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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月传
1.62 第六十一章 迷雾重重
第六十一章 迷雾重重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深夜,我孤身一人坐在清风寺偌大的院子里,心境也如同头顶上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一样悲怆又苍凉。我娘、范稳婆和布袋和尚正在倒塌的偏殿里嘀嘀咕咕继而爆发出激烈争吵。布袋和尚激愤地冲出来被我娘死死拉住,我站起身来并不劝阻。在惨淡的月光下他们几个老人像剪纸一样不真实,又像孤魂野鬼一样神秘而虚幻。是的,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笼罩着一团迷雾。布袋和尚说:“范桂枝,你跟我说真话,我的儿子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他压抑着声音,如同大病初愈的人发出的喃喃自语。范稳婆只是低头揪扯着身上那件月光灰乳云纱对襟镶蓝边衣裳低头不语,她将一件黑宽边的外套搭在膝盖上,似乎有点怕冷。布袋和尚又追问了一句:“范桂枝,你到底把我儿子藏哪去了?我儿子——”布袋和尚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在深夜的清风寺听起来让我汗毛根根倒竖。范稳婆说:“死了,死了,我对你说过一万遍了。”

从他们对话中我得到了一条线索:原来布袋和尚与范桂枝范稳婆曾有一个儿子,这个秘密即便是奶子府也没人知道。我遥想了一下,当年范稳婆初入奶子府时,据说也是做杂役的,而且也如同秀琴或如花一样貌美如花。而布袋和尚当年叫宫心志,也是个和春明或宋玉一样清秀聪慧的少年太监。清秀的小太监和漂亮的小女仆在深宫大院如何眉目传情然后暗结珠胎我虚构了一下大致细节。侧耳细听,外面北风呼啸,我在北风之中听得一头雾水。青灰色的黎明来临之后,范稳婆带着布袋和尚来到当年她掩埋儿子的墓地,一个长满了荒草的小小坟包,不注意看甚至看不出它是一个坟包,从坟头到周遭的坡地、山冈,到处长满了芒草,吐着一穗穗灰白的花絮在风中起伏。我们离开清风寺不久,布袋和尚杀了个回马枪,挖开了这个坟包。小小的坟包挖起来并不难,午后的清风寺空无一人,布袋和尚很快就挖开了布满草根的黄土,一股新鲜黄土的味道在空中弥漫。北风仍然在头顶上呼啸而过,太阳始终不冷不热地照着苍茫大地和芸芸众生。布袋和尚感到了几分劳累,将袈裟脱下来搭在一棵小树上,然后坐下来休息片刻。他抬头与太阳对视了一下继续开挖,结果他发现一个麻布包。麻布早已腐烂成碎片,他跪下来用手扒着土,小心地将麻布包碎片捧出来,里面有一团完整的骨头,他认出是一只死猫的骨头,他将骨头扒开,发现猫皮上连着猫毛。他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多年前与他爱得死去活来的漂亮女仆范桂枝竟然欺骗了他。他隐隐感到这么多年不是他布袋和尚在布局,他所经历的一切全都是范桂枝精心设下的一个局。这个瘦小而枯干的老女人竟然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他现在完全不知道她这么多年到底策划布置了多少迷局。他的儿子现在到底在哪里?那个曾经夜夜与他温存的女人范桂枝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是真心爱他还是早就设下圈套就等着他上钩?他感到宫中女人妩媚动人的容颜后面,个个都是那么面目狰狞恐怖。布袋和尚抬起头看到李连城与朱六指守在芒草起伏的坡地上看着他。李连城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他几步走到布袋和尚面前,嘲讽地说:“宫大人,您的亲生子变成了一只花狸猫您都不知道?一个混迹紫禁城大半辈子的敬事房大总管竟然让一个老稳婆给耍了?”