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完全是无意中撞到朱春山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模样。那段时间宫中一片混乱人人自危，我在东厂关押了七天，后来韦德贤偷偷押送我到靠山庄，从马易初的交代到马银环的口供均没有任何诡异之处，最大的疑点就发生在归来的路上。据马易初回忆，过清风寺之后天色越来越黑最后黑得如同一团浓墨，偏偏在这时候皇上内急要出恭。如果皇上公开出行那还比较好办，自会有太监带着缠有宫锦缎套的檀香木恭桶，看上去像是一个绣花坐墩，供皇上方便如厕。但是此次是便服私访不想让人知道，只好委屈皇上随地大小便。好在朱春山年轻，摆脱了宫中繁文缛节陈规陋习他更加自由痛快，就由马易初领着到几棵杜梨树后面方便。马易初就守在杜梨树下，可能出恭的气味不好闻，马易初皱了皱鼻子远离了几步。朱春山说：“啊呀朕闹肚子，你站远点吧别熏着你。”马易初说：“哪里会，奴才只闻到香风阵阵如瑞脑，香气扑鼻呢。”皇上没有言语，突然发出一声惨叫，马易初吓得魂不附体，绕过杜梨树一看，哪里还有皇上的影子。一抬头却发现坡坎之下传来皇上哎哟哎哟的呻吟声，这时候在外面山道上静候的随从也听到了响动，几个随从蹿下坡坎抬屁股托大腿七手八脚将皇上连拖带拉弄上了坡坎，还替皇上擦好屁股理好衣服。马易初赶紧上前请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没伺候好皇上出恭。”朱春山含混地嘟哝一句：“不怪你不怪你，只怪朕一不小心滑下去。快回宫吧，晚上让娘娘知道可不好了。”

这一场意外成为韦德贤查明皇上真假的一个突破口，他敏锐地发现皇上出恭是有人刻意而为，朱春山滑下坡坎后马上就被人调了包。他对我进行了一轮又一轮审问，然后就让我重归奶子府。我知道让我出去只是一个借口，我前后左右会成天跟踪着一帮东厂的密探。我故意行踪不定毫无规律地出现在紫禁城各处，让密探看不出任何目的。然后我就在一个西府海棠盛开的夜晚再次来到乾清宫，那是我半个月后重回乾清宫，我想趁着朱春山熟睡再一次接近他，以我对他的熟悉程度以期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来进一步确证他是真还是假。我没有走乾清宫正门，我太熟悉乾清宫各处偏殿，我清楚地知道除了正门之外它起码还有一道后门和四道侧门。我就是绕过一片先皇亲手栽种的西府海棠进入一道汉白玉侧门，然后进入一处偏殿。这里放置的都是朱春山不常用的杂物，我有钥匙可以自由出入。西府海棠开得实在诱人，我站在花树下的阴影里平静一下忐忑的心情，这时候就看到令人震惊的一幕：几个男人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出乾清宫，停留在宫外镏金铜亭阴影下。借着廊檐下灯笼的微光我认出其中的李连城与朱春山，另外几个与朱春山年纪相仿的少年则完全陌生，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就在离他们不远的西府海棠花丛中，有一双眼睛正在吃惊地偷窥他们。朱春山的言谈举止完全不是宫中我亲手喂大的那个小皇上，他甩胳膊扭屁股恨不能马上就要上蹿下跳一展拳脚的样子，和另外几个少年拍肩打掌亲热得不得了。李连城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对那几个少年说：“好，你们开始吧。”少年人一听马上光了膀子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其中一个瘦高个说：“我先来。”他嗖嗖嗖蹿上了乾清宫后面的一排蟠龙柱，再往上想攀上二楼的暖阁却无法做到，只见他双腿夹紧蟠龙柱挣扎了一番却支持不住最后滑掉到地上。另一个比他强了一点，他身手敏捷地沿蟠龙柱蹿上了二楼的重檐庑殿顶。