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宫·如月传
1.57 第五十六章 岌岌可危
第五十六章 岌岌可危

娘娘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对确凿无疑的证据愣怔了片刻,但是娘娘毕竟是娘娘,经历了年复一年纷纭复杂的宫中恶斗后经验丰富老到,她拿起扔在九龙御案上的布娃娃,冷冷一笑:“嗬嗬,准备得倒是很充分的呀!可惜谁信呢?随便做个布娃娃就说是田小娥生下的孩子被我抢了,我王来喜即便是娘娘就有那么大的本事,光天化日之下就能在宫中堂而皇之抢来别人的孩子演一出狸猫换太子?你造的这个谣有脑子的人会信吗?宫中这么多年流传的谣言就是你造的吧?我从来不回应,因为清者自清。我告诉你,我诞下朱春山就在这座乾清宫,满朝的文武百官当初就在屏风外守候。王爷难道忘记了吗?李大人难道忘记了吗?还有韦公公、钱大妈妈、范稳婆、宋稳婆、金稳婆,他们都忘记了吗?”韦忠贤与范稳婆、宋稳婆当场被马易初带了进来,纷纷跪在娘娘面前。娘娘怒喝道:“你们说呀!说呀!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说呀!有人无中生有造谣中伤,往娘娘身上泼脏水,说皇上是假的,你们像酸枣一样是哑巴吗?”范稳婆跪在那里面无人色,朝堂里鸦雀无声,韦忠贤幽深而苍老的眼睛四下窥视了一圈,然后突然狂扇自己耳光:“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早该出面公开一切,但是奴才知道早朝议论国事奴才不敢妄言。”如妃一听马上大叫:“你们几个狗男女向来狼狈为奸,我如妃现在是瞎子,从前可不是瞎子,当我没有看见?告诉你们,除非你们把我给杀了,否则有你们好果子吃。杀了我如妃,你们死期也不远了。”如妃走到九龙御案前伸手要拿布娃娃,从屏风后面踱出的李连城一把拦住她:“你们的戏都唱够了吗?唱完了吗?皇上就是皇上,皇上还需要确认吗?你们如此大闹早朝是对皇上的大不敬,皇上自有皇上的决断。”如妃突然扑上来抢过布娃娃慌不择路地逃开,没有人知道她作为一个瞎子是如何绕开宫中那些雕梁画栋的立柱、门廊、扶栏,准确无误地离开。大厅里一阵骚动不安,而皇上朱春山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不见了踪影。

退朝后的朱春山不理朝政也不肯见任何人,包括娘娘。娘娘想见朱春山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甚至连乾清宫也不让娘娘进,都说是朱春山吩咐过不许娘娘再踏进乾清宫一步。但是我却是例外,朱春山仍然像从前一样称我为奶娘,在他的吩咐下马易初特地到靠山庄接来银环。银环入宫那天我陪同她进了乾清宫,我们娘俩一路从奶子府出来,翠柳、如花、秀琴、碧桃、银铃等奶妈、女仆就站在开满桂花的宫墙旁一路相送。银环一身秧青色月牙凤尾布罗裙,那是从我箱匣中挑出的最适合的一件,我自己是一袭葱叶绿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我们母女俩走在通往玄武门的宫道上,我能感受到女人们眼中的醋意。我不再是刚入宫时那样低眉垂眼、逆来顺受的模样,我将脸仰起来甚至有点得意地面向那些眼神复杂的宫中女人,我知道更多毒辣的眼光就在宫中各个角落朝我们喷射出嫉妒之火。我记忆犹新的是那天宫中桂花全开了,好像约好了似的一夜之间齐齐绽放,那种香气浓得仿佛可以用舌头来品尝。桂花的香气带着祥瑞之兆在宫中悠悠弥漫,初秋的风轻轻拂过,桂花就如同细雨一样缤纷落下。那天朱春山请银环到太液池畔的紫光阁赏桂花,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李连城精心策划的,他正是利用了过去小皇上痴恋银环这一细节,安排了长大的皇上朱春山与长大了的银环青梅竹马相亲相爱的一幕来欺骗紫禁城,以此来冲淡如妃对皇上真假的追问。但是多年以后李连城告诉我,那天小皇上犯了犟脾气,死活不肯配合李连城到太液池边来演戏,他这段时间在宫中演戏饱受质疑也实在让他受够了气,他任凭李连城左哄右劝就是不肯出面吵着闹着要回到他的盗帮去,将银环和几个宫女晾在太液池畔。