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危如累卵
自从那日李敬堂告诉李连城自己并非他的生身父亲之后,李连城一有机会就追问李敬堂,李敬堂被逼不过,压低了声音说:“快回乾清宫,我只要你完成一个任务,就是保护朱春山。我问你,朱春山是不是你的儿子?”李连城说:“绝对是,是小娥亲口对我讲的。”李敬堂说:“那就万无一失,你别管宫中有多少阴谋城外有多少布局,我统统都给你安排妥帖,这就是我忍辱负重死保大都督之位的全部目的。现在我只要你和颜如月一起守护朱春山,守护朱春山就是守住我们李家江山,最后的关头意味着生死存亡,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李连城不依不饶地拦住李敬堂:“那我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我对外一直就是你的儿子,我怎么就成了先皇的儿子?你一定要告诉我,我要你用铁的事实告诉我,我的身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一直骗我到今天?”李敬堂说:“好,这事也无法再隐瞒你,但是我空口无凭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只会加深你的怀疑,公开这件事需要几个当事人来配合。”李连城说:“谁?”李敬堂说:“布袋和尚和范稳婆,你先回乾清宫,我这里通过颜如月来安排范稳婆,我再通知布袋和尚和刘氏,也就是当年的丽贵妃。然后我们一起到清风寺后面的白狼坡重新开挖那个坟,那就是当年埋葬你的坟墓。你马上回到乾清宫,马上回去,紫禁城最后的决战就要到了,这个大明王朝是我们的,天子之位一定要紧紧攥在我们手中。我在宫中处心积虑、精心布局,就是为了这个目标。”
李连城不动声色地来到乾清宫,从他脸色上完全看不出内心的狂涛巨澜。朱春山这段时间已经停止了与翁万言在文华殿的学习,他早就嗅到了宫中气氛诡异,也不再与我亲热,每日早早入眠,顶多让春明和宋玉陪着到附近的奉先殿走一走,然后马上回宫睡觉。李连城靠在朱红色廊柱下一言不发,我坐在宫灯下看着他,打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前和他说话。天已经开始转暖,风向也开始转变,从顺贞门那边吹来的风带着一丝暖意,我知道这就是南风。李连城大步走过来在我面前坐下:“皇上在做什么?”我告诉他:“皇上睡了。”他略略有点不耐烦:“怎么这么早就睡了?”他抬头看了看我,眼睛慢慢凝聚一丝丝的温柔:“如月,如果不久的将来玉碎宫倾、王朝易主,我战死在沙场,每到清明时节,你会为我上坟吗?”他经常在我面前胡言乱语,听起来像是不过大脑的话,但是我知道这是他深思熟虑才说出口的话,也是他编出来的话,目的是为了引起我的同情。我不想配合他的情绪,手一挥大咧咧地说:“废话一箩筐,我大明王朝铜墙铁壁又不是纸糊草扎,怎么可能玉碎宫倾、王朝易主?”我从宫灯式字纸篓里捡出一张废纸,突然出手在李连城嘴上狠狠一擦:“你这张臭嘴一张开就是大粪味,早该用草纸擦一擦。”李连城眼疾手快捉住我的手,将我死死拥在他的怀中:“如月,如果我战死沙场,年年清明你一定要为我焚纸烧钱。”我在他怀中拼命挣扎:“我不听你这混账话,你放开我。”他将我箍得更紧了,我拼命挣脱他的怀抱:“放开我好不好?李大人你别闹了,我可是你晚娘——”李连城说:“别逗了,当我不知道,你和我爹只是假夫妻——”他也没有想到脱口而出说出这样的话,他愣在那里等待我的反应。我不给他应对时间:“即便是假夫妻也不关你的事,你也没有机会。我实话告诉你,你只能永远做我的哥哥,就是亲哥哥那样的哥哥,你明白吗?”李连城贴近了我:“那我再告诉你,我要是不经意间做了皇上,你愿意放弃皇后身份?”我当机立断回答他:“你想哪儿去了,哥,你当了皇上还是我的哥啊,那我就是皇妹。”我突然停住话头,假装很生气:“嘿,说这些有啥用?我有那个命吗?你有那个命吗?”李连城突然改变话题:“只要你听从我的安排,你就是将来的娘娘,你信不信?”