檐角上层是单翘双昂七踩斗拱，下层为单翘单昂五踩斗拱，饰有金龙和玺彩画，圆形攒尖式的上层檐上是古雅的宝顶，翻上去就是乾清宫的南庑房，也就是朱春山读书的南书房。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近南书房的三交六菱花隔扇门窗，脚一蹬一大片琉璃瓦稀里哗啦掉下来。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他们几个应该也吓得屁滚尿流闪身到廊柱后面，见没有动静就再次悄悄出现。这时候小皇上朱春山说：“都是笨蛋，看朕的，你们就是一群饭桶，朕的那才叫本事。”朱春山脱掉身上的明黄色湘绣九龙八答晕春锦长宫衣，握紧拳头在赤裸的胸脯上擂了几下，眨眼之间沿蟠龙柱腾空而起并展示拿手绝活：手握琉璃瓦檐角镏金脊兽，双手交换沿一垄一垄瓦檐往前平移一直移到二楼暖阁左侧的南书房，然后一个后空翻身轻如燕翻上琉璃瓦，如同腾云驾雾般消失在乾清宫暖阁上。我在暗处看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我所熟悉的亲手带大的小皇上朱春山啊?他分明就是一个飞檐走壁的侠客!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二楼暖阁，我知道暖阁上有九个房间，除了南书房占用一间外其余八间全被耿谦和布置成了皇上寝堂，每间寝堂都摆上龙床——这是娘娘出的主意，怕有刺客暗杀皇上，她故意布下众多房间让皇上每晚更换，只有我和耿谦和、李连城知道当天晚上皇上睡哪个房间哪张龙床。我正觉匪夷所思，只见从暖阁三交六菱花隔扇门窗窗口，一件又一件皇上用品被丢下来：乌纱帽、玉箱杖、五明扇、衮龙服、重台履。最后飞身而下的朱春山手里提着一件大东西，他稳稳地落在镏金铜亭下我才看到是那只描金黄花梨官皮箱，那里面装的全是皇上童年的爱物，是我替他收藏的，当然我也经常替他擦拭。朱春山微微喘着气，那几个少年上前与朱春山搂抱着：“大哥厉害，还是大哥厉害。”朱春山说：“从今以后你们每晚都要入宫，不能让大哥我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练成的手艺荒废了，指不定哪天兄弟们还能靠这门盗窃手艺吃饭。”李连城上前打哈哈：“好了好了好了，大家过足了瘾了吧?回去歇着去吧。”

这桩诡异之事困惑了我很久，事实上后来我刻意偷窥再度发现过两三次，一直到后来这桩瞒天过海事件被揭露我才明白李连城的良苦用心。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我一直到戌时仍在想着这件事，突然范稳婆拿着一条冻疮紫捻金银丝线滑丝攒花披风进来让我试穿，说钱如意要出嫁到顺天府，她要送给钱如意作贺礼，因为嫌披风上的两根丝带不美，让我陪她到尚衣监去重做。我说：“钱如意不是和韦德贤成亲了吗?”她说：“最终被钱大妈妈打滚耍赖搅黄了，现在钱如意嫁的是马易初之兄、中书省员外郎马念斋，听说官虽不很大却是个肥差。唉，命好的人总归是命好，我要送她一件礼。尚衣监的那些做缝纫的太监和老婆子一个个都是狗眼看人低，我拿着衣裳去请他们返工他们一个个爱理不理。酸枣现在在尚衣监，她看见我也像没看见似的。当然，她没舌头一肚子话也讲不出，我想借戴圣夫人的面子镇一镇他们。”这点举手之劳我当然愿意帮她，反正尚衣监离奶子府又不远。我们在翠柳、碧桃、如花、秀琴等一众奶妈女仆眼光中离开，一出奶子府范稳婆马上板起了脸说：“跟我走，带你去见一个人，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说找裁缝是骗她们这些奶妈的。”我愣在原地不打算跟她走，她似乎知道我的心事，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我，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不是别人，是你娘。”冥冥中我知道今生今世我一定会见到我疯子娘，但是哪年哪月能见到她我也不知道。