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命悬一线
娘娘的水肿病日益加重最终腹胀如鼓、尿滴如漏,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因为她怕人投毒不喝药只喝汤,但是御膳房的汤里也有毒这让娘娘始料不及,而发现这一惊人秘密的就是御膳房的酸枣。
我们已经把酸枣忘了,成了哑巴的酸枣先在浣衣局做过洗衣妇,又到尚衣监做针线活,最后又来到御膳房择菜洗菜。她从来不说一句话,当然她也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记得我当时以奶子府大总管的身份给了她一点俸银将她打发回老家,那笔俸银在宫中不算什么,但是我以乡下人的眼光来看那是一笔还算丰厚的银子,她回到老家省吃俭用足可安度晚年。我是看她可怜,又被如妃割去了舌头,连话都不能说,就多给了她一点俸银。但是银子放在她面前她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仿佛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在我面前重重地跪下去。我赶忙扶她起来:“酸枣啊酸枣,你我都是奶子府的奶妈,你何必要这样做?你快起来快起来。”她死活不肯起来,只是将额头一直叩到地上去,并且发出沉闷的声音。我知道她有满腹酸楚,就对她说:“酸枣,你起来吧,你起来,你这样做我心里很难过。我知道你心里苦嘴上又说不出,酸枣啊,我知道你的苦。”我指着自己的心窝,眼睛直直地盯着酸枣。酸枣明白了我的意思,果断推开我的手,也推开了那银子,摆摆手,用短短的舌头吐出短促的公鸭嗓子般的声音。她一边比画着,又趴在地上给我磕头,额头砸在青砖地上一直砸出血来。我知道她铁了心要留下来,可是我帮她找遍了紫禁城没有一个地方愿意接纳她,只好让她先去了浣衣局,最后又去尚衣监给裁缝打下手。但是她心心念念要去御膳房择菜洗菜杀鸡剖鱼,最终我还是成全了她。按宫里的规矩只要留在宫中那笔打发你回老家的俸银就没有了,她放弃了那笔银子选择又脏又累的活计,我一直到多年以后才突然顿悟,原来我们谁也没有酸枣有心机,也完全想不到她原来是如此毒辣,当然我们也完全没有想到她的仇恨像海一样深。我记得当时还特地规劝过酸枣:“御膳房的活儿又脏又累,起早摸晚的你吃得消吗?在尚衣监不是挺好的吗?”她坚决地摇了摇头,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就像一只苍老的猫一样活在宫中,我偶尔到御膳房来看皇上的菜肴,总会到后厨房来看她一下。她从来不曾和颜悦色地看我一下,顶多就是眼睛上翻瞅我一眼,然后就在那里有条不紊地杀鸡。她面前的竹罩里罩着几百只鸡,后面的案板上光鸡堆积如山,她手快眼快刀快,逮住鸡捏住鸡脖子并择去脖子上的一撮毛,手起刀落一股殷红的血喷涌而出。然后她将鸡丢在木桶中的滚水里,随手又从竹罩中逮起另一只鸡。据说她几年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但是那天晚上她在我面前断断续续地叙述加上手忙脚乱的比画终于让我明白,娘娘其实是被人暗中下毒,她所饮用的茯苓汤里面投入了腰子病最忌食的东西:花椒。
不知道酸枣费了多少心机才掌握这一惊天秘密,我将此事悄悄禀告李连城,李连城派人在御膳房卧底才发现,原来药房熬药与御膳房煲汤全在同一个地方,在娘娘茯苓汤里投下花椒的御膳房杂役就是酸枣所指的凤仙,而指使凤仙的正是张三姐,而张三姐背后真正的大佬就是九千岁韦忠贤。