李连城交给我的任务就是将范稳婆请到清风寺,那其实是一次有预谋的安排。我告诉范稳婆我娘和布袋和尚在清风寺等她,但是我们并没有进入清风寺,而是直接去了后山。范稳婆似有所察觉,停住了脚步对我说:“为什么不进清风寺。”这个时候已经由不得她做主,我说:“我娘和布袋和尚就在前面,快到了。”她并不显得慌乱,撩了一下枯涩而凌乱的头发:“不过就是不相信我而已,孩子已经夭亡了这么多年,这样折腾还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让我们这些活着的大人更悲伤一些。”她抛开我坦然向那处小小的坟墓走去。这时候早春的阳光普照山地,青青的草芽正从枯黄的土地中冒出来。她一步一滑地出现在山坡上,李连城和朱六指从栗树后面站出来,那个墓葬已经挖得很深如同一口深井。李连城平静地说:“范稳婆,你告诉我,你和宫心志的孩子到底去了哪里?你说埋在猫尸下面,人家掘地三尺我们掘地一丈,鬼影子也没有看见。”范稳婆脸上仍然像死人一般毫无血色:“不会吧,不会吧?”朱六指将铁锹扔过来:“要不你来挖挖?”李连城一步一步踱到范稳婆面前:“范稳婆,你也别跟我们演戏了,其实你的儿子根本就没死,他还活着。我们其实已经知道他是谁了,现在只要你亲口说,他现在在哪里?”范稳婆脸色突然变得乌紫,她瘫倒在墓地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起来,哭得像唱山歌一样:“我的儿啊我的儿哎,你死了这么多年在地下还不得安生哪。什么人心比豺狼虎豹还狠呀,竟然左一次右一回挖你的坟啊,我的儿啊我的儿哟。”
范稳婆痛哭失声让李连城一筹莫展,其实李连城的束手无策完全是伪装出来的,不仅是装给范稳婆看,也是装给韦忠贤看。那几天东厂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周达与赵明德已经达成密切合作,决定瓜分大明王朝。东厂向锦衣卫透露这个信息用意很明显,韦忠贤就是要和李连城联手,双方互相交出韦德贤与假朱春山。李连城只派出朱六指联络,拒绝与韦忠贤见面。李敬堂也寸步不离守在乾清宫,李连城汗流浃背走进来重复了朱六指传回来的消息。李敬堂看也不看他,只盯着廊檐下晃动的宫灯:“韦忠贤的消息。”李连城马上面露不屑:“东厂的消息就是韦忠贤的消息。”李敬堂说:“已经得大金的佐证,周达正在暗中排兵布阵,有与赵明德形成合围之势,最最可疑的就是此次排兵布阵没有宫中指令。”李连城说:“赵明德势力再大也不用怕,红巾军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别看他动静很大其实就是一群草包,不堪一击。”李敬堂斩钉截铁地说:“就怕夜长梦多,通过皇上下令,将二皇子朱春空与周达对调。”李连城摇头拒绝:“不可以,就算论资排辈,也该轮到大皇子朱春旺,二皇子其实就是个书呆子。你这样做不是人为制造纠纷?这个时候我们内部应该以和为贵。”李敬堂说:“我看不到这一点在紫禁城就白混了一辈子。召朱春旺入宫,给他造成错觉,因为让朱春旺继位的声音近日也甚嚣尘上,让他忐忑又期待。将他按住不动,我们就会少一个强劲对手,就会争取到更多的主动权。在当前生死攸关之际,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一点相当重要。”李连城说:“那接下来如何处置?”李敬堂以手做刀劈在桌案上:“一旦尘埃落定我们掌握了主动权,不留一个活口,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千古难遇的奇事就出在这当口,皇上的玉玺离奇失踪,尽管这段时间我与李连城彻夜在乾清宫守着,玉玺还是被盗,李连城分析各个环节想不出在哪里出现纰漏。就在这天晚上一只漆黑麻乌的乌龟缓缓爬进了乾清宫。它径直爬到了李连城脚下,昂起头看了看他。李连城大吃一惊,白龟与赤龟都死了,这只从未现身的黑龟从何而来?他在黑龟嘴里找到了蜜蜡纸,上面让他单枪匹马到兔儿山密会。李连城知道那里是紫禁城中最高的地方,怪石飞泉鸟语花香。站在兔儿山上眺望太液池和紫禁城,才可以体会到一览众山小的意境。那里虽然是俯瞰宫中最佳的地点,可惜地处宫中最偏僻的西南角,隔着太液池,而且还隔着蛇蝎出没的前朝万寿宫遗址,所以宫里人没事很少去兔儿山。李连城决定赴会,他脱下了那身锦衣卫的飞鱼服,换上了沙漠黄双襟立领窄袖宫服,特地带上了那只黑龟。但是他还没有到兔儿山就在万寿宫那里遇到了范稳婆,范稳婆手里提着一只藤条编的篮子,里面装着一些刚刚剜下的蒲公英,这也是奶子府给奶妈们退火用的一味药,这样做当然是遮人眼目。范稳婆经过他身边时悄声说:“兔儿山上已经处处布下暗哨,你带着乌龟过来干什么?快快去太液池放生吧。”
