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赵明德的密信再次由特使传来：限令宫中半个月内释放如妃与朱春龙出宫，他也会履约释放王不欢，双方在顺天府郊外潭柘寺进行人质交换，然后他与皇上坐下来议和。这封密信让娘娘坐立不安，韦忠贤马上封锁消息，但是这样的消息哪里能封锁得住?文武百官在早朝上上奏一致要求派出特使与赵明德议和。当时我在清风寺，对宫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现在我在桃花坡上回忆起来，就是李连城神奇现身清风寺的那一瞬间让我看到了希望，李连城总是给我带来希望，当他骑着那匹枣红色的骏马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几乎失声尖叫起来。这时候中箭的韦德贤早已被受惊的马驮着落荒而逃，这神秘的一箭让东厂的人马知道来者不善，韦德贤的脱逃让他们人心涣散最终一哄而散。看到清风寺破烂不堪的轮廓出现在幽暗的夜空下，我开始相信我所经历的一切全都是宿命。清风寺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节点，我每一次人生逆转好像都与它紧密相连，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我娘面对李连城的讯问只是一个劲地哆嗦，她苍老的眼光始终停留在李连城铁青色的脸上。李连城以为我娘哆嗦是因为怕冷，他一直在室内踱步，然后停在我娘面前说：“婶娘有点冷吧?”他脱下身上那件芷草青革带双绶撒花烟罗青锦衣披到我娘身上，我娘一刹那莫名其妙泪水滚滚而下，她抱住李连城毫无来由地痛哭失声。李连城不知所措把目光投向我，意思是让我劝慰一下，我娘这时候又开始疯话连篇，抱住李连城再度失声痛哭，并且将鼻涕眼泪糊了李连城一身。我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回到宫中，我一定要和朱春山在一起。但是范稳婆抵死不从，一定要留下来陪我娘斡氏女也就是当年的丽贵妃。李连城左右为难，我站出来说：“李大人，你也别在此纠结，皇上的真真假假就够你受的，你何必在此为我娘纠结?我娘的事就交给我吧。”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马蹄声，我上前吹熄灯盏屏息谛听寺庙外的动静。只听见山风一阵一阵吹过庙檐上锈蚀的风铃发出喑哑的响声。突然有人破门而入，李连城提刀上前抵挡，两把刀在黑暗中互相砍杀迸发出点点火花。只听见李敬堂的声音：“别打了，连城!”刀剑击打的声音戛然而止，刹那间寺庙里像空无一人，所有的人都屏息静听。李敬堂突然说：“你马上回宫照顾好皇上，别再出事。把斡氏女交给我，她是我的堂姐，也是你的姑姑。”

我能想象李敬堂短短的一句话在李连城内心引发的震荡，那一定如同晴天霹雳。李敬堂之所以脱口而出一定经过深思熟虑，反正当时也没有外人，唯一的外人是龟缩在佛龛后面的范稳婆。后来我才知道，李敬堂事先就知道范稳婆也在场，而他这一句话就是说给范稳婆听的。李连城快马加鞭赶回宫中，我们在马易初护卫下在鸡叫二遍时也回到了奶子府，仿佛宫中无人知道清风寺发生的这一幕。韦德贤身中利箭马也受了惊，驮着他眨眼之间逃到了荒郊野外。那是一支毒箭，箭头上染有鸩毒，他一时三刻就昏死在马背上，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马驮着他在燕山山脉初夏南风四起的夜晚一路奔向宫中。这是一匹训练有素、征战沙场的骏马，它似乎知道官道上有巨大的危险，它驮着瘫软在马背上的韦德贤一路小跑着沿采药人和狩猎者踏出来的小道迂回着奔向顺天府。它的蹄子是细碎的平稳的，尽量保持身体的平衡不将韦德贤颠下背来。正值初夏时节，漫山遍野的草木一片葱茏，它就在葱茏草木中穿行。黎明时分在一个山谷口与一个一身露水赶路的女人迎面相逢。马就站在山谷中扬起前蹄迟疑了好半天，最后它才轻轻放下蹄子不再奔跑。它打了个响鼻，它透过黎明时淡青色的天光认出了面前这个女人，就是奶子府曾经不可一世的奶妈杨白桃。杨白桃也一眼就认出这匹枣红色的马，她当时日日进出千岁宫，甚至黑娃骑着它带她一同逛过太液池的内校场，那是宫中著名的皇家练兵场，如果韦德贤不打招呼，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出入内校场。马看到了杨白桃仿佛见到了亲人似的兴奋地打了一个又一个响鼻，将屁股掉转过来。杨白桃看到马背上趴伏着中箭的韦德贤，大吃一惊。