其实张三姐自从成功收服朱春龙之后,渐渐不把如妃放在眼里。如妃是个盲人,在她眼里盲人就是个废人。她计划在将来朱春龙做了皇上之后将如妃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她认为处理一个盲眼女人就好像杀一只鸡那么简单。怀孕之后她更加有恃无恐,她甚至不再避人耳目,当然她也不会避如妃耳目。如妃不知道是考虑到自己是盲人还是现在不是与张三姐起内讧的时候,她对张三姐的一切视而不见,当然她也确实视而不见,她只是一味讨好张三姐,不时派下人给她煲汤送汤。一直到最后的关头我们才知道如妃原来是个有主见的毒辣女人,她就是要打蛇打七寸,张三姐远远不是她的对手,她不过是让张三姐在临死前放纵地表演一下,让她看得更透彻一些。她成功地让张三姐滑了胎,但是张三姐很快又怀上朱春龙的孩子。如妃仍然不动声色,连韦忠贤假意与张三姐重归于好也是如妃与韦忠贤协商的结果,甚至包括将凤仙安排进入御膳房。当然如妃也是从不激怒儿子朱春龙的角度考虑。朱春龙依恋张三姐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据说他们几乎日日夜夜缠绵在一起。少年朱春龙怎么会狂恋张三姐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宫中对此也是议论纷纷。范稳婆说张三姐的奶子确实神奇,越是上了年纪越发丰盈,而且她的奶子至今仍然光洁饱满,奶水甜丝丝的有一种奇异的香气。据说至今朱春龙仍然喜欢躺在张三姐怀中一边吮吸她的乳房一边与她缠绵交合,激情难耐时他会嗷嗷叫着紧紧咬住张三姐的乳头不放。
张三姐在生日宴的前两天来到奶子府广发请帖,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强悍和霸道。她穿着一身枣子红百鸟朝凤绣花织锦丝绵袍,宫中对服装有严格规定,张三姐现在的身份不过就是奶妈,她怎么敢将只有皇后才可以穿着的凤凰穿在身上,而且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在宫中到处招摇?她夸张地迈着小碎步在六位宫女的簇拥下出现在乾清宫。她看也不看我一眼,然后就对身旁的宫女们指指点点:“我马上要入主乾清宫,这里是我的梳妆间,我就在这里梳妆打扮,我就是要破一破宫中千年古例。”她继续在宫女的陪伴下往深宫里走,小德子从偏殿里闪身而出阻止了张三姐,小德子仍然把她当成奶子府的奶妈:“张三姐,你身为奶妈怎么可以随意进出乾清宫?”可能就是“奶妈”一词刺痛了张三姐,她微笑着一步一步走上前:“小德子,你连我也不认识了?”小德子说:“我怎么连你也不认识?你不就是奶子府的张三姐吗?是不是你给四皇子喂过几天奶你就不是张三姐了?”此时张三姐正好走近小德子,她抡圆了巴掌左一掌右一掌掴在小德子脸上:“瞎了你的狗眼,你还认得老娘啊?”她再次举起巴掌时被李连城从身后拉住,张三姐张口就往小德子脸上啐了一口。李连城怒不可遏:“张三姐,你也太放肆了。”他狠狠将张三姐搡倒在地上,现场鸦雀无声,众目睽睽之下张三姐愣怔了片刻忽然呼天抢地哭起来:“根本不把人当人哪?”她只号了一句,马上从地上站起来:“你暗杀了皇上弄个强盗来冒名顶替,别以为老娘不知道,紫禁城的人都知道了,顺天府的人都知道了。李连城哪李连城,你就等着五马分尸吧。”
张三姐大闹乾清宫那一幕后来成为紫禁城人们长久议论的话题,她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下身流红。朱春龙认定是李连城搡倒张三姐动了她的胎气,他像红了眼的狼一样在宫中乱打乱砸要找李连城拼命。耿谦和带着几个太监拼命阻拦也拦不住,我当下必须出面控制事态,我将一瓶插满孔雀翎的景泰蓝花瓶推倒在地,一声巨响让宫中霎时安静下来。我对朱春龙说:“皇上的位置早晚是你的我们都知道,你未登基就如此大闹紫禁城对你不利。张三姐早晚是皇后她急什么?凡事得慢慢来。”这时候外面两军对阵杀声连天,是锦衣卫被东厂堵在东华门那里。两军对垒的结果是双方坐下来商谈,我被李敬堂派去清风寺说服杨白桃。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根本没有打动杨白桃,出宫时我就知道是这个结局,所以我最后出示我的王牌,这张王牌就是马背生。杨白桃哭了,她一眼看到马背生就哭得泪雨滂沱,她伏在马背生怀里哭得伤心欲绝。马背生抚摸着她的头发:“别哭了,别哭了,有我在你就不要怕。”杨白桃慢慢停止了哭泣,她似乎不相信将她抱在怀里的这个男人就是她一直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她伸出手来抚摸着马背生的下巴:“你真的一直就在我身边?”马背生说:“真的,我不会再离开你,但是你的身边也不能再有别的男人,你告诉我,韦德贤他现在在哪里?”
