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一触即发
言木香如何成为皇后娘娘的经历我了解得确实不多,通往皇后和太后的路途漫长坎坷。朱孝进后来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宠妃斡氏女丽贵妃我一无所知,他应该不会忘掉他那个还不会走路的皇子朱成赤,应该还隐隐约约记得正在腹中的公主颜如月。但是所有这一切肯定就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人们知道的历史就是言木香生下的朱由明理所当然地在老皇上驾崩之后成为新皇上,从前的皇后言木香成为老太后,宫里的人口口声声只唤她太后,后来进宫的人也不知道她的本名叫言木香。朱由明后来照例在全国选妃,无数漂亮动人的宫女又如同当年老皇上朱孝进选妃一样被选进宫中,王来喜等一批选中的妃子也如同当年言木香、斡氏女一样入选宫中。宫中的天子换了一朝又一朝,天子身边的妃子当然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宫中的争斗永远一模一样,就如同言木香与嫔妃的争斗和王来喜与嫔妃的争斗一模一样,只是她的命运比太后当年还要悲惨一点,言木香怎么说还是顺顺利利产下龙太子做了皇后。而她勾结了背妃太监韦忠贤一次一次将她背上皇上龙床,她顺着皇上的腿一次一次钻进皇上的被窝承接皇恩雨露,却始终没有怀上龙种。她绝望得几乎窒息之际,韦忠贤为她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多年以后在紫禁城经过一轮又一轮玉碎宫倾之后我才得到确切的消息,像当初帮助了言木香将我娘丽贵妃杀人灭口一样,这一次钱大妈妈与韦忠贤再次在宫中杀人灭口,这是由宫中残酷无比的生存法则决定的:你只能同流合污才可以赢家通吃,而如果你独善其身洁身自好,那么等待你的将会是处处孤立无援最终被淘汰出局。每一个人在宫中都如同站在绝壁千仞的悬崖之上,你必须死死攀住悬挂的藤蔓或紧紧攥住石缝中的树根才不至于摔得粉身碎骨。在宫中的生存法则就是一定要跟对一个大权在握的人,比如太后、娘娘这种级别的。再不济也要攀上钱大妈妈、韦忠贤这样级别的人,你才可能有发达的那一天,有出头的那一日。钱大妈妈和韦忠贤攀上的就是王来喜,他们深知只有将她送上皇后的宝座,他们作为稳婆和小太监才可能有出头之日,他们不想做一辈子稳婆和太监,到头来就是拿几个赏银在风烛残年之际回到老家,然后孤独死去,他们的手段只能是助纣为虐。宫中的世界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宫外的世界当然也是如此,但是因为高额的回报让宫中的自相残杀更加凶残。王来喜一直无法怀上皇子让钱大妈妈和韦忠贤急得跳脚,而作为低等妃子的田小娥意外怀孕让韦忠贤喜出望外,他们将小娥封锁在冷宫秘不示人,然后在王来喜肚腹上塞进一只布娃娃,就高调在皇上面前宣布王来喜怀上了龙种。皇上十分开心,马上下圣旨将王来喜封为慧妃,并且由嫔越过妃子与贵人两个级别,直接提升为皇贵妃,只等着龙种出世之后将她升任皇后。王贵妃当然也知恩图报,马上在皇上面前进言将钱大妈妈提升为奶子府的大总管,太监韦忠贤也升为敬事房大总管。王贵妃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完全是伪造而成,为了保胎韦忠贤不再安排皇上宠幸王贵妃,对外放话说让慧妃好好保胎养胎。田小娥在冷宫中终于等到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那一刻,王贵妃当然也终于等到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那一刻。虽然皇上、太后等宫中要人守在乾清宫大殿等候皇子出生的消息,但是他们对深宫内屏风后面的安排一无所知。当田小娥将朱春山生下来时,范稳婆做了接生婆。刚刚将带着血水的脐带剪断,韦忠贤马上抢了过去用锦缎包裹放在箱匣中人不知鬼不晓地飞奔到慧妃产床前,伪造成皇子是慧妃所生的假象,当然一直塞在慧妃腹中伪装怀孕的那只布娃娃也同时拿掉。钱大妈妈抱着裹在襁褓中的婴孩看了一眼,然后就出了屏风,喜气洋洋地交到皇上朱由明手上。朱由明接过来看了又看,说:“好,太好了,将来就由他来继承皇位。”朱春山就在这一刻被宣布为皇位继承人,慧妃王来喜在这一刻喜出望外。尽管钱大妈妈和韦忠贤做得天衣无缝,或者他们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风声还是走漏出去。