那时节正是金风送爽的大好时光,从紫光阁到万寿宫,如此阔大的一片地方种的全是桂花,开成了一片花海。银环站在桂花林里徘徊了许久,迟迟不见朱春山露面。银环一个人站在桂花树下,桂花像雨一样飘洒而下,落了她一头一身。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和朱春山也在这片桂花林中赏桂,他们手牵着手在桂花树下钻来钻去。朱春山后来就站在一株桂花树下,折了一枝金桂插在她的发间,然后牵着她的手来到太液池畔临水而立。朱春山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有多美。”朱春山回过头来痴痴地看着她,她一时面红耳赤,用双手捂住了脸:“不许看,不许看。”朱春山上前掰开她的手偷窥,她惊叫起来:“不要看,不要看。”朱春山说:“好,那我不看你,我才不稀罕看你。”朱春山低下头看着静静的太液池,池水如镜倒映着亭亭玉立的银环。银环半天不见一丝动静,从手指缝中偷偷窥探了一下,发现朱春山在偷窥池水中倒映的她,她马上吵闹起来,声音里带着女孩子本能的撒娇:“不许看不许看就是不许看。”朱春山根本不听,她火了,拾了几只掉在地上的金橘子丢进水中,扑通扑通几声响过,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将水中的银环揉碎了,只剩水面漂浮的那些芬芳的桂花。

银环站在桂花林子里痴痴地想着去年桂花盛开的情形,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她准备离开时,春明、宋玉陪着朱春山姗姗来迟。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肯定是李连城逼着朱春山过来的,他显得有点不高兴,隔着好几棵桂花树站在那里,宫女小声地对银环说:“皇上来了。”皇上在夜色中一言不发,银环没话找话说:“这天都黑了,桂花也看不见了,我们还是回吧。”朱春山看也没有看她一眼:“是啊,还是到宫里去吧。”银环说:“我有点凉,我要回去添衣服,改天再去宫中拜见皇上。”朱春山站在夜色中,过了一会儿才说:“也好,反正都在宫中,抬头不见低头见。”银环向皇上略略施了礼,然后转身走开。

银环回来对我说,她估计朱春山都没有看清她的脸,银环的一番话更加深了我对皇上的怀疑。那时候宫中正被如妃出示的布娃娃闹翻了天,后来的事实证明,如妃出示的布娃娃真实无疑,是范稳婆处心积虑偷偷收藏秘密送给如妃的,她就是要通过如妃的行动将紫禁城搞得一团糟,她当然有她的目的,只是在宫中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韦忠贤,也包括娘娘。娘娘那些天一直想见朱春山,但是朱春山就是不肯见她。娘娘自从那次早朝后就没有再见过皇上,我可以想到她的慌乱与紧张。宫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一触即发,她的身份饱受质疑地位岌岌可危。但是她坚持一条:只要认定皇上是真的,皇上朱春山是她的亲生儿子,任何势力都扳不倒她,她也不怕。她深知假作真时真亦假,所以她一口咬定皇上真实无疑,所以她的母后地位到今天无人能撼。可是自从如妃大闹早朝之后,朱春山彻底拒绝见她,而李连城对她的追问也含糊其词,她知道变数随时随地可能发生,内心如同民谚所说的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中她满脸堆笑主动来奶子府看望我,她的脸上挂着笑容,那惨淡的笑容在她脸上只一闪而过。她含混而轻微地唤了我一声:“颜夫人。”她双手握住我的手,忽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似乎也站立不稳,眼看着就要瘫倒下去。我赶忙上前一把扶住她:“娘娘,娘娘!”这时候我看到她仰起的脸像黄表纸一样,嘴唇一个劲地哆嗦,深陷的眼窝里突然浊泪纵横流了一脸。我大声叫着:“娘娘,娘娘,你怎么啦?”

