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兵荒马乱
马银环在选妃中落选引发宫中一片哗然,在紫禁城里人看来,银环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成为皇妃是板上钉钉的,可是她最后竟然在皇上面前马失前蹄,这实在令人费解又难以接受。宫中一向人多嘴杂,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左一道右一道宫墙道道都是那么厚那么高,但是好像挡不住什么,宫里的事眨眼之间就传得尽人皆知。马银环从乾清宫大选现场出来不久,风言风语就传得有鼻子有眼,有宫女说马银环把手上玉镯晃得叮当响,朱春山非但不认识反而狠狠瞪了她一眼,十分厌恶地挥挥手让她赶快下去。有奶妈说马银环万念俱灰,突然扑通一声跪在皇上面前号啕痛哭,而皇上则断喝一声:“将她拖下去。”银环确实哭得伤心欲绝抬不起头来,但是她是依偎在我的怀中哭号,她哭得面孔扭曲眼泪鼻涕一大把。她难过的并非没有选上皇妃,她只是不明白朱春山为何心硬如石,连他亲手送她的鸽血红玉镯也不认了。她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朱春山真与假的消息,她想也没有想过大活人还能假冒。而我一时也没有办法和她说清这背后的隐秘,我只是紧紧拥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在这一刻我几乎可以断定:朱春山千真万确就是假冒的,他根本就不认识马银环,而银环直接参加最后一轮大选,必定是人为设置的一个圈套。
马银环落选皇妃之后宫中上下已经达成共识:朱春山千真万确就是假冒的。多年之后我追问过李连城,既然你成心立起一个假皇上朱春山,又知道朱春山一向痴恋马银环,为什么不点拨他一下,让他在选秀中钦定手戴鸽血红玉镯的马银环为皇妃呢?这样不是太平无事吗?李连城说当时宫内外的形势已经到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关头,其实他早就在暗中与大金国结成联盟,他的主意就是让矛盾激化让各种势力以为遇上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纷纷出兵,他好将他们一网打尽。当时朱春山完全不听从他的指挥,而且自作主张我行我素甚至不时要挟他,扬言要甩手不干了,这让他气得半死又无计可施,他觉得朱春山迟早要出事而且会连累到他,他正在布置他的另一套计划。但是再怎么说他也不希望假冒皇上之事暴露出来,他没有想到银环会直接参加最后的大选,而且韦忠贤会找借口将他支开,然后突然袭击第二天就选妃,这是他的一个重大失误,也是对手过于狡猾。我记得就在选妃结束的那天晚上,一切都已经发生,一切都无法更改。我在哄睡了马银环之后来到乾清宫遍地落叶的偏殿门口堵住了李连城,远远的地方有太监一扫帚一扫帚扫着落叶。我就站在李连城面前,他的面孔像刀削一样布满岁月沧桑,让我心痛又无奈。我对他说:“发生了的事已经无法更改,你告诉我,真假皇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皇上千真万确是假的,你跟我说实话我或许可以帮到你。”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我急了:“宫中都像捅翻了的马蜂窝了,你为什么连我也要隐瞒?”李连城说:“不该你知道的就不要知道,你知道了也没有用。”他转身就要走,我一怒之下揪住他的衣裳:“告诉我,真正的皇上朱春山到底在哪里?”李连城握紧我揪住他衣服的手:“好,我带你去揭开老底,但是你要稍稍等待两天,就两天。你要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全逃不脱韦忠贤的盯梢——不过也没关系,这一切全是我有意安排,我就是要让他看见。”
