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风雨飘摇
朱春山言听计从地顺从了李连城,不知道他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他乖巧又听话地守在宫中,看他那懦弱的样子确实不像一朝帝王。李连城与韦忠贤的对峙呈现胶着状态,双方谁也不肯妥协让步。而韦忠贤又从耿谦和那里得知,娘娘暗中与李连城达成妥协,只要保住了娘娘的尊贵地位并迎接王不欢归朝,她尽可以让李连城垂帘听政让朱春山做傀儡皇上。赵明德虽然手中有一张王牌王不欢,但是他怕周达更怕李敬堂。其实他可以在两天之内以急行军的速度包围顺天府,但是他又怕蠢蠢欲动的李敬堂的都督府天雄军给他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必须与举棋不定的周达联手。但是两个久经沙场的男人想联手合作,注定互不相信、暗中算计,最后的结果多半是反目成仇、兵戎相见。在谁也不肯贸然动手的时候,紫禁城出现奇妙的平静,这份平静很快被奶子府的一群奶妈和稳婆打破。奶子府经常一片鸡飞狗跳,奶子府里全都是女人,女人们有一点小事就惊惊乍乍。先是某天午夜酸枣一声惨号把护城河河边直房一带闹得人心惶惶,后来才发现她被人割去了一只耳朵。那只耳朵就握在酸枣手心里,变得黑不溜秋的如同一只黑木耳。酸枣后来在一个雨夹雪的黄昏双手比画着告诉我,那个人下手前咬牙切齿地对她说这是对她的报复。酸枣的脸布满皱纹如同晒干的酸枣,我对她说:“我和你说过宫中不好待呀!我劝过你拿了俸银出宫你偏不听,结果嘴巴不能好好说话,现在耳朵又被人割去一只。再下去,你的眼睛怕也保不住。酸枣,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还有一条命好活——”酸枣闭上眼睛,眼泪直流下来。酸枣双手又比画着告诉我:她的一条命不值钱,死也就死了吧,活着也是死了,她死也要死在宫中。
我这边还没有劝好酸枣,翠柳那边又出事了。翠柳要离开奶子府去南疆给她的爱人冯授同守墓,任何人也劝阻不了。翠柳出宫前亲自来向我道别,就在灵星门那边的玉河桥畔。我站在承光殿门前廊柱下目送翠柳离去,奶子府的奶妈和稳婆们几乎倾巢出动来送别翠柳。翠柳一向冷傲如冰,冷到不近人情。谁也没想到她的痴情与忠贞竟然感动了奶子府所有的女人。没有人领头招呼也没有人倡议,众人自动沿护城河畔的官道一路相送。翠柳简简单单梳一只孝头髻,一头乌发间插着一支素钗梳,穿一领珠光白白绢素麻细布衫,绲镶着沙漠黄的边,下穿一条细麻布裙,脚踏一双青布鞋,当然腰间少了一根麻绳。她被黑压压一片送行的人感动了,她脸上那块长年不化的冰终于融化了,她泣不成声地向众人拜了又拜。她细碎的脚步牵动我的心,她这样一个弱女子如何能走完这一路?但是谁的话她也听不进,她执迷不悟地离开了紫禁城,她将生命置之度外,只是一门心思要去南疆。她在顺天府郊外就被红巾军捉了去,后来才知道红巾军已经将顺天府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得水泄不通,一场恶战到了一触即发的状态,这时候轮到王爷言如鼎出山了。
后来的历史表明是赵明德逼迫言如鼎站出来作出让朱春龙接班的决定,另有一说是赵明德囚禁了言如鼎之后强迫他作出承诺。在言如鼎看来这是一个完美的策略,在皇族血统不清不楚的情况下朱春龙登基保持了皇族的纯正,让我朝各方势力都心悦诚服。赵明德的承诺是交还王不欢,保证娘娘和王不欢的安全,保证在紫禁城不动一刀一剑,当然保证不杀顺天府一卒一民。言如鼎的所作所为将李连城瞒得滴水不漏,他最怕的就是韦忠贤。他在千岁宫拜会了韦忠贤,当然韦忠贤第一件事就是将假朱春山从地宫中请出来与言如鼎见面。假朱春山恨恨地盯着言如鼎一言不发,言如鼎也一言不发,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假朱春山,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言如鼎准备联手文武百官在早朝上逼迫朱春山下台,他们在密谋时李连城就得到了消息。李敬堂安排马易初和于文第从外围包围赵明德的红巾军。而周达准备南下入宫增援,大金的入侵最终又牵制了他的兵力,让他进退两难。李敬堂突然决定将天雄军节度使、大皇子朱春旺火速召回顺天府,李连城说:“你让朱春旺入宫不是添乱吗?你还嫌宫中不乱?当年娘娘让他赴边就是让他发配充军,不想留他在顺天府觊觎皇权。”