这样的事在人多嘴杂的宫中不可能瞒得住,也是他们胆子太大了,他们认定自己有娘娘撑腰在宫中可以一手遮天,太监奶妈即便知道一鳞半爪谁又敢走漏半点风声?但是事情最终还是传到老太后的耳朵里,太后对田小娥离奇失踪感到疑窦丛生,对慧妃生下龙子朱春山也备感蹊跷。她没有办法得到证据,表面上对慧妃疼爱有加,背地里却在利用锦衣卫进行暗中调查。但是李敬堂却迟迟没有准确消息,李敬堂对太后的无限忠诚和太后对李敬堂的高度信任并没有帮上太后多大忙,所有关于皇上和太子的线索都云山雾罩,事情就一直拖延下来,就成了我后来入宫时见到的格局:钱大妈妈和九千岁韦忠贤分别统管了奶子府和敬事房,一手遮天不可一世。钱大妈妈的出行堪比皇后,而韦忠贤更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他甚至破天荒地搬入宫中钦安殿与已成为娘娘的王来喜比邻而居。如果你不从承天门而改从顺贞门入宫的话,那么进入紫禁城的第一道大殿钦安殿就是韦忠贤的宫殿。他一手打造的宦官集团垄断了宫中权力,封疆大吏们想入宫晋见皇上,只有搞定了韦忠贤才可以。有时候韦忠贤甚至不把皇后娘娘和娘娘的兄弟王不欢放在眼里,在内心他也不把太后言木香和王爷言如鼎放在眼里。太后和王爷当然也都看在眼里,他们之所以一直没有对韦忠贤采取实质性的行动,也表明他们内心是虚的,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们都有把柄攥在人家手里。从实质上说,太后和皇后是一模一样的心狠手辣的女人,都是依靠令人发指的残忍在宫中上位,更多的时候她们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自己年老色衰,能保守尊贵之位然后安度余生,这才是最好的结局。但是人生总会出现意外,意外就是一个意外事件打破一切平衡。那年紫禁城出现的意外就是皇上朱由明离奇地在太液池琼华岛古木参天的山道上攀登时,一不小心跌了一跤。这样的意外并不算什么,那条弯弯的山道上布满了树根与竹根,很容易绊住脚摔倒。朱由明手掌也被竹根戳破了,太监随手帮他捡了根树枝当手杖,没想到他握住那根树枝马上便两眼发黑口吐白沫倒在地上,跟随在身边的贴身侍卫赵明德与韦德贤甚至来不及背他下山皇上就已经驾崩。后来宫中发现那只当手杖的树枝竟然是箭毒木,见血封喉。宫中大臣们都听到过如此剧毒的树木,但是这种罕见的乔木都是生长在南方炎热的海岛上,紫禁城什么时候出现过这样见血封喉的毒木?各种谣言在此时甚嚣尘上,皇上离奇驾崩太后的反应却是风平浪静,当然她也可能哭得死去活来,但是宫中却没有人看到这一幕。她后来就在宫中深居简出,把她这个儿子彻底遗忘了。现在我作为过来人才明白她当时的处境,因为她曾经犯下的罪孽钱大妈妈和韦忠贤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怕被翻老账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娘娘从前一直活在她的淫威之下,最后能出面与她对着干,就是因为娘娘知道高高在上的老太后不过就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心地歹毒的女人,其实根本不用再怕她,甚至可以与她对着干。其实就是娘娘与小太监联手暗中设计害死了皇上朱由明,她太急于让皇太子朱春山继位了,她太急于要做母后了,她迫不及待地设计除掉了朱由明。皇上死于计谋太后言木香心里很清楚,但是她已经无力去查。宫中的黑暗实在太多,她自己也罪恶累累。查清了又怎么样,查不清又怎么样?只要保住朱春山皇上之位,只要保住自己的老太后之位,只要维持我大明王朝表面上的太平盛世就万事大吉。在宫中争斗了一辈子的她和兄长言如鼎到老想开了,她最后的死应该是郁郁而终。但是她的罪孽没有暴露,她最后也算得到了圆满,她的死亡让娘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娘冗长而杂沓的回忆像堆放在浣衣局的脏衣服一样灰暗而零乱,她的叙述不知道年代久远还是她记忆减退最后变得含混不清语焉不详。后半部分其实是由范稳婆完成的,这个苍老的女人在宫中毫不起眼,看上去一无所知的她竟然对宫中事无巨细全都了如指掌,原来她日日眯缝起来的似乎是瞌睡的眼睛其实是一双锐利无比的鹰眼。后来的事实表明我到目前为止依然没有完全了解她,也根本没有看清她,她在暗中的布局远远超过我的想象并且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停止,她一直在瞒天过海地布局,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她所设下的局是那样的诡计多端不可思议。