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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月传
1.61 第六十章 老奸巨猾
第六十章 老奸巨猾

马银环死活不肯接受这个让她认为是奇耻大辱的任务,言如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我知道能出这种馊主意的只能是韦忠贤,韦忠贤急于查证皇上的真假好作进一步行动,这一点他与言如鼎高度一致。在他看来马银环与朱春山厮混在一起早就做成了男女在一起肯定要做的事。事实上我追问过银环,银环如实告诉我这个皇上别说和她上床,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他们两人就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好伙伴,他们会在宫中并肩漫步,谈诗赋词。在她的记忆里朱春山看她的眼神从来都是柔情蜜意,他们之间也从来不曾有过那种肮脏下作的念头,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我吞吞吐吐说出让她在床上验证朱春山那个黑色胎记,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死活不肯同意。我只有好言相劝:“银环,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为娘求你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这是宫里出的主意,如果你不做他们就会说为娘是幕后指挥者,是做贼心虚。撇开他们不说,为娘也好生奇怪,这朱春山似真似假亦真亦假把宫中搅得一团乱麻,那他到底是真是假?其实说心里话,李连城我不相信,李敬堂我也不相信。你是我女儿,为娘只相信你——你就帮娘一次,就算娘求你一次,你看可好?”

我好话说尽软硬兼施终于让银环动了恻隐之心,但是她仍然没有明确答应我。这样又过了好几天,她仿佛最终下定了决心准备到乾清宫去,那是朱春山派春明来请她一同吃涮羊肉。从她那突然成熟的眼神里我知道她在经过内心挣扎之后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天我亲手帮她穿衣打扮,我替她穿衣时几个篦头房的小宫女用胭脂香粉替她化妆,还梳了一个彩云追月髻。我们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但是站在她身旁我能感受到母女间的心心相印。看着她坐着宫中来接她的马车缓缓离去,我的心就慢慢提到嗓子眼上。我太了解我女儿,知道她的生性和为人。半天时间我一直忐忑不安,她回来的时候一眼看到我就泪流满面,她对我说:“娘,我没有办法,我开不了口。”她说唯一的一次机会就是朱春山在午后苍白的阳光下看书,当然,午后那暖暖的阳光照到椅榻上来,没有一丝风,晒着那样的太阳很快就让人昏昏欲睡。朱春山放下手中的书卷歪在椅榻上:“我好困,我想睡一觉。”他也不看银环就侧躺着。银环也放下了手中的图画:“我也是困得眼睛睁不开了。”朱春山拍拍身边椅榻说:“奶妹,你过来,你就睡在我身旁,我们一起睡。”银环一时高兴得心花怒放,她以为这是老天赐予的最好的机会。她紧紧依偎在朱春山身旁,揽住他宽大健壮的腰身,她心里无比踏实,当然也无比满足,当然她没有一点睡意。朱春山说:“我们都不要动,我们就在太阳底下好好地睡上一觉,最好做个好梦。”朱春山闭上眼睛,他英俊的面庞带着阳光一样温暖的笑容,沉沉睡去。银环的手就搭在他的腰间,他穿着一身明黄色荷叶领大襟右衽有衬摆的宫袍,装饰有八团龙补、云肩通袖膝襕精美手绣,腰部有同为明黄色的飘逸腰带松松扎系。银环纤纤玉手就一直轻抚着腰带,她听到他轻轻的鼾声,就轻轻地抽动那条腰带。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手心也沁出一片汗水,心脏如同一只青蛙噗噗地跳动着仿佛要从她喉咙里蹦出来。她缩回了手转过身去,否则的话她将会窒息而死,因为她紧张到完全没有办法呼吸。宫中十分安静,连一个宫女和太监也不见,大概他们知道她和朱春山在一起不便打扰吧?太阳照在他们身上,皇上仍然安静地在睡觉,远远的杆子房那里传来猫头鹰高一声低一声的啼鸣,那声音听起来甚至有点温暖与安详。当她屏息再一次将手伸向那条腰带时,朱春山突然按住她的纤纤玉手,狡猾地斜视了银环一眼:“干啥?想吃朕的豆腐?”银环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你的豆腐有啥好吃的?我看到一只大虱子爬到你肚子上去了——”朱春山突然推开她的手冷冷地说:“你可真会编故事。”朱春山迅速翻身坐起来,一声断喝:“人呢?人呢?”