布袋和尚知道来者不善,只是怔怔地坐着不动。李连城说:“想知道您儿子是死是活吗?”布袋和尚瞄了李连城一眼仍然沉默不语,李连城站起来说:“坐好,不要动,我一会儿就告诉您。”李连城和朱六指在离布袋和尚一步之遥的坡地上说话,在渐渐暗淡下来的黄昏,布袋和尚就一直坐在那里。他起身将那件袈裟再次穿上,然后就一动不动地坐着。也就是半袋烟的工夫,而且就在眼皮底下,李连城和朱六指说完话叫布袋和尚,他仍然坐着不动。朱六指上前推了他一下,那件被竹竿撑在那里的袈裟就瘫软下来,布袋和尚已经不见。他坐的地方就是一条坡坎,他是借着宽大袈裟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滑下坡坎顺着芒草爬出李连城的视线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李连城没想到一个老和尚竟然玩了他一把,布袋和尚的驾轻就熟让他联想到那次在清风寺,布袋和尚也是如此在众人眼皮底下金蝉脱壳的,只是他早有准备,利用了一个不知打哪里弄来的死囚玩了一把无头案骗过了他们。

李连城垂头丧气地回到宫中,那时候朱春山与银环再次在宫中相亲相爱如鱼得水,朱春山对银环的爱情假得让人无法相信,我知道是李连城的有意安排,但是银环却信誓旦旦地对我说:“皇上对我赌咒发誓保证会立我为皇后,皇上对我是真心实意的,他亲口对我说他离不开我。”我对她说:“你听听,你听听,这哪里像皇上说的话?”银环说:“就是他说的呀!”银环跟我说话时正由四位宫女帮着梳妆打扮,这一天她穿的是湘妃色粉霞锦绶飞花滴翠藕丝团锦琢花裙,她高挑的身材将这件工艺复杂考究的盛装完美无缺地呈现出来,她完全不再是我那个天生丽质又不谙世事的女儿,她就是才入宫的步步莲花、风情万种又深得皇上宠幸的妃子。她不会想那么多那么深那么远,她只是沉浸在皇上的宠幸之中,将我所有的话都当成耳旁风。而且她现在认定朱春山就是皇上,她已经多次在龙床上得到过他的宠幸,与朱春山之间事无巨细她全部告诉我,包括我最想知道那块神秘的黑色胎记。她亲眼看见并记下了胎记的位置与大小,与我印象中完全吻合。后来的事实证明,朱春山这块蚕豆大小的胎记是李连城帮他用黑漆伪造的,故意让银环看到,通过她的嘴再传出去。这一切银环当然被蒙在鼓里,她当时淡淡地对我说:“没有理由怀疑皇上的真假,他就是皇上,这没有什么好说的。”银环梳妆打扮好,外面皇上派来的宫车来了。我看着渐行渐远的宫车心情异常复杂,一方面我希望她能成为皇上的宠妃,成为皇后,夺回属于我们家族的大明王朝。一方面我对紫禁城无休无止、暗无天日的宫斗深感绝望,不希望她成为娘娘或如妃那样的女人,在我看来她们最终都没有好下场。可她只是个单纯无知的小姑娘,她不知道皇宫的黑暗和世道的凶险,她只是被想象中瑰丽的无与伦比的爱情所吸引,像飞蛾扑火一样要扑进那团光明与温暖中,每一个小女孩都是这样,更何况还有皇后那个宝座吸引着她。但是那天银环如约来到宫中并没有见到皇上,李连城当时就在乾清宫偏殿里,他半夜子时分明到皇上龙床旁查看过,朱春山睡得踏实而安稳,并不见任何异常。而且在乾清宫大门前的廊檐下,耿谦和几十年如一日准时坐更,除了他们几个太监和李连城,没有外人进出乾清宫,皇上也没有出来。本来有时候娘娘也会进来看看皇上,但是这半个月娘娘水肿病复发,一直没有来,皇上去了哪里他们一无所知。李连城快速在乾清宫查看了一遍,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到太监们坐更守夜的廊檐下。耿谦和早吓得面无人色,李连城并没有兴师动众地问罪,他甚至不想将此事张扬出来。他将耿谦和带到乾清宫正殿,耿谦和几乎透不过气来:“李大人,奴才一夜眼都没眨一下,除了钟鼓司的钟鼓声,奴才连针掉地的声音都没有听到。”李连城冷冷地说:“耿公公,你别过于自责,这事不怪你。要怪就怪我,我可是睡在乾清宫里面,我比你的责任大。我只是想请你帮我看看,乾清宫所有的花窗门扇是不是有异样。毕竟,你大半辈子就守在乾清宫,对乾清宫比敬事房还要熟悉。”耿谦和楼上楼下查看了一番,他也没有细看只是沿走廊随意扫了一眼,然后径直走到一处花窗前:“窗户是关上了,没有动。但是这个风葫芦挪动了,这个风葫芦是我放在花窗正中间,有时候北风大,会把花窗吹开。