娘娘哭得泣不成声,哭声中我明白她的失败已成定局。她的哭声压抑了许久才爆发出来,她仿佛被悲伤击垮。我发现她的悲伤中更多的是面对死亡的恐惧,她是被宫斗失败者的下场吓坏了,这样的失败者她在宫中见过一批又一批,失败者的悲惨结局她肯定记忆犹新。她恳求我安排她与皇上相见,但是现在皇上完全被李连城控制,宫中的皇家生活完全呈现一种非常状态。第二天我把结果告诉娘娘时她反而不哭了,她脸色一片铁青,看也不看我,嘴里念念叨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后来她亲自去找了李连城,她仿佛受到了如妃的启发,在李连城那里一哭二闹三上吊,最终也没有任何结果。娘娘从此之后就成天纠缠在奶子府,开始几天奶子府的奶妈还小心侍候她,不时上前端茶送点心。时间一长众人也开始生厌,看见她仿佛没有看见,她的母后身份其实已经丧失殆尽。我也无可奈何,奶子府早就进入了多事之秋,银铃将所有的俸银取出来给邹老五造房子,碧桃将这件事无意中说给我听时我大吃一惊,追问银铃竟然惹得她一肚子怒火,她转告了邹老五,邹老五送菜进宫时特地在韦忠贤面前告了我一状。碧桃的呕吐引起了我的怀疑,她不会和小明子怀上私生子吧?我追根刨底引起碧桃孩子气地大哭,说她不在宫中做了。马易初与翠柳的暗中交往引起奶妈们好奇,马易初疯了似的要以万贯家产来迎娶翠柳,翠柳却死活不同意,她一直痴痴等待在边疆征战的都镇抚冯授同,但是半年了冯授同没有任何消息,所有的人都说冯授同早就阵亡,但是她死活不相信,一定要等着冯授同归来,据说她每天临睡前必定要拿出冯授同送她的佛珠怔怔地看着。还有如花与秀琴姐妹俩,她们成双成对出现在宫中时总要引起男人们包括太监们的惊叹,因为这对姊妹花实在太漂亮了。宫中从来就不缺少漂亮的女人,东西两宫中的嫔妃哪一个不是貌美如花?但是说句实在话,像如花和秀琴这样楚楚动人如同并蒂莲的美女从来就没有,她们似乎无师自通地懂得如何不动声色地俘获男人们的心。她们总是穿同一款衣裳,五彩绢锦苏绣百蝶钿花衫或白玉兰白落梅白纱裳姊妹双襟千锦服。奶子府任何一个女子如果这样打扮肯定要饱受指责和白眼,但是秀琴与如花这对姐妹例外,她们打扮得貌美如花从奶子府姗姗而来,那是奶子府也是紫禁城最动人的风景。我看到了总会会心一笑,心里会这样想:奶子府怎么会有这样一对尤物。当然最让我不省心的是酸枣,她后来就默默无闻地在尚衣监做针线活。尚衣监在北中门那里,与紫禁城隔着一座万寿山,那里离外宫墙北安门不远,宫里的人一般很少从北安门出宫,尚衣监一年到头安安静静的,一大帮太监、宫女在那里给宫中赶制各色袍服靴袜,酸枣就是其中之一。她坐在一帮女人中我竟然完全认不出来,她成为哑巴后一下子就老了,老得像范稳婆。她的脸上隐藏着一股戾气,据说她精心用碎布缝制了一个小布人,而且还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痛得龇牙咧嘴的女人。她也真有这样的本事,据说那个小布人一看就是张三姐,也有人说像如妃,她每日都要在布人身上扎上一针,然后恶毒地在心里咒骂一句:“去死吧。”随着桂花的凋零秋风一日紧似一日,大金展开新一轮与我朝的战争,后来听说努尔哈赤的宫中恶斗也是异常残酷激烈,不比我朝紫禁城好多少。内斗远没有结束而备受掣肘的努尔哈赤在犹豫再三之后却出人意料地发动了一场战争。后来这场战争被证明是李敬堂背地里与大金达成的完美合作,主要目的就是转移宫中真假皇上引发的执政困境,说白了就是给皇上朱春山也是给李连城、李敬堂自己松绑解困。