这时候正值秋天,一阵又一阵秋风从紫禁城上空呼啸而过,无数乌云一样的大雁鸣叫着随着秋风往南方飞去。南飞的大雁昼夜不停有时候像乌云似的遮蔽了天上的明月,我的心在秋风中一阵阵揪紧。我真是过怕了宫中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甚至庆幸银环没有被选为皇妃,就做一个平民百姓相夫教子男耕女织其实比宫中的锦衣玉食不知道好多少。可是我这样想宫里的男人女人却不会这样想,他们早就嗅出来某种不祥的气味。我在前面说过,紫禁城其实就如同一只巨大的马蜂巢,它其实也就是一个庞大的蚂蚁穴。马蜂巢也好蚂蚁穴也罢,马蜂和蚂蚁从来是围绕着蜂王和蚁后在转悠,一旦马蜂或蚂蚁发现蜂王或蚁后不再是王,它绝对不会再围绕着它,它会迅速离开它转身投向新主的怀抱。他们只服从强者只屈从王者,强者就是王者,王者就是强者,两者其实是一回事。他们知道自己弱小得就是一只马蜂或一只蚂蚁,只有依附在王者脚下强者脚下才可以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当那些太监和奶妈、嫔妃与宫女发现朱春山并非真正的皇上而朱春龙将十拿九稳成为新皇上时,离奇的一幕出现了,所有的人迅速倒向张三姐,不管是像碧桃这样与我亲近的杂役还是像翠柳这样远离我的女仆,统统只有一个统一的姿态:献媚张三姐。张三姐很享受这一切,她仿佛早就知道有一天会得到这一回报。她不时地出现在奶子府,天冷的时候就穿樱花紫妆缎狐肷千层褶子狐皮大氅,天热一点就穿一身流光溢彩的盘金彩缎散花如意裙。我与她照面只是淡淡地点点头,一转身才知道原来后天是张三姐的生日,奶子府的奶妈们纷纷到嘉乐殿给张三姐送礼,银铃、翠柳、春明、宋玉、钱如意、马稳婆、宋稳婆、金稳婆无一例外。当然还有秀琴,秀琴送了双份,其中一份是卧床不起的姐姐如花的。当然还有酸枣,酸枣也送了一份手绣的大宫花。这些奶妈、太监、宫女、稳婆全都瞒着我一人,我是从碧桃那里发现的。碧桃在宫中灵星门蚕池花了三两银子购买了五丈柞蚕丝锦,那是蚕池自己养蚕纺织的上好丝锦。她掖在怀中鬼鬼祟祟出门时被我发现了,她就是一个孩子,一旦撒谎便满脸通红。我主动给她台阶下:“偷偷摸摸的干啥?不就是给张三姐送生日贺礼嘛!”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上:“夫人姐姐也别见怪,我其实不想送。可是,连银铃都送了,我不送不行……”我知道她不会撒谎,就又追了一句:“怎么不送就不行?”碧桃结结巴巴地说:“她们都说她怀了朱春龙的孩子,她们都说朱春龙,朱春龙——”她小心谨慎地扫了我一眼,不敢往下说。我追问她:“她们都说朱春龙什么?”她说:“她们都说朱春龙要做皇上了,张三姐马上就是皇后,过几年就是母后,再过几年就是皇太后,比唐朝那个武媚娘还要厉害,我们奴才如果不送礼巴结她,不但没有饭吃,连命也保不住。”碧桃说着低下了头,显得不好意思。我对她说:“好,我知道了,你快去送礼吧。”碧桃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对她说:“不要紧的,我不会计较,你快去吧。”碧桃在原地站了半天,她最后仿佛想通了似的抬起头和我相视一笑:“我还是不要去巴结她,这件柞蚕丝锦,我留着做件衣裳穿。”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去,去呀,怎么不去?不去今后就没有饭吃呀!我也要去呢,我们一道去,要不以后她得势也会给我小鞋子穿。”我从桌案上拿起两只玉镯对她说:“我也要去送礼,我们一道去。”她咯咯咯地笑弯了腰。