针尖大的眼笆斗大的风,我怕北风灌进来让皇上受了风寒,就把这个风葫芦线吊在花窗旁,这样风再大也吹不开花窗。”李连城拿起风葫芦看了看:“风葫芦?”耿谦和说:“对,我们老家叫空竹,是陶木匠帮皇上做的,皇上少年时一度喜欢抖风葫芦,李大人忘了吗?”李连城一言不发地离开乾清宫,耿谦和跟在后面说:“天亮了就要早朝,怎么办?”李连城抬头看了看紫禁城上方漆黑如墨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双目炯炯地盯着耿谦和:“耿公公,这么点小事难道就把你难倒了?”耿谦和心往下一沉,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李大人,恕奴才多嘴,这塌了天的大事怎么是小事?小人不明白。”李连城说:“公公在宫中大半辈子,难道就没有遇上皇上不上早朝吗?唐诗中不是还有‘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吗?”耿谦和马上说:“有是有,比如说皇上多临幸了宠妃一次。或者,皇上身体有恙——”李连城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不就成了吗?”耿谦和说:“只是皇上到底哪儿去了呢?他又没长翅膀。”

李连城率领锦衣卫在顺天府全城搜查的时候,东厂已经缉捕了朱春山,是在盗帮拿下的朱春山。朱春山被打得浑身是血,牙齿也掉落了两颗,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这桩匪夷所思的事后来我才从李敬堂嘴里知道了来龙去脉:朱春山现身盗帮同时被打得浑身是血其实全是韦忠贤一手安排,包括那些飞檐走壁的盗帮通过花窗骗出了朱春山也是韦忠贤收买盗帮的结果。韦忠贤暗中交代盗帮团伙不要将朱春山打残打死。而朱春山之所以出现在盗帮是因为他本来就是顺天府盗帮头目,盗帮借口内讧让他摆平,他在半夜三更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乾清宫,对盗帮高手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在他十几年的江湖老盗生涯里,每晚都要像壁虎一样飞檐走壁去偷盗,这是他的职业。他只是反身关上窗子没办法再复原风葫芦,恰恰就是这一点被耿谦和看出破绽。但是李连城还是迟了一步,他赶到盗帮时韦忠贤已经先于他动了手,他明摆着就要用这件事来告诉李连城:朱春山根本就不是什么大明王朝的皇上,他就是顺天府的盗帮帮主,别以为我们不知道。现在他就在我手里,你看着办吧。李连城对外封锁消息,韦忠贤也对外封锁消息,两个老奸巨猾的男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使紫禁城呈现出暴雨来临前的平静。娘娘因病行动困难,而如妃则拒绝任何人进入钟粹宫,包括奶子府的奶妈们。其他皇子龙女也惶惶不可终日,不再按惯例进食人乳。奶子府的奶妈们人人乳房饱胀,非常难受。宋稳婆过来查看,然后让碧桃捧着一碗猪肝芹菜汤,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又不是没生过孩子,都是左一胎右一胎生下娃娃的大妈妈,一入宫就比皇妃皇后娇贵吗?一人喝一碗猪肝芹菜汤,连喝两碗,再饱的奶水也都回掉了。”

奶妈们在奶子府闹得沸反盈天的时候,一直深居简出的韦忠贤却出人意料地来到了李府,他看到李连城的第一眼嘴里就蹦出三个字:“拿酒来。”那是一次酣畅淋漓的豪饮,李连城怎么也没有想到韦忠贤原来是如此善饮的一个人,他的海量简直让李连城吃惊。他一杯接一杯如同喝水一样将酒往自己喉咙里灌,然后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达成默契,因为李连城手中有韦忠贤的把柄:韦德贤还活着。韦忠贤手里也有李连城的把柄:朱春山是大盗!各怀鬼胎的结果是两个老谋深算的男人维持表面和平,而就在此时,杆子房那边传来猫头鹰不祥的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