内室,对她说:“正好今天有一批奶妈要开乳,还请钱大妈妈指导一下。”入选的奶妈已在内室里站好,内室四角置有银炭炉,里面温暖如春,奶妈们脱下外衣一个个露出光洁如玉的乳房等待着钱大妈妈又一轮挑选。钱大妈妈拿起烘热过的碧玉奶嘴从长长的一排体态丰盈的奶妈面前走过,眼睛落在一对对下垂又微翘的奶子上,仿佛又回到了她昔日奶子府大总管的位置上。她着一身苔藓青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古烟纹碧霞罗衣,下摆微微露出一截散花如意云烟裙。入选的奶妈虽然进入宫中,但是等待她们的照例是一道近乎苛刻的筛选:催奶。催奶用的还是奶子府的老方法,服用白水猪蹄汤和无盐鲫鱼汤。每位奶妈每餐必食两大碗,不放盐不搁醋的白水炖猪蹄和无盐鲫鱼汤汤色乳白腥气扑鼻,我当年刚入奶子府时如此,钱大妈妈当年入选奶子府时也是如此。在家过惯了苦日子的奶妈们头一餐都可以吃下去,第二餐闭上眼、憋口气勉强也可以吃完,一连数日后再面对难以下咽的催奶汤,奶妈们捧上汤碗就开始呕吐,每到饭点奶子府一片呕吐之声。想起以后在奶子府日日如此,奶妈们绝望得眼前一片漆黑。我看着面前一个个乳房饱满的奶妈就想到我自己,我站在她们面前说:“这一关总是要过的,每一个奶妈进入奶子府都得要过这一关,我是这样,钱大妈妈也是这样,你们也是这样。你们很幸运能见到已经告老归乡的奶子府大总管钱大妈妈并接受她的指点,这是你们的造化,请大家穿好衣服再去催奶。”
奶妈们无声地穿上衣裳,一个接一个坐到桌案前。要说钱大妈妈当之无愧是个心狠手辣的强悍女人,她手持一双以细银链连在一起的银筷子,那是宫中银作局精心打造的银筷子,也是她从前用过的银筷子,她像头母老虎似的围着奶子府长长的桌案不停地绕圈子。四张长长的桌案上围着六十位新入选的奶妈,人人手捧一瓷碗白水炖猪蹄或无盐鲫鱼汤,稀里呼噜稀里哗啦像猪吃食似的吃得一片山响。奶子府里全是一片猪吃食的声音,奶妈们人人汗出如浆。碧桃等一帮女仆杂役将一桶又一桶腥气扑鼻的食物抬来,全都是热气腾腾的猪蹄与鲫鱼,这是民间也是宫中最好的发奶物。钱如意的目光在席间逡巡,发现有奶妈吃完她迅速补上一勺。而一旦有偷奸耍滑或稍稍慢了半拍,钱大妈妈马上黑下脸用银筷子狠狠敲在奶妈额头上,破口大骂:“贱蹄子,别不知足,猪蹄鲫鱼都吃不下,想吃龙肉吗?想吃龙肉上天去!”被敲打脑门的奶妈既羞又痛,实在忍不住就伏在桌案上哇的一声吐出来,刚刚吃下去还没来得及消化的猪蹄与鲫鱼肉和着胃液喷涌而出。
这一幕幕场景我实在太过熟悉,因为我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就在这时候门外一阵骚动,我听到钱如意大喊大叫的声音,碧桃惊慌失措地叫我出去。我看到钱如意扯着春明的衣服左一掌右一掌掌掌都响亮地打在他的脸上,春明被她打得步步后退根本不敢还手,钱如意还是不依不饶穷追猛击。奶子府的奶妈蜂拥而出,钱大妈妈只是隔着奶子府门外的台阶远远地注视着钱如意追打春明。我赶紧上前去制止钱如意,钱如意满面通红:“偷偷跟踪我,把我当贼一样防着,谁是你的主子?你给我说谁是你的主子?李连城吗?还是韦忠贤?你胆子太大了。我出宫才几天,就不拿我当人啊?”我无法阻止钱如意,看样子她连我也要打。钱大妈妈看架势不对上来拉着钱如意:“你打小公公是打错了——”钱如意说:“怪不得人常说人走茶凉。我人还在宫中,我嫁的还是中书省员外郎,这茶就凉了。”钱大妈妈说:“这又说错了,这哪里是人走茶凉?你我现在想走走得脱吗?请我们入宫就是要请我们入瓮,然后瓮中捉鳖……”