其实是李敬堂李大人吩咐我去的,李大人有李大人的考量,他希望我去给张三姐送礼,迷惑紫禁城里的人,同时他还责令李连城叮嘱皇上朱春山,封张三姐为奉圣夫人,朱春山当然照做。紫禁城的人一头雾水,张三姐更加飞扬跋扈。我吃惊的是如妃竟然在张三姐怀孕的这段时间里从来不曾和她发生纠纷,多次让宫里小灶给她煲乌鸡蛤蚧汤和铁棍山药白凤汤,然后她亲自送来给张三姐保胎安胎,这与如妃从前的个性大相径庭。也许她现在只是一门心思让朱春龙做皇上,其他的事都不重要。我甚至听说她暗地里已经在悄悄替朱春龙赶制龙袍,我将这件事告诉了李敬堂,李敬堂并不惊讶。相反,他胸有成竹地说:“我都知道,紫禁城一点点风吹草动我都知道,更何况她请人赶制龙袍,收拾她的时候还没到。”后来就发生了那个老瞎子大闹大明门的事,是从前那个替张三姐算过命的老瞎子,他算准了朱春龙会坐龙廷,还送给了张三姐一些散碎银子。如今眼看着朱春龙真的要做皇上,他在民间也听到风声,赶到宫中来找张三姐邀功请赏,他甚至认为朱春龙能当上皇上是因为他算命算得好算得准。看守大明门的卫兵不让他进,他大吵大闹。事情终于传到了奶子府,张三姐喜出望外,送给了他大量金银珠宝,并计划在朱春龙登基那一天也请老瞎子进宫。
娘娘的忍耐在这时候达到顶点,她这段时间并没有坐以待毙。她暗中绕过李敬堂、李连城与言如鼎合作,一方面派出密探与赵明德联系,以保护如妃、朱春龙到今天为由请求与赵明德议和并交换人质,她马上释放如妃与朱春龙,赵明德同时释放王不欢。为了让赵明德确信,她可以首先释放朱春龙。她想到朱春龙时才发现她其实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过朱春龙了,甚至也没有看到过张三姐。那段时间她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翁太医把脉后发现她已经染上了严重的水肿病,并且出现了轻微的血尿。翁太医特地为她配制了一款十水散,这是宫中治水肿病的良药。水肿病在民间称为腰子病,为了根治娘娘的腰子病翁太医特地派人采购茯苓和丹砂。但是娘娘不敢服用,怕有人投毒,她这时候已经草木皆兵。韦忠贤了解她的心事,对她说:“十水散中有一味药叫朱砂,宫中翁太医从来只用秦岭丹江口出的丹砂。凡砂都有毒的,丹砂含毒不高,却有安神镇惊、清心解毒之功效,是中医治疗水肿病的偏方。而如果被人偷偷换作湖南辰水的辰砂,就会很危险,因为辰砂含毒量要远比丹砂高得多,服药人就会慢性中毒而死,而且是在不知不觉中死去,还以为死于水肿病。”韦忠贤一番话吓得娘娘面无人色,她当然分不清丹砂和辰砂,她只是不敢服药,她的病越来越厉害,标志之一就是血尿越来越红,最后红得像苋菜汤。娘娘把这件事告诉了韦忠贤,韦忠贤表面上装作十分吃惊,其实从内心里笑出来。在这个兵荒马乱、玉碎宫倾的危急时刻他其实巴不得娘娘早死。他儿子韦德贤生死不明,他虽然号称九千岁但是手无兵权无法自立门户,投靠新主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其实对于在宫中谋饭吃的太监大总管来说,他的退路会早早安排好多条,大金是其一,赵明德也是其一。而种种迹象表明亦友亦敌的大金和李敬堂再次结盟,大金对他选择放弃。娘娘垮台只是时间问题,赵明德就成为他唯一的新主。但是赵明德对他不完全信任,对娘娘下毒就是他在如妃那里的郑重承诺。本来赵明德让他当着宫中文武百官的面承认亲手帮助娘娘造了假,但是韦忠贤认为为时过早,娘娘也会认定他在栽赃。他必须首先把娘娘解决了,他认定她的失败无法避免,他要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韦忠贤其实早就偷偷在翁万春给娘娘煎好的药里下了毒,他就是将丹砂换成了辰砂。