边关战事一向是宫中头等大事,国家已处于十万火急之中,宫中内斗的事再你死我活也是小事,各方势力暂且放下一切联合对抗入侵之敌这是大家共同的想法。李连城与周达联手率兵布阵打败了大金,同样事后证明这一场轻而易举就赢得全胜的战争也是演了一场戏。在班师回朝进入顺天府那一天,我和皇上朱春山及大臣们前往崇文门迎接凯旋的大军,我没有想到那天范稳婆也领着我娘过来,她的意思是让我娘见一见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兄长周达。范稳婆在人山人海中紧紧拉着我娘的手,这一幕被站在宫车上的我一眼发现。其实我娘那次见到了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李连城时她几乎失声惊叫起来,她后来告诉我,她一眼看到李连城就一下子透不过气来。

周达婉拒入宫让范稳婆大失所望,她坐在奶子府一言不发,而我娘则坐在一旁若有所思。这两个年老的女人一个脑子里装着周达一个脑子里装着李连城,两个老女人疯疯癫癫一夜无眠,最后范稳婆强行要带我娘去看周达,据说周达就暂时驻守在潭柘寺休整,静候皇上的圣旨。边关此时大不必担心,因为刚刚大败金军,他们暂时还没有力量组织反扑。范稳婆得知之后鼓动我娘去潭柘寺,她甚至没有费多大的周折就从韦忠贤那里得到了可以出宫出城的令牌。她甚至比我娘还要焦急,也要我去见一见兄长周达。我拒绝了范稳婆,她当着我的面一再说到我兄长周达时,我只是拉长了脸眺望窗外,仿佛她在说一个外人。我怕我娘在顺天府耽搁太久会夜长梦多,催促她随同范稳婆到潭柘寺去见周达。后来我娘告诉我,范稳婆安排周达和我娘见面时兴奋无比,她一反常态坐在周达近旁,她那双苍老的永远微眯的小眼睛放射出灿烂的光芒。我娘只是略略坐了一会儿,就欠身对周达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周总兵。”然后起身离去。周达自始至终也没有叫一声娘,母子俩的冷冷淡淡根本不像是别后经年的会面,我娘只是为了应附范稳婆才跟随她过来见周总兵。后来在范稳婆一再安排下,我娘才愿意坐下来和周总兵吃饭。范稳婆一定要安排周达入宫与我相见,我娘对他的冷漠让范稳婆无法接受。我在奶子府接到信息后准备去潭柘寺与周总兵见一面,我乔装打扮准备出行,李连城却走进来一张脸黑漆如铁。他这时候在表面上并不和我亲热,但是我们心里始终是相通的。当时我和耿谦和在照顾皇上从龙床上起来早朝,外面的天空其实还是一片暗蓝。御膳房那里等待宰杀的鸡不知道死期来临仍然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啼鸣,我发现紫禁城里这一帮宫妃宫娥也如同这些关在笼子里的鸡一样,不知道死期将至仍然在寻欢作乐。我抱着朱春山换下的龙袍放在乾清宫廊檐下准备让宫女拿到浣衣局清洗,每一日宫中的日子都是这样重复又重复。我收拾停当准备出宫,李连城却在此时走进来。天冷下来了,他说话时嘴里飘出一丝雾气:“你要去潭柘寺吗?”我心头一惊,他怎么会知道我要去潭柘寺见周总兵?我没有回答他,但是那天我最终没有去见周总兵。我过乾清宫高高的门槛时扭伤了脚,脚踝肿得老高,我再也无法行走,碧桃将我搀扶着回到奶子府。其实我这是故意扭伤了脚,我就是不想去见周总兵。为什么不愿去见一见我失散多年的兄长?我在这里不想细说,后面会详细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