我当然知道钱大妈妈冷言冷语是另有所指,我只能装作没有听见她的话——当然也是宫中奇异的景象转移了大家的视线,杆子房那里突然冒出来无数的猫头鹰,猫头鹰像乌云一样从杆子房上空飞起,久久盘旋在紫禁城上空,高一声低一声的哀鸣令人毛骨悚然。奶子府所有的女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们抬起头目光追逐着那群紫禁城中的神鸟。谁也不会想到,群鹰惊飞的那个初春的下午就是紫禁城最混乱的一个下午。那个下午正值立春,那年冬天特别暖和,每日都是艳阳高照。为了显示紫禁城一派祥和的良辰美景,本来就是稳婆和太监操持的咬春节就被李连城插手。李连城准备把咬春节弄得声势浩大一些,特意在灵星门的紫光阁那里搭了一个彩门。宫里本来就有普天同庆戏班,是宫女和太监排练了戏文逢年过节用来凑热闹的,这天也准备热热闹闹地唱上一出。最后皇上也出现了,与皇上同时出现的就是那群诡异的猫头鹰。
多年以后我和朱春山争议过当天在场的人到底是谁第一个发现另一个朱春山,最后经过仔细的回忆与佐证大家一致认定是碧桃。碧桃当天趁着宫中人多热闹和小明子约好偷偷幽会,小明子这一次要带她到宫外去,他们转过紫光阁雕梁画栋的楼廊,然后就一路出了东华门,一眼就看到东厂的兵卒簇拥着一个浑身肮脏、破衣烂衫的乞丐出现在门外。那乞丐头发肮脏凌乱地纠结在一起,上面全是草屑。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浑身上下散发出难闻的臭气。脚是光着的,脚后跟上布满皴裂,结满了血痂。东厂的小德子护着他直接进了宫,一个晴天霹雳在宫中炸开来:另一位朱春山回来了,他才是真正的皇上,他是沦落为乞丐一路乞讨着回到宫中的。
我亲眼看见两个朱春山在紫光阁相见的那一幕,那时候咬春节刚刚进入高潮,紫光阁戏台上鼓乐喧天、人欢马叫,东厂的小德子护着另一个朱春山来到戏台下。李连城突然看到这一幕马上起身想把坐在身旁的朱春山带离现场,却被小德子阻止。小德子将刚刚带回来的乞丐朱春山推到他面前:“李大人你别走,你好好看看,这个乞丐说他才是皇上朱春山。”两个朱春山在戏台下四目相对,一个是乞丐一个是皇上但是两个人分明长得一模一样。台下台上一阵窃窃私语之后突然间鸦雀无声,几百双眼睛齐刷刷投向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皇上。乞丐突然出手死死掐住皇上朱春山的脖子:“你这个骗子、骗子,我才是皇上,我才是皇上。”皇上仿佛醒悟过来,笨手笨脚地与乞丐对掐:“你才是骗子,你是骗子,大骗子。”乞丐身手明显比皇上矫健多了,他即将将皇上压在身下时李连城却愤怒地推开他:“住手!”但是乞丐一眼发现了我:“奶娘,奶娘,是我啊,我是朱春山,我是皇上。”他突然紧紧抱着我失声痛哭:“奶娘,奶娘,我是朱春山,我是皇上,你连我都不认识吗?我不是乞丐,我是被人陷害的,我是皇上,你连皇上都认不出了吗?”皇上这时候也上前拉紧我的胳膊:“奶娘,我日日和你在一起,我才是皇上。奶娘,我从小和奶妹在一起玩,我才是朱春山啊。他分明就是个乞丐,是个骗子。”乞丐立马大怒,在皇上脸上啐了一口:“呸,你才是骗子,你是假冒的皇上,你是骗子。”皇上手指着乞丐:“来人哪,给朕将这个乞丐拉出去斩了。来人哪,来人哪!”两个朱春山说着又揪打到一起。银环这时候不知被谁推过来,她吓得连连往后退缩。但是人越围越多实在无法退出去,皇上发现了银环扑上来一把抱住她:“奶妹,奶妹,我是春山,我是奶哥。我们说好了我要选你当妃子,奶妹,你怎么连奶哥也不认识了?”此时的我也开始糊涂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皇上,到底孰真孰假我也确实分不清,我头昏脑涨,而李连城被小德子一帮东厂兵卒围拥着无法脱身。那个混乱的春天的午后最后当然也无法在混乱中收场,只是混乱的场面从紫光阁转移到乾清宫,而且逐步升级。