杨白桃犹豫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在夜晚来临的时候给韦德贤送饭,让马背生远远地跟在她的后面来到一处废弃的炭窑。后来李连城就在这处被林木环绕的炭窑擒拿了韦德贤。朱六指进入了炭窑,看到韦德贤说:“督主,你怎么就在这里住到今天?九千岁让我们来接你回宫。”韦德贤根本不相信父亲会安排朱六指来接他,但是他知道跑是跑不掉了,他钻出炭窑就看到李连城站在外面等候他。韦忠贤最后只好协商以人换人,用朱春山换回韦德贤。但是李连城和韦忠贤全都是在紫禁城混迹多年的老江湖,在紫禁城波诡云谲、命悬一线的时刻不可能相信任何人,韦忠贤提出由韦德贤做首辅,由他九千岁垂帘听政,让朱春山做傀儡。李连城断然拒绝,并将韦德贤藏在顺天府郊外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洞中,布下重兵防守。韦忠贤也不例外,将朱春山藏身在千岁宫地宫中。小德子说:“九千岁,你就不怕他们杀了督主?”韦忠贤一张脸冰冷如铁:“不管皇上真假他都在我手里,他们就不怕我杀了皇上?我断定他们必定向我妥协,答应我的全部条件,你等着看吧。宫中没有皇上,他们还能撑几天?”
三天之后谁也没有想到又一个朱春山回宫,文武百官蜂拥而至,大家像看把戏似的看着这个传说中的假皇上。李连城也不回避,将朱春山请出来与众人见面。朱春山临危不乱,唇枪舌剑与文武百官对战,惊人的记忆与超强的才能令人刮目相看,很多人又认定他千真万确就是皇上。最吃惊的就是韦忠贤,他在宫中看完了朱春山之后,回到千岁宫仔细看了看那个被囚禁的朱春山,他知道两个一模一样的朱春山是李连城的鬼花招,但是他不明白李连城用什么办法才弄出这种匪夷所思的鬼花招,现在他能做的就是拭目以待。
在宫中一片混乱中我利用碧桃等女仆收集装满便溺的如意桶时,特地留下了张三姐的如意桶请翁太医检查,翁万春只看便溺就可以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女主是否怀孕。翁万春前来检查时却在西安门内赃罚库那里被人砍伤一只手,行凶者眨眼之间逃得无影无踪,他昏倒在地自然不可能来奶子府检查张三姐的便溺。李连城去看望了翁万春,回来却闷闷不乐。我问他:“翁万春伤得很厉害吗?”若有所思的李连城却突然抬起了头:“翁万春伤得好奇怪,是这儿。”他亮出自己的手腕内侧。我说:“这儿有什么奇怪的?杀人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痛下杀手,他才不管你死活。”李连城说:“这胳膊内侧外人怎么砍得到?要砍,也只能是被砍者主动亮出胳膊内侧给他砍,这可能吗?”我说:“那你说这刀伤是怎么来的?”李连城一字一顿地说:“只能是自残!就是他实在不想给张三姐检查,怕得罪人,只好自残,然后逃避检查。”我一时无话可说,李连城说:“看来,我们低估了对手,他们早就做足了功课。”
那天晚上我在乾清宫中一直待到很晚,我感到像马蜂巢又如同蚂蚁穴的紫禁城彻底乱了套。我认定这个朱春山才是从前那个小皇上朱春山,他主动亮出胎记给我看,我还摸了摸,那是真实无疑的胎记。我一直到黎明时分才将朱春山交给李连城出了乾清宫,范稳婆像鬼一样彻夜守在宫外寸步不离。后来我们从东安门回到奶子房,在花灯东街那里遇到一位浑身臭气熏天的老乞丐。我拦住范稳婆准备绕道而过,谁知老乞丐一跃而起拦住了范稳婆。范稳婆也认出了他是布袋和尚。布袋和尚揪住她的衣领喘着气说:“你把我儿子弄到哪里去了?那墓地埋的只是一只死猫,就是一只猫。”范稳婆突然冷笑起来:“吓死我了,就为了一只死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告诉你,那里面埋的是一只死猫,是假象,是迷惑人的,死猫下面才是我们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