事实上那天范稳婆的叙述没有最后结束也没有全部说出,因为到了高潮处我们三个女人完全忘乎所以,更不知自己置身何处。这个时候清风寺唯一保存完整的僧房已经被韦德贤包围,他们早就伏在瓦檐上将所有的对话全听得清清楚楚。在我们的谈话进入尾声时,韦德贤认为到了收网的时刻了,他们身轻如燕地从僧房并不高的瓦檐上跳下来,将开门欲出的我们三个女人擒拿。我们三个女人当然不是东厂兵卒的对手,我娘本能地想再度装疯,但是韦德贤怎么可能相信这样的把戏?他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丽贵妃,老皇上已经不在了,你还玩这一套给谁看啊?我真是佩服你命大福大造化大,竟然到今天还活着,而且就活在我们东厂眼皮子底下,我不得不佩服你的能耐。”
韦德贤当场将我们隔离并逐一审问,主要是追问我娘宫心志的去向,我娘一口咬定他不是被你砍头了吗?韦德贤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只好岔开话题派小德子到宫中报信。小德子刚刚离开他开始有点忐忑不安,他稍稍等待了片刻,等来的却是李连城的锦衣卫兵卒,两帮人马在清风寺发生火并。东厂的行动无法逃得过锦衣卫的密探,重返锦衣卫的李连城根本不管那么多,而且他手里拿的是皇上调兵遣将的虎符,这让韦德贤十分沮丧,他不肯轻易将我们交到李连城手中,他的意思是一起到宫中再说。李连城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只要一入宫见到韦忠贤他就不怕李连城。两帮人马僵持不下,这也是东厂和锦衣卫经常针锋相对的局面。两帮人马刚刚出了清风寺踏上那条通往顺天府的山间土路,不知打哪里射来一支箭射中了韦德贤,驮着韦德贤的马受惊,疯了似的一路狂奔,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在恐惧与战栗中步步惊心、度日如年的时候,张三姐东山再起迎来了她梦想中如鱼得水的大好时光。虽然朱春山仍然在乾清宫,但是宫中上下都认为他是假冒的,一种诡异的气氛在宫中弥漫,都知道假皇上的诡计肯定要捅破,但是不知这个日子在哪一天。许多人见风使舵开始转过身来接近朱春龙和张三姐,朱春龙的继位好像指日可待。而已经怀上朱春龙龙种的张三姐变得目中无人地嚣张起来,她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奶子府。奶子府的奶妈们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说她千真万确怀上了朱春龙的龙种,并且认定她成天要碧桃帮她到御膳房讨酸梅子吃,她一定怀的是男孩,酸儿辣女是民间的看法,她将来成为皇后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银铃也认定她隆起的肚子是向左边歪着的,而银铃生下儿子之前肚子也是向左边歪着。另一群奶妈和女仆像如花和秀琴则打死也不相信她怀孕,持这种观念的还有如妃,双目失明的如妃特地询问过朱春龙,甚至为张三姐怀孕的事还大吵了一场,据说他们母子争吵的时候张三姐在隔壁笑得弯下了腰。只有她知道朱春龙对她的身体那种发自肺腑的迷恋,还有那种只要一沾上她的身体就完全失控的疯狂。当然她有她的魅力与手段,那种成熟女人秘不示人的手段与伎俩足可以让朱春龙这样的青春少年在她怀中神魂颠倒如痴如醉。她毫不畏惧宫中的流言蜚语,她认定那是出于奶妈与宫女的嫉妒。这样的飞短流长在太医翁万春受如妃之命偷偷替张三姐检查确认她怀孕之后就烟消云散,张三姐的嚣张与跋扈也同时史无前例地达到巅峰:每日都有十个宫女专供她使唤,就如同当年我在宫中得宠一样。每日早上一起床宫女们就帮她浓妆艳抹,然后各式宫中精美早点一一送达,她与朱春龙共进早餐。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和朱春龙一同出行去太液池畔游玩,也会坐着八抬大轿出宫。我有天碰到她,她和朱春龙想必刚刚从琼华岛上的庆宵楼和见香亭回来,两个人坐着两乘八抬大轿,随行护卫人员多达上百人。我让到路边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一队人马,张三姐掀起轿帘看到我,那得意的一瞥让我一生不忘。多年以后在她惨死在刀剑之下时也在刀光剑影中向酸枣投来一瞥,这一瞥与那一瞥都是无意中的一瞥,透示的人生境遇却是那么惊心动魄,就如同那次在清风寺我意外得知我娘斡氏女竟然是我的干爹李敬堂的堂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