紫禁城罕见的一幕成为后世民间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到处流传经久不衰。韦忠贤与如妃就不用说了,张三姐也大喜过望。在那个春风扑面的黄昏她主动过来看望如妃,她把如妃精心策划让她滑胎一事完全忘了。或者说她没忘,但是她并不放在心上。她就有这样的本事,为了扫平通往皇后道路上的障碍她对发生的一切从不计较。她在明媚的春光中首先来到奶子府,这春天就是春天的样子,立春其实也不过几天,阳光就和冬天的淡泊完全不同,明灿灿的阳光如同新鲜蜜糖一样透明又澄澈。宫中各个角落蒲公英开得如同繁星,看上去就像张三姐此时此刻的心情。八个宫女陪同张三姐走进奶子府,迎面就碰上一身桑子红实地刺绣缀金单朝服的我,我不依不饶用毒辣的目光与她对峙,我们四目相对各不相让。这时候一阵微风吹过,无数杨花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而下。张三姐扭过脸去,狠狠瞪了身边宫女一眼:“茶茶茶,跟你说了我早上溜鸡丝、溜海参、酥火烧食多了,我要的碧螺银针莲心茶呢?”两位宫女捧着食盒跟在身后,一位宫女说:“怕茶凉了喝了不好,拿去热了随喝随上。”另一位宫女捧着骨瓷茶盏一路小跑着过来:“来了来了。”她气喘吁吁地赶到张三姐面前往地上一跪献上茶,张三姐呷了一口,突然吐出来:“烫烫烫,你想烫死我啊?你受什么人指使?你安的是什么心?”没等宫女回答她扬手就将滚烫的热茶泼在宫女脸上,宫女一声惨叫倒地不起。张三姐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出了奶子府,然后在宫女陪同下直接去了坤宁宫。她和朱春龙一同出现在坤宁宫,宫女们早就向如妃通报过朱春龙来看望她,如妃也知道张三姐一同随行。张三姐一眼见到如妃马上就忘掉刚刚在奶子府发生的不快,因为如妃坐在灿烂的春光中明显精心打扮了自己,一身云水金龙凤凰花彩锦女裳看上去雍容华贵,过去那个霸气十足的如妃好像又活过来了。就算是过去她也不会这么穿的,重要的是她知道朱春龙和张三姐会来,她的这身盛装暗含的意思是她接受了张三姐,她的态度也让张三姐十分欣慰。在与朱春龙交谈之后,如妃吩咐身边宫女:“好了吗?快给我们上一盅来。”她抬起脸来说:“我知道你们来,特地吩咐宫厨煲了鹿肉厚朴蜂蜜汤。”不一会儿,宫女就托着厚朴蜂蜜汤进来,如妃说:“来来来,厚朴蜂蜜汤,滋补安胎的好汤。过去宫中乱局迭出各怀鬼胎,我怕你怀上龙胎会招来杀身之祸。现在不怕了,时辰到了,你就安心养好龙胎,我们春龙也等着上位。”张三姐会意一笑:“我知道,我知道娘娘时时刻刻都在为我着想,臣妾心里真是感激不尽。”她说着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如同琼浆玉液的厚朴蜂蜜汤缓缓滑进她的喉咙,她说:“真好喝,太好喝了,谢谢如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