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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月传
1.60 第五十九章 荒唐透顶
第五十九章 荒唐透顶

其实这支包围顺天府的军队不是赵明德的红巾军,而是李敬堂暗中布防的天雄军伪装而成,李敬堂的用意非常明显,转移紫禁城注意力为李连城解困。这对父子虽然表面看起来很难和睦相处,但是父子间血浓于水,李敬堂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关注李连城和朱春山。当然可以这样说,李敬堂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李连城这个儿子,甚至在暗中将京军都督府的大权交给了李连城。顺天府被层层包围李连城却按兵不动,这又是受到了李敬堂的点拨。但是红巾军的包围让幕后势力信以为真,言如鼎、如妃和韦忠贤虽然一向各怀鬼胎,可在这一刻他们走到一起,要给朱春山滴血认亲。他们这一派是突然在早朝后发难的,这令娘娘、李敬堂和李连城措手不及。这时候朱春山正准备退朝,言如鼎在宫中一向一言九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拦住了朱春山:“皇上,莫怪老臣无视纲常,实则老臣的做法正是维持宫中纲常。”言如鼎跪下呈上题本被李连城接过,却是一份上书皇上滴血认亲的题本。娘娘当场怒不可遏:“不是已经做过滴血认亲了吗?一再重复做有意思吗?”言如鼎说:“上一次与这一次目的完全不同,而且上次被如妃闹得不了了之。”娘娘说:“宫中正值多事之秋,不见王爷为皇上分忧解难,却在背后添乱添堵,莫非王爷老糊涂了。”娘娘夺过题本引发了宫中一阵喧哗,言如鼎怒目圆睁:“娘娘,先贤说得好,名不正则言不顺,只有名正才言顺。现在无论宫中或民间关于皇上真假议论颇多,老臣认为此乃好事一桩,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就用古人滴血认亲测试一番以正视听,于国于己都是好事一桩。今日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滴血认亲,正好可以让真相大白天下——来人哪!”显然言如鼎早有准备,他一声招呼静候在殿外的朱春旺、朱春空、朱春龙、朱春阳等四位皇子在韦忠贤引领下缓步进入乾清宫,娘娘与李连城惊呆了,看来这一关无论如何无法蒙混过去。

滴血认亲在后宫流传已久,先前在宫中就举办过一次,虽然被如妃大闹了一场最终不了了之,却在我心中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在这之前怎么滴血如何认亲我完全不知道,好像也没人知道,一个摘柿子、掰玉米的牧羊女知道滴血认亲有何用?它之所以成为百姓乐此不疲的传说是因为它往往只出现在争权夺位的深宫,深宫奇事给它抹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这一次采用的仍然是滴血认亲的方法之一:合血法。李连城久不露面,多年以后他告诉我其实他早已被东厂的人马控制。娘娘毕竟是女流之辈,她的反应是口吐白沫地发飙:“你们要夺权就明着来,也别找这些真的假的借口。皇上怎么会有假?全是你们这帮欺世盗名的狗杂种胡编乱造,欺娘娘孤家寡人,墙倒众人推。就是你们幕后联手将首辅害了,然后找借口在皇上头上动刀。告诉你们这帮恶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啥事都行千万别干在青史上千古留骂名的事,那会连累你上至先人下至子孙的祖宗八代。”娘娘唾沫横飞的一番诉说把在场的人听得目瞪口呆,言如鼎忙站出来:“娘娘,话不能这么说,既然你认定皇上真实无疑,又有什么可怕的?”娘娘疯了似的跳起来:“他是当今皇上,怎么能受得了如此奇耻大辱?”言如鼎不容分说:“那恕老臣直言:这也轮不到你来说话。来人哪,扎指头放血。”一位只露出两只眼睛的蒙面太监拿着银针出现在几位皇子面前,将银针一一扎进几位皇子的指肚,然后挤出红宝石似的血珠。娘娘目睹此情此景突然一声惨叫,她想冲上来拦阻,刚迈出第一步就突然支持不住,身子歪斜眼看着就要瘫倒。就在这时候偏殿里浓烟滚滚,钟鼓司的钟当当当当地紧敲起来。浓烟很快变成烈火在偏殿里蔓延开来,烈焰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冲天而起。众人以为红巾军打进宫里来了,顷刻间一片混乱,大臣太监仓皇逃窜,王爷言如鼎在拥挤的人群中跌倒在地,一连串的人在他身边跌得人仰马翻,宫女奶妈们哭爹叫娘慌不择路自顾逃命。