但是娘娘死活不肯服药,他只好亲自端着药罐好说歹说劝慰娘娘:“娘娘,不管怎么说您总得把病治好把身体养好,身体才是本钱。娘娘,您就是不为您自己,为了我朝天下黎民苍生,也得把药喝下去啊!”他将茶色的药汁滗到一只青花瓷碗里,然后将药碗捧到娘娘面前。娘娘不肯接碗,只是将眼睛落在韦忠贤脸上,欲言又止。韦忠贤说:“娘娘,您就喝了吧。”他知道辰砂不会马上毒死人,它会让人缓缓中毒,最终导致食道出血、胃部腐烂。随着出血量的增多神经开始出现异常,最终出现幻觉直至意识完全丧失,到了那个时候他完全可以将罪责转嫁到翁万春头上。娘娘接过药碗看了又看,最终她还是将碗放到桌案上,坚决不喝。
就在娘娘的水肿病渐渐加重的时候,张三姐突然流产了。后来的事实证明如妃在张三姐的安胎汤、滋补汤里都滴进了马钱子和牵牛子草汁。马钱子和牵牛子作为草本植物都可能导致孕妇滑胎,而张三姐隔三岔五喝如妃的安胎汤和滋补汤,滑胎就不可避免。那天晚上张三姐在六位宫女侍候下用艾叶水沐浴。滚烫的艾叶水带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她在站桶内浸泡得浑身汗出如浆。宫女将她搀扶着出了沐浴的站桶时,其中一位宫女忽然惊叫起来:“你看。”她低头一看,白晳的大腿上淌下一线血迹,血迹弯弯曲曲像一条蠕动的蚯蚓,她正不知所措间更多的血水从大腿根部不断流下来,其间夹杂着血块。这时候她的腹胀如鼓,一阵绞痛袭来,她情不自禁地蹲下身来,一块不大不小的血块从大腿间滑出来,仿佛一只血老鼠掉落到青砖地上,她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她被宫女扶到床上刚刚躺下,如妃就得到消息赶了过来,假模假样地说:“三姐,怎么这么不小心?喝了我那么多安胎汤也不顶用啊?”张三姐心里明镜似的,抬起一张苍白失血的脸对如妃说:“我现在才明白,你怎么会待我这么好。你送来的哪是什么安胎汤啊,分明是滑胎汤——如妃娘娘,你害了我我不会生气,我不生气。好了,现在你我恩怨一笔勾销,我们打了个平手,现在我不欠你什么了。我年轻,四皇子也年轻,他像个贪吃不够的孩子,他离不开我,我张三姐马上就会怀孕的。如妃,你就等着抱皇孙吧。这下你就是送来龙骨汤、凤肉汤,我也不会再喝一口了。”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杂沓而零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呐喊声一直传到顺贞门那里。那天晚上韦忠贤就在钦安殿,他出去看了一会儿,才得知顺天府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百多位黑衣人,据说所有的黑衣人一言不发,他们首领提出来的要求就是请皇上朱春山到玄武门城楼上看他们一眼。有杂役当场认出这群示威静坐的黑衣人全都是顺天府的盗贼,他们以示威方式来向宫中的皇上要饭吃,因为宫中传说假冒朱春山的那个人正是来自顺天府的盗帮帮主。东厂故意挑起事端派人打入盗帮暗杀了两个小头目引发盗帮公愤,大家来到紫禁城寻求皇上保护。虽然后来东厂赔偿了盗帮大笔银两并厚葬了两个小头目将事态平息下去,但是这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朱春山确实来自盗帮。宫中大臣摇头叹息,只说宫中越来越荒唐,更多的大臣联合言如鼎上奏要求重启滴血认亲。面对言如鼎的步步紧逼李连城焦头烂额无法自圆其说,就在这危急关头,赵明德的红巾军一夜之间攻破层层防守包围了顺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