马背生挥刀自宫进入敬事房让杨白桃万念俱灰，当天晚上清风寺发生的一切她完全不知，她就在山坡上溪流畔采来解毒的半枝莲和狮头草清洗韦德贤的伤口，然后用马驮着他在荒山野岭盘桓了许多时日，最后来到清风寺。清风寺现在少有僧人，她在僧房里安顿好韦德贤，她这时候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着救活韦德贤，因为他分明还有一口气，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这时候宫中完全忘却了失踪的韦德贤，在朱春山一再承诺下，赵明德带领十万红巾军出现在顺天府外的潭柘寺，李连城亲自赶到潭柘寺与赵明德会谈。赵明德挑衅似的看了李连城一眼，然后就在他对面定定地坐下。李连城会意一笑：“赵大人过得不错啊!这些年原来赵大人一直养尊处优啊!”赵明德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坐下坐下，李大人，潭柘寺是佛门福地，我们不能也不会在此刀兵相见，这是我选择在潭柘寺晋见皇上的目的。要皇上出宫来潭柘寺与臣相见，臣怎么可能无礼到如此地步?你知道为什么吗?”他的一双眼睛忽然抬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李连城，没等李连城回答他脸色陡变：“就是臣知道，皇上不能来，皇上不可能来，此皇上非彼皇上，皇上是假的!”李连城勃然大怒，一拍桌案：“你放屁!”赵明德会意一笑，抬手往下压一压：“别动气嘛，李大人，其实你我可以联手合作。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十万大军就在顺天府郊外集结，你父子潜伏宫中多年，其实你们做的局宫里宫外都在传，你不可能长久。与我赵明德合作远比和娘娘合作更有胜算，而我与你合作也远比与娘娘合作要好。王不欢在我手里，娘娘就是个空架子，但是在外界看来她就落了个名正言顺。其实，名正言顺的只有一个，就是我皇姐之子朱春龙，其他的全是假的，包括你李连城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李连城听到这里突然爆发出控制不住的大笑，他的仰天长笑根本不是伪装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的，他最后收住了笑容：“赵大人，这回你可说错了。告诉你，我李连城才是名正言顺。你现在看不到以后会看到的，我李连城才是正统!”李连城说完起身就走，赵明德叫住了他：“我希望你再想想。”李连城说：“再想想的是你，你如果真的知道一切就应该明白我所说的非假。你也应该知道，我李连城绝非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如妃和朱春龙最后在宫中受到保护和款待就是明证。当然，他们会在宫中一直受到款待，我并非为了在赵大人面前邀功请赏，只是我守着做人的底线!”

李连城的一番话打动了赵明德，赵明德沉思了一会儿，说：“好吧，我感谢李大人照顾了我皇姐和春龙，但是我希望李大人识相一点。我拥兵十万，我的忍耐是有限的，我在潭柘寺再驻守三日，你不安排我晋见皇上，我会长驱直入直捣紫禁城——李大人也知道，我不想那样做，那样做就不好看了。但是你别骗我——是我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到。告诉你，我一定要在潭柘寺静候朱春山，希望你们拿出诚意，让我见一见皇上，我会告诉你们那个皇上是真还是假。”

就在李连城去潭柘寺那天宫中闹得沸反盈天，先是韦德贤在清风寺被杀的消息在宫中传得尽人皆知。令人惊心的是，韦忠贤非但没有悲伤反而哈哈大笑，认为韦德贤死得好，令人摸不着头脑。诡异的是娘娘此时出宫到背山庄去偷偷见过一次钱大妈妈，据说她抱着钱大妈妈失声痛哭。那一天钱大妈妈正在萝卜地里拔萝卜，她任娘娘伏在她的肩膀上哭了个够。娘娘那天布衣素服只带了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穿着普通的大襟衫，外人也看不出她们的宫中背景。娘娘对钱大妈妈说：“大妈妈我真是佩服你，你的眼睛真是毒辣啊，你就知道宫里要出大事，放弃一切回乡种地。”钱大妈妈说：“其实我不必种地，但是我就是贱命，闲在家里心里发慌。我好歹也在宫里待了一辈子，怎么说呢，说了娘娘你也不要不高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干净的人，人人屁股后面都有屎挂着。宫里出事才正常，不出事就不正常，哪朝哪代都是这样子。隔些年就要血雨腥风一次，隔些年又要玉碎宫倾一回，这是人间劫数，我看得多了也看开了。我就知道宫里早晚要出事，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了，我惹不起总躲得起吧?我就躲回到老家了。如意年轻，她躲了几日觉得没意思，又嫁到顺天府了，而且一嫁再嫁。娘娘要是有这个心也躲起来吧，宫里最坏的恶果还没出来，等到出来就来不及了。”娘娘擦净了眼泪不说话，钱大妈妈拔了个萝卜，用弯刀削了皮拿着萝卜缨子直接递到娘娘手里：“娘娘你尝尝，比梨子还甜哪。”娘娘拿着萝卜看看天，说：“我现在躲起来?实在不甘心哪。再说，我现在也来不及了，我躲到铁柜里他们也能找到我吧?我手上血债太多了。”