这场大火其实是我放的,是李敬堂黑着一张恐怖的脸浑身颤抖地命令我这么做,他的眼睛瞪得像宫殿飞檐翘角上的铜铃几乎要掉落下来。只有我熟悉乾清宫二楼内部结构,我知道一排灯笼如何点燃高挂,有时候太监们偷懒都是我在夜幕降临时分一一用火石点燃灯笼。现在回忆起来我仍然心惊胆战,那一刻我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胆量?人被逼到绝境就不会感到害怕,当时确实也没有工夫去起闲杂念头:一定要帮助李敬堂、李连城,他们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和他们是捆绑在一起的!我划着火石去点燃那只灯笼里的蜡烛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我只是停顿了一下,想象着乾清宫浓烟四起火光冲天的那一刻。红灯笼霎时变成一团火迅速烧着了深宫里层层叠叠的帐幔,那些丝绸锦缎遇到明火立即燃烧,宫中顷刻之间成为火海。看到浓烟四起火光冲天我心尖刺痛了一下,慌不择路沿着陡峭的楼梯暗道连滚带爬地逃离,然后出现在阒寂无人的偏殿外。宫中大乱那一刻我也从偏殿里冲出来装模作样地大喊:“救火啊,快救火啊!救火啊,快救火啊!”随着宫中水龙局赶到起火现场,滴血认亲的图谋自然当场失败。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一股浓烟直冲而入,文武百官争先恐后地逃命。言如鼎声嘶力竭高喊:“别跑别跑,保护好皇上。”太监们一拥而上,和小德子率领的东厂人马将朱春山团团围护冲出了乾清宫。这时候才发现是乾清宫偏殿发生火情,水龙局的兵丁黑压压一片狂奔而来。宫中到处放置着装满了水的太平大缸,平时没有什么用处,冬天还会套上棉套防止结冰,这些太平大缸里的水就是为宫中救火用的,几十个也许上百个身着玄色衣裳的救火兵丁人手一把唧筒——就是铜制的水枪,将它立放在太平大缸里提上套筒,水便吸入其腔中,再压下套筒,水即从枪口处喷射而出。上百个救火兵丁上百把唧筒同时喷射出一条条水柱一起射向燃烧的火龙,一阵手忙脚乱的嘈杂之后,倒也压住了火势。紧接着又一批几十把上百把唧筒喷射水柱,火势渐渐弱下去,最后只剩下烟雾与水汽,还有遍地的水流在乾清宫院子里漫溢。

宫中混乱的一幕渐渐平息之后,如妃不依不饶一定要封存国玺,等测试皇上真假之后才可以取出,李连城以皇上受到惊吓发病为由拒绝,决定择日再行滴血认亲。如妃前脚刚走娘娘后脚就至,李连城对朱春山严防死守,我借口去看如花有意避开。如花被张二愣糟蹋后在奶子府不吃不喝躺了三四天,后来张三姐暗中通过敬事房的太监认定身体脏了的女人留在宫中会带来晦气,敬事房决定将她拖上马车拉到宫外野地里扔掉。运草料的马车上尽是马屎草屑,秀琴哭着拿了一床破草席子跑上去垫在马车上好让姐姐舒坦一点,后来是我帮她求了太监耿谦和。耿谦和一向是个好心的太监,避人耳目将如花偷偷拉到奶子房那边。我去看如花时她已经气息奄奄嘴唇皴裂得像晒干的豆荚,虬结的头发如一头乱草。秀琴一边给她梳发一边流泪,最后梳不下去抱着姐姐号啕痛哭。如花只是闭着双眼,其实她心里明镜似的,泪水就从她眼缝中流出来,那张脸像枯枝败叶一样焦黄,看上去令人揪心。