李敬堂吞咽着唾沫:“你知道他们在背后就要动手了,皇位切不可落到朱春龙手中,落到他手中就意味着我们失败,宁可落到朱春旺手中。”李连城说:“落到朱春旺手中我们就好过吗?”李敬堂说:“皇位不在我们手中日子肯定没法过,但是相对来说落在朱春旺手中我们的日子会好一些,你知道什么原因吗?”李连城说:“什么原因?就是朱春旺势单力孤。”李敬堂手在桌案上重重一敲:“对,朱春旺现在远远不是我们的对手。但是不管是谁做了皇上,最后都要成为我们的刀下鬼。”李敬堂的眼睛在一片幽暗中闪闪发亮,李连城愣住了:“杀?”李敬堂说:“当然。”他忽然沉默起来,李连城也沉默起来,两个沉默的男人心事重重地对视了一眼。李敬堂抬起头看着李连城从头看到脚,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坐下来,我有一桩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李连城说:“我其实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你说。”李敬堂说:“你坐下来,这桩事情相当重要,它才是一桩塌了天的大事。”李连城缓缓坐下来,李敬堂说:“是时候了,应该告诉你,我怕马上宫中大乱一切都来不及。”李敬堂说着直视着李连城:“你——其实根本不是我的儿子,你知道吗?你是老皇上朱孝进的儿子,这个皇位,其实是你的。”李连城倒抽了一口气,李敬堂说:“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向你详细回忆前世今生的因缘巧合,我只能告诉你,一切全都是命中注定。皇位千万不能失去,必须拼死一搏,失去皇位我们就只有一死,我耗尽一生心血苦心经营的一切将会付诸东流。”
紫禁城混乱无序如同沸水浇了蚂蚁穴或火把烧了马蜂巢,朱春山竟然让我偷偷将银环带进宫。他们一见面就互相吐舌头做鬼脸笑得乐不可支,那是青梅竹马的少年天真无邪的笑容。宫内铜火盆中燃着一堆银炭,不见一缕烟丝却让宫中温暖如春。朱春山早脱下龙袍换上洁净的宫锦服,内松外紧十分合身,发丝用无瑕玉冠拢住。银环一袭朱砂红彩霞满天宫女装,但是裙摆下却别出心裁绣着一枝盛开的梅花,一支梅花簪簪在如瀑似泻的三千青丝中,一颦一笑另有别样动人的风韵。朱春山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来:“奶妹现在楚楚动人,真是女大十八变,怎么看怎么好,让奶哥心动不已。”银环嘟着嘴假装恼了:“皇上哎,你金口玉言,可不能成天说些混账话戏弄奴家。要是让哪位碎嘴婆子听见了传出去,你让奴家怎么活呀?”朱春山听出银环的话是在损他,上前就要捏她的嘴,银环转身想逃却不料朱春山早已从背后抱紧了她。他将下巴搭在银环肩胛上,轻轻在她耳畔说:“奶妹真好,奶妹真好。”银环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又说混账话了。”这句话似乎激发了朱春山满怀深情,他的温暖的嘴唇在她因为炉火温暖而变得桃红色的腮边寻觅着。银环有意打断他:“你看,梅花。”银环手往前一指,在虚掩的窗扇外,几枝殷红如血的梅花伸进室内。朱春山将目光从窗前梅花上收回来,落到银环衣裙上的梅花上。他上前折下一枝梅花小心翼翼地插在她的梅花簪上,然后双手捧起银环的脸,两人四目深情凝视。就在朱春山的唇快要贴上的一刹那,银环轻轻别过脑袋,然后迅速抽身逃离。看着银环掩嘴窃笑着离去,朱春山恼了,追上来捉住她的手,将银环压在身下,两人脸贴着脸四目对望,朱春山如愿以偿吻到了银环,长长的吻甜蜜如饴。银环也情不自禁圈起朱春山的脖颈吻了很久很久,然后他们同时睁开眼睛。银环说:“皇上,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朱春山说:“你说,我一定会答应你。”银环说:“你对天赌咒发誓要爱我一辈子。”朱春山说:“好,你听着,我对天发誓,我不管做皇上还是做木匠,我都会一辈子死心塌地爱着马银环。如果我食言,玉皇大帝雷公雷母就拿天雷来劈我。”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很响,他是呐喊着叫出来的。银环吓坏了,赶紧捂住朱春山的嘴,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松开手:“都说你是假皇上,你是假的还是真的?”朱春山说:“我要是假皇上你就不会爱上我了吗?”银环点点头:“爱——我是爱你这个人,我才不管你是真皇上还是假皇上。”