李连城转身来到了太液池畔,他将那只黑龟从怀中掏出来有点犹豫,范稳婆站在他身后说:“这是我的乌龟,没有用处了,你放生了吧。”李连城还在迟疑中,范稳婆上前拿起乌龟缓缓走到水边,将黑龟放入水中。黑龟愣了一会儿,动作极快地舞动爪子回头眺望了范稳婆与李连城一眼,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吐了一连串水泡消失在水草中。范稳婆站在水边愣愣地说:“放生了,没什么用了。白龟死了,赤龟也死了,留着黑龟也没有用。”李连城说:“原来你是黑龟?”范稳婆摇头说:“我不是,但是我知道你们一直用乌龟传递情报,我就偷偷藏起黑龟为我所用,却没有派上什么用场。”李连城说:“约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范稳婆,我知道你心里隐藏着太多东西,没到时候我也撬不开你的嘴,你才是紫禁城最大的潜伏者。”范稳婆果断地说:“错,你这样看我就大错特错。我跟你说过,我早知道你我会有这么一天,你要问什么就问吧,该来的一定会来。你们也不必怨我范桂枝这个人有多毒,不管你们相信不相信我都要说,这是命,这就是命中注定。”李连城嘴角露出一缕意味深长的微笑:“好,我就知道范稳婆是爽快人,其实不用开口我相信范稳婆也知道我想问什么。”我就在这时候从太液池畔的树林中出现了,这是李连城的安排。范稳婆背对着我没有看到,她冷冷地扫了李连城一眼:“其实当务之急并非娘娘、皇上的前世今生,我叫你过来是要告诉你,宫中玉玺在九千岁手中——而盗玉玺之人是皇上身边的太监春明,他其实早就被韦忠贤所收买,九千岁用他取代了昔日的安小平。”李连城依旧不紧不慢地会意一笑:“这个我已经掌握,这不是宫中的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宫中四面楚歌危如累卵,范稳婆啊,如此紧要关头何去何从您应该很清楚。”范稳婆迟疑了一下:“嗯,这个我很清楚,我也是亲眼看见——”李连城马上接过话头:“亲眼看见春明盗取玉玺?范稳婆,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春明是受了韦忠贤的指派,但是盗玉玺却是在你的安排之下。”范稳婆正欲开口李连城马上封堵她的嘴:“你是不是又要说我与田小娥有染?告诉你,田小娥是我的情人,朱春山就是我的儿子,宫里人差不多全知道了——可是,这难道是我李连城安排的吗?这不正是你和钱大妈妈、韦忠贤帮助娘娘抢来的吗?范稳婆,别以为你最聪明,别人都是吃素的,我毫不客气地跟你说,你潜伏在宫中几十年,你的目的我们很清楚,你当下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交代……”
范稳婆陷入了沉默,她明显低估了李连城对宫中信息的掌握。李连城对我暗示了一下,我缓缓走近范稳婆,她瘦小单薄的身影在早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我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她敏锐的听觉捕捉到我的脚步声,这应该是多年宫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经验带给她的。她说:“李大人说我潜伏在宫中几十年,你们李家父子难道不也是这样吗?其实我并不是资格最老的,我所知的李敬堂,潜伏的资格应该比我更老。”她缓缓转身看着我:“颜夫人,你难道不也是潜伏吗?我苦心经营将你安排入宫,让你潜伏下来,但是你没有服从我的指令却听从了另一个潜伏者的安排,我对你在宫中的一言一行其实清清楚楚。你和李敬堂名义上成亲,你是他的妾,但是你们只是掩人耳目的假夫妻,你们根本没有夫妻生活。因为你给小皇上断奶后这些年,月例一直都是正常的。”我点点头:“是的,范稳婆,我知道你知道一切。我也从来不曾在你面前隐瞒,我知道你应该能理解、会理解。这宫中明枪暗箭、你死我活从来不断,凭我一个弱女子能在这宫中活命吗?我凭什么没有成为翠柳或酸枣?凭什么?所以,我寻找靠山也是正常的,你在宫中这些年,你的靠山还少吗?”范稳婆说:“但是你别忘了我安排你入宫的目的,别忘了你娘至今还在装疯,更别忘了你入宫的使命,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是谁家的?颜夫人,我可是全心全意在为你家忙活。”我无动于衷冷冷地说:“范稳婆,事到如今我们都没必要蒙骗,我们需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敞开心扉说真话,你不讲真话我们没法谈。你好好想想,想透了想通了我们再谈。”范稳婆答应了我的请求,后来在李连城面前,她的回忆混乱而芜杂,但是通过她的回忆,还是将我们带回到多年前那个凤仙花如锦似霞的春天。
那是紫禁城春天一个平常的黄昏,殷红如血的残阳就挂在层层叠叠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上,那雄伟壮丽的景象只有天堂的琼楼玉宇可以相比,人们不会想到这庄严宏大的场景背后,黑暗正在一寸一寸地侵吞。那个时候娘娘假怀孕已经快十个月了,临产的日期钱大妈妈确定为四月初八,因为田小娥确定是四月初八临产。一切都在韦忠贤与钱大妈妈精心策划中,田小娥这个可怜的女人生下儿子后马上被抢走,谎称是娘娘诞下的。一个女人目睹了宫中这恐怖的一幕,这个女人就是稳婆范桂枝。这一幕发生之后,两个母亲却有了霄壤之别,一个成为流浪女田小娥,一个成为不可一世的皇后娘娘王来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