多年以后我回忆这桩往事心尖仍然痛得滴出血来,我把如花想象成我自己,如果有一天这种惨无人道的悲剧发生在我身上,那我怎么办?我肯定只有死路一条——其实宫中女子无论贵为皇后或贱为女仆,似乎都难有圆满的好下场,银铃也算一个。那一阵子银铃经常和邹老五一同去邹各庄,我知道银铃在奶子府也不会有出息,对她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甚至替她打马虎眼,我希望她和老实忠厚的邹老五能有个好结果。银铃将在宫中多少年积攒下来的或偷偷夹带出来的一丁点银子和珠宝全拿出来给邹老五造房子。银铃每次都在御膳房门外等待送菜的邹老五,她会动手帮助邹老五上上下下搬菜,嘴里也不会闲着:“老五啊,房子造得怎么样了?”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其实在心里她最在意。邹老五说:“就要好了,就要好了,造好了我就会接你过去。”可是邹老五的瓦房子比紫禁城宫殿还要难造,从秋到冬从冬又到春始终没有造起来。过年的时候银铃就不和邹老五打招呼,在御膳房拿了几样宫中糕点一个人悄悄来到了顺天府外的邹各庄,她看到的那一幕让她几乎疯掉:邹老五的房子早就造好了,那是邹各庄最漂亮的房子,也是邹各庄这一带最漂亮的房子。她在村民指点下有点忐忑不安地走进邹老五家小院,发现邹老五正坐在桌前喝得满脸红光,一个女人围着漂亮的蓝花小围裙又端上一碗猪肉炖白菜,她看到了银铃,银铃当然也看到了她。那女人看着银铃好生奇怪,转身问邹老五:“娃儿他爸,这女人是谁啊?”银铃不待邹老五回答突然就瘫倒在地,口里喷出一口血来。

银铃后来被邹老五放在白菜堆上用车拉着送回宫中,邹老五把她交给了我。邹老五还算是有点良心,他嗫嚅着对我说:“我对不起银铃,其实我一直有老婆有孩子,我老婆孩子一直在娘家,我也就没有告诉银铃。我知道银铃的钱是血汗钱,就当我借了银铃的钱盖房子吧,我会还她,也会付她利息。”我狠狠痛斥邹老五:“银铃待你是一片真心真意,你这一刀伤透了她的心。”邹老五低下了头:“我就当银铃是我妹子吧。”

邹老五的话我似信非信,那时候我心乱如麻,朱春山破天荒地与娘娘母子情深亲密无间,他特地吩咐御膳房做了娘娘最爱吃的合欢汤和如意糕,春明帮他提了一同去坤宁宫看望娘娘。娘娘躺在病榻上,天气好的时候她才会在宫女搀扶下下地走一走,她一眼看到朱春山有点喜出望外。春明送上朱春山带来的合欢汤和如意糕,朱春山缓缓在娘娘身旁坐下:“娘。”娘娘拉起他的手:“皇儿,皇儿——”朱春山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娘,今朝宫中无事,皇儿特地过来看看您。”被冷落许久的娘娘几乎要落下泪来:“皇儿,有事您吩咐一下,娘去宫里看你呀!”朱春山说:“皇儿来看望娘是应该的。娘,身体好些了吧?”娘娘点点头,两人坐在虎皮大褥上促膝交谈,这难得一见的亲密让跟随在身边的太监们都感到匪夷所思。其实朱春山不但对娘娘,对宫中所有的人都态度大变,包括银环。他甚至到靠山庄密会银环,将她再度引入宫中。他对银环说之所以在选妃时不与她相认是因为他不会接受先皇的规制,他最后一个妃子也没有选中。后来李连城告诉我,这其实全是他给朱春山采取的补救措施,李连城不知道任何补救在宫中都是徒劳的,言如鼎与韦忠贤根本不信,他们想重启滴血认亲遭到娘娘呵斥,认定几次滴血认亲失败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抗。言如鼎与韦忠贤最后商议,让银环利用皇上对她的依恋出面勾引皇上上床,验证大腿根部那个蚕豆大小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