马银环没有完成我布置的任务,她在朱春山面前受辱后把一肚子气撒在我身上,回到奶子府号啕大哭,她还像个小女孩似的不停地用手拍打我,我也把她当成了孩子,牵起她的手说:“他是皇上怎么啦?皇上也是吃我奶水长大的,他敢欺负你我也饶不了他。走,我们找他算账去。”银环死活不肯跟我去,哭声却渐渐停下来。我在天黑时分来到乾清宫时,娘娘、韦忠贤与朱春山正在围炉吃火锅,那时候从头顶上一阵一阵刮过去的秋风早就变成了呼啸而过的北风,宫中太液池边的树叶红红黄黄,在风中发出呜呜呜的声响,天空一片晦暗,看来是要下雪了。我隔着宫中三交六棱菱花窗看到乾清宫灯火通明,桌案上摆放着一只庞大的火锅,那是皇上的专用火锅。打开那只葵花盘一样的大盖子,你会发现大锅其实分为六只小锅,组合成一朵大葵花。桌案上摆满了朱春山爱吃的菜肴,每次都是我亲手和御膳房一同准备,只是这一次怎么让娘娘抢了先?我看到温暖的灯光下蒸腾的热气中娘娘笑容可掬,不时将菜肴放到朱春山的食碟,她的水肿病仿佛在一夜之间好了。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知道是进去还是退出,我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请自来。我不怕娘娘,我倒想看看我突然现身时她的反应。这时候一只手突然搭在我肩上,我回头就看到耿谦和,耿谦和用力扳过我的肩膀:“请夫人原谅我的放肆,夫人千万不要进去。请夫人马上离开乾清宫,李敬堂大人有请。”

耿谦和将我从偏门带出乾清宫,我在门外看到站在青灰色薄暮中的马易初,马易初领着我出宫很快来到李府。我发现让朱春山与娘娘、韦忠贤吃火锅原来是李连城的刻意安排。那时候韦德贤被杨白桃深藏在清风寺闭门不出,实际上他在背后查明了朱春山的底细,他派了小德子打入顺天府盗帮,查明假朱春山的真实身份是顺天府的盗帮帮主,他从小就在顺天府以乞讨为业,最后入了盗帮成为老大。他从哪里来的没人知道,他家里都有哪些人更无人知道,他好像凭空出现在顺天府,就是凭着不怕死的劲头成为盗帮老大。有一天他离奇失踪,后来就在紫禁城邀请大家入宫,众盗贼才发现原来老大早已做了皇上。谁也不知道小德子是耿谦和的同族人,而耿谦和一直是李敬堂的人,耿谦和几年不曾说服小德子,小德子是那种有奶便是娘的奴才,一直到近期紫禁城宫斗进入白热化阶段他才决定听从耿谦和的劝说为将来留条后路。他反馈的所有信息均被李敬堂掌握,李敬堂也一一告诉了我。他在室内踱着方步,然后对我苦笑了一下:“看来我们不得不动手了,清风寺的韦德贤早就和赵明德在暗中联系,他们尽管分歧巨大,但是宫中形势倒逼着他们抱团取暖。属于娘娘的时间已经不多,身边几个老臣都是见风使舵的人,娘娘毕竟是一介女流根本无法镇得住他们,树倒猢狲散是必然的。”李敬堂突然对我说,“你的底细随着范稳婆与韦忠贤的合作肯定已经全被韦忠贤所掌握,韦忠贤下一步最想争取的就是你……”李敬堂说,“一定要答应韦忠贤,必要的时候甚至主动接近他,提供真真假假的情报,让他云里雾里真假不分。”