朱春山说:“那我要是有一天被赶出紫禁城,逃到深山里去做木匠,你会嫁给一个山里的小木匠吗?”银环点点头:“愿意。”朱春山说:“为什么你愿意嫁给一个木匠?你说说看。”银环说:“我也并非金枝玉叶,我不过就是靠山庄一个牧羊姑娘。你不嫌弃我一个牧羊姑娘,你一直心心念念地爱着我,你对我那么痴情,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你?其实说句老实话,我真心希望你做一个山里的木匠师傅,木匠师傅配牧羊姑娘,那才是——”朱春山接口道:“绝配。”两人异口同声说出这个词,又忍不住爆笑起来。银环说:“对,青蛙配蛤蟆,烂砖配碎瓦,谁也不会嫌弃谁。”
对我来说这是非同寻常的一天,就在马银环与朱春山在宫中山盟海誓之时,翠柳在顺天府郊外被赵明德的红巾军捉了去。等到翠柳被人发现时她已经现身慈宁宫,也就是冷宫,她取代的是如梦令,而如梦令则离奇逃出冷宫。兵荒马乱的年代发生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也很正常,冷宫中的弃妃所剩无几,虽然明令禁止她们外出,但是在非常时刻总会有人想出非常的办法,只要你有足够的银子就可以收买从宫女到太监的一应下人,出宫的事就有人帮你搞定,包括守门的锦衣卫。如梦令就是这样直接被人带出宫,她其实早在多年前就是赵明德的人,她是被如妃派出去给赵明德传递情报的。只是苦了翠柳,她被替代为如梦令将永远生活在冷宫中。她无声流泪三天三夜后开始绝食,还是宋玉偶然到慈宁宫送蜡烛时发现这个如梦令原来是翠柳,当时翠柳死活不肯开口,她在冷宫一心赴死。我得到消息后马上过来看她,让随同过来的碧桃从乾清宫取来一罐百合五仁汤送来,几个人齐心协力撬开了翠柳的嘴将汤灌了下去,结果仍然被翠柳吐了出来,吐了我和玉妃一头一脸。我安排碧桃彻夜守在翠柳身边,但是碧桃没心没肺半夜三更睡得比死猪还沉,结果翠柳就一个人赤着脚摸到贵妃井跳了下去。
翠柳被打捞出井时身体已经开始僵硬,整个奶子府的奶妈们都赶了过去,那时候锦衣卫刚刚将钱大妈妈请进奶子府。重回奶子府的钱大妈妈不知道出于什么用意,穿着一身她当年初入奶子府做奶妈时穿的天水碧色镶紫边的襟衫,她的表情显得镇定自若,她跟所有的奶妈和稳婆打招呼。范稳婆、金稳婆、宋稳婆一同过来看望她。范稳婆说:“你瘦了大妈妈,你瘦了,你养尊处优地过日子,怎么就瘦了呢?瘦了一圈。”钱如意说:“我姑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虽然闲着,却比过去在宫里还要忙。”钱大妈妈说:“千金难买老来瘦,不是你从前最爱说的话吗,范稳婆?”我陪着钱大妈妈在奶子府各处转了一圈,钱大妈妈说:“哎呀,颜夫人可比我钱大妈妈能干,奶子府让你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叹了口气对她说:“现在宫中哪还能和过去相比?我也无法和大妈妈相比。钱大妈妈,你选择出宫告老还乡,可真是聪明之举。”钱大妈妈似笑非笑地说:“我这脑子就是榆木疙瘩,哪里是聪明之举?老了,做不动了,在宫里碍着人家眼睛,不如自己知趣一点,落叶归根不过就是一句托词。”
我们在奶子府中间的青砖道上缓缓而行,李连城在朱六指等一行随从陪伴下匆匆赶来。钱大妈妈笑容可掬地迎上去:“老妪老眼昏花,现在也不知李大人高居何位?”李连城淡然一笑:“哦,就是个皇上的贴身侍卫。”钱大妈妈说:“娘娘的生日在坤宁宫举行吧?李大人,我要先去坤宁宫拜一拜娘娘。”李连城看了看我,冷漠地笑了笑:“钱大妈妈,暂缓去拜见娘娘,将你请入宫中是要你出面做证。”钱大妈妈狐疑地问:“做什么证?”李连城见钱大妈妈满脸不悦,脸色陡然大变:“反正颜夫人和钱如意都不是外人,我也不妨直说,当年娘娘假怀孕这件事在宫中传了多少年,是你和韦忠贤暗中联手,抢了田小娥之子也就是我李连城之子伪装成娘娘生下的儿子,不但骗过了先皇,还骗过了我大明王朝所有的人。大妈妈,这么说没冤枉您吧?”钱大妈妈脸色骤然一片惨白:“李大人,我到宫中是来庆贺娘娘的寿辰,不是来听你扯这些狗屎连稻草的事,我要去见娘娘。”李连城说:“钱大妈妈,你在宫中这么多年,娘娘哪天生日你不知道吗?娘娘根本不过生日,我派人请你入宫就是为了让你出面做证。你现在不说没关系,我会安排时间让你当众讲个明明白白——”他说着对部下一努嘴,悄悄地说:“先拿下再说,暂时押在奶子府。”朱六指带着几个锦衣卫兵卒没费事就拿下钱大妈妈和钱如意,李连城离开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