娘娘这次是来找钱大妈妈封口的，因为那次帮她抢走田小娥之子的人正是钱大妈妈与韦忠贤。钱大妈妈当然一口答应了娘娘，娘娘回到顺天府后多日独守乾清宫闭门不出，后来李连城告诉我娘娘一门心思与皇上亲密接触，认定他千真万确就是朱春山。娘娘此时的表现不过就是假戏真唱，经过几天的反省她认定识时务者为俊杰。其实她心里最明白，朱春山从小到大根本就不是她的儿子，她比谁都清楚。她一口咬定朱春山就是真的——只要朱春山是真的，皇上就是真的，皇上是真的，她这个太后就是真的，谁敢动她一根汗毛?至于这个朱春山到底是真还是假倒并不重要了，真的又怎样假的又怎样?只要宫里认定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她这样做既保了李连城更保了自己的地位。可是宫中要出事谁也挡不住，先是韦忠贤发现他放在钦安殿的两样宝物不见了，一件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是封疆大吏于文第送他的，知道他酷爱王羲之的书法，便经过多年搜罗得到这件举世闻名的宝物呈送于他，另一件是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两样宝物同时失窃他不太相信，以为是小太监跟他玩恶作剧，过几天他们会自动送上门来，但是一连过了几天无声无息。这时候娘娘的一件玉雕也不见了，那件玉雕是一整块翡翠精雕细刻而成，韦忠贤这才意识到他的宝物真的是被人偷窃了。这时候宫中接二连三出现宝物失窃：玉器之宝青玉云龙纹炉、珐琅之宝掐丝珐琅缠枝莲纹象耳炉、织绣之宝缂丝《梅鹊图》轴、漆器之宝雕漆云纹盘全都离奇被窃。最离奇的是放在乾清宫后院角上的一颗翡翠白菜是朱春山童年时的爱物，那是一件与白菜一模一样的翡翠白菜，最绝妙的是这块翡翠竟然夹杂有一块黑中泛红的杂色，正好用来雕琢成一只贪吃白菜心的七星瓢虫。这只瓢虫雕得活灵活现，似乎你吹上一口气它就会弹跳而飞。这些宝物的失窃让宫中议论纷纷，而李连城多次与朱春山联手在宫中演练神偷绝技正好被我和好几位太监奶妈无意中看到。皇上是神偷大盗的传说一直传到娘娘和言如鼎耳朵里，宫中宝物失窃以及遍地大盗让太监们大惊失色——多年以后李连城才告诉我，皇上朱春山确实是超级大盗，而且他在顺天府盗帮里还是帮主，他们过的其实是一种讲究哥们义气的集体生活：每天有人外出踩点有人负责望风有人负责偷窃有人专门接应，一旦得手马上撤离，所有盗来的物品一律交给帮主朱春山，由他统一安排。谁也不知道他们这些神偷大盗竟然被李连城引入宫中，宫中谣言四起的时候，李连城发现他去潭柘寺这几天，这帮家伙竟然完全不守规矩，在宫中随意活动、大肆偷盗。李连城回到宫中听到风言风语一怒之下就将他们一起关押在乾清宫后殿，对外宣称驱逐了他们。太监春明意外发现他们一伙人藏在偏殿里赌博，更可笑的是朱春山也置身其中赌得忘乎所以不亦乐乎。围绕着皇上的真假宫中又争执不下，娘娘坚持认定朱春山真实无疑，言如鼎则根本不相信。娘娘与言如鼎一向也是面和心不和，太后过世后言如鼎对宫里的事也不大过问，但是真假皇上一事实在过于重大，他和韦忠贤一起出现在乾清宫偏殿里，耿谦和把我也叫了过去。我进入偏殿时他们已经在那里商谈了很久，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晦的乌云。娘娘的眼睛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停留在李连城脸上：“这件事情其实没有必要纠结，皇上就是我生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皇上怎么可能是假的?这完全是有人无中生有造谣，他们的目的就是想推翻先皇留下的遗训，好让她自己的儿子夺权做皇上。我在这里想告诉她，这是白日做梦。王爷不要上了恶人当，娘娘我更不可能上了她的当。”娘娘的一番话说完扫了众人一眼，众人面面相觑。言如鼎看也不看娘娘却将鹰一样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颜夫人对皇上更清楚一些，毕竟皇上是吃着颜夫人的奶水长大的，我问颜夫人，皇上身上有没有明显的特征或胎记?”我点点头：“有啊有啊，有的，屁股上有块胎记的，这里，就在这里。”我比画着自己的不雅部位，这时候我看到娘娘向我投来凶恶的目光。言如鼎突然一拍桌子：“好，我们马上围住朱春山，逼他脱下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