李敬堂的预测果然非常准确,韦忠贤在第三天就找到了我。他本人并没有出面,他安排了马背生。是马背生将韦德贤在清风寺被杨白桃救活一事告诉了我,其实韦忠贤早就知道韦德贤活着,他甚至趁月黑风高去看望过韦德贤,他对杨白桃当然也充满感激。只是现在他认为时候到了,应该让李连城、李敬堂他们知道韦德贤还活着,他装作无意中交谈泄露的样子让马背生知道。表面上看他安排马背生在他面前是为了得到我这边的消息,其实像他这样老奸巨猾的人又怎么可能相信马背生?不过就是利用一下马背生,故意让他传递一些适得其反的信息。只是这一点早被范稳婆掌握,范稳婆后来就在我回乾清宫的路上拦住了我。那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东华门旁的护城河边,枯黄的草地上一朵朵明黄色的蒲公英像天上的星星,让人想起来春天其实已经姗姗而来。范稳婆阴沉着脸说:“不管宫中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沉着冷静,不要被表象冲昏了头脑。”她一再重复的话语令我厌烦,她看出了我的情绪马上转换了话题:“你放心,你娘我安排得很好,她的话你一定要听,你要想见你娘我随时可以安排——不过,为了安全着想,你尽量少见她为好。”我说:“我只要求她远离顺天府,远离清风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顺天府周边东躲西藏迟早要被发现。你安排我再一次见到她,我要跟她好好说一说。”范稳婆马上阻拦:“没有必要,绝对没有必要,你放心好了,我把她照顾得很好很好,她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其实她所说的一切全是藏头露尾,李连城一直密切关注我娘的动向,当他告诉我我娘再度出现在清风寺时,我开始吃惊。李连城对我说:“我觉得你一定要去一次清风寺,而且一定要让范稳婆知道。”我把这件事马上告诉了范稳婆,范稳婆沉吟了半晌,然后说:“好,你去也好,你不但可以见到你娘,还可以劝杨白桃还俗。”

那次清风寺之行让我感到意外,杨白桃已经公开和韦德贤生活在一起,但是谁也没有发现韦德贤,谁也不知道她将韦德贤藏在哪里。面对我她不肯开口,只是默默地在清风寺后面僧人耕种的菜园子里扎篱笆。那些菜园就在山坡上,不时有一些野兽出没,她一心一意扎着篱笆,偶尔会眺望一眼远的近的群山,好像眼前就没有我这个人。后来也许看我说得口干舌燥,就坐在草坡上随手拔下一只萝卜,用弯刀削掉皮递到我面前:“你嘴巴说干了吧?”我接过来咬了一口,真的很甜,和我们靠山庄的萝卜一样好吃。杨白桃和我站在萝卜地边上,我们就如同当年在靠山庄一样,我们还是当年无话不谈的好闺蜜,白天一同上山打柴或下地拔萝卜,晚上促膝坐在炕头上唧唧咕咕说个没完没了。可是,现在的颜如月和杨白桃还是过去靠山庄那个颜如月和杨白桃吗?我们虽然坐在一起,两个人之间却如同隔着一条深深的河沟。我看着头发枯干的杨白桃,觉得她是那么陌生,她看我应该也是这样。我将萝卜吃完,不好直接问她韦德贤的去向,但是我真的替她担忧,我觉得十个百个千个杨白桃也玩不过韦忠贤。我拉起杨白桃的手:“不要住在清风寺了,好吗?要不你就回到靠山庄去,我不久的将来也要出宫回到靠山庄。”杨白桃狠狠瞪了我一眼:“你舍得回靠山庄吗?”我随手又拔出一只萝卜,从她手里夺过弯刀几下削去皮就大口大口吃起来:“我怎么不舍得回靠山庄?告诉你,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靠山庄。你忘了,我们当年也是这样一同坐在田埂上,现在想想我们那时候多么快活呀!”她仍然黑着脸:“你回得去吗?你都要当皇姑了,整个皇宫全是你们家的,你到宫中做卧底就是要夺回你们家的大明天下,你到现在还跟我说这样的话?”杨白桃起身就走,我上前拦住她:“白桃,你为什么要和韦德贤在一起?你别受人挑唆,我颜如月还是从前那个颜如月。”杨白桃不理睬我,奋力向斜坡上的清风寺走去。坡地上全是芒草,抽出了白茫茫的花穗在风中起伏。这时候在清风寺围墙外的乌桕树下出现了一个衣裳破破烂烂的老叫花子,他直愣愣地望着我,我突然认出了他,他应该就是被砍掉脑袋的布袋和尚,他那模样完全就是一个叫花子的模样。他就站在乌桕树下,乌桕树落光了叶子,那一簇簇的乌桕籽比盛开的白花还要好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