现在我娘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我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后来我们上了东安门外一辆早就等候的马车，一路狂奔在鸡叫头遍之前来到了清风寺，在一间昏暗的点着佛灯的僧房里我见到了她。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娘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面带安静的微笑，那白白净净的脸也让我依稀看到当年让皇上夜夜专宠的丽贵妃模样，一身菖蒲青四喜如意云纹锦缎绸布衣裳勾勒出她细细的腰身，脚上是一双镶黑边绣满白菊花的木底蓝缎子鞋。我从来不知道在我记忆里赤脚打掌在山野里披头散发乱跑乱叫的疯子娘竟然如此高贵而文静。我张大了嘴巴看着她，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看了看：“范稳婆非逼我穿，我哪里能穿得出去?不过也无所谓，多少年的岁月像水一样流去，像烟一样消散，哪里还有人认出我这个疯老婆子是当年紫禁城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这时候外面突然狂风大作，格子窗扇被狂风吹得啪啪直响，僧房内灯盏也被吹灭，暴风骤雨在屋顶瓦片上如同千军万马过阵，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紧接着一声霹雳，闪电照亮了幽暗的僧房，把我娘、范稳婆和我照得像鬼一样。娘松开了我的手，她压抑着哭号只是低低地在抽泣：“对不起闺女，娘对不起你，娘不该把你再送回宫中让你吃够了苦头，这苦头哪一天哪一日才是个头啊?”范稳婆这时接话说：“这个主是我做的，是我强做了你的主耍尽花招让你入宫，你娘其实患得患失犹豫不决，这从她对你入宫的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来。我的态度始终是坚决的：因为先皇生前留下遗言，钦定皇位由你的皇兄周达继承。这大明皇朝是你家的，你颜如月不是奶子府的奶妈、夫人，你是宫中老皇上的女儿，你本应该是紫禁城最得宠的皇姑!”

我娘冗长而悲伤的回忆在暴雨初歇的夜晚伴着窗外滴答的雨水开始了，其实她的身世我断断续续也知道一些，她的回忆正好连起这些散乱的片断，将它们连接成她清晰完整的一生：刘氏本名斡氏女，家在遥远的九边重镇之一辽东镇。英宗五年，宫中为少年天子朱孝进选妃，貌美如花的斡氏女与妩媚动人的言木香一同入选宫中为妃。言木香的父亲言起台为九边重镇蓟州千户所千户，官职虽不大却在与大金国一次交战中冲锋陷阵立下汗马功劳，被皇上亲手提拔为统兵都司指挥使。作为地方长官的千金她完全看不上平民之家出身的斡氏女，甚至觉得斡氏女远不及她聪慧与美丽，皇上宠爱她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就如同其父宠爱她一样。她入宫不久便生下龙子朱由明和朱容纳，但是后来皇上渐渐冷落了她，她大半年时光没有得到皇上一次临幸，作为皇后的她实在下不了台。随着时间的推移皇上朱孝进离她越来越远，到此时她才发现斡氏女不知使出什么花招竟然在正月十五元宵花灯会上被微服私访的朱孝进一眼相中，最终被临幸。皇上从此夜夜临幸，雨露独占的斡氏女终于诞下龙子朱成赤，由六宫中最低等的常在一跃而上成为皇贵妃，赐名为丽贵妃。而她却年复一年幽居深宫，这让一向要强的言木香生不如死。随着又一年太液池畔芙蓉花的绽放丽贵妃双喜临门，宫中传出风声，皇上要立朱成赤为储君，将来继承皇位，而丽贵妃也再度怀孕。妒火中烧的言木香再也无法忍受，丽贵妃就迎来了她生命中最悲惨的一天。

那天是大雪初晴的日子，阳光普照，紫禁城上的天空一片瓦蓝。虽然宫殿琉璃瓦上仍然积着厚厚的白雪，但是紫禁城深宫高墙内处处避风，而且有的是朝阳的地方。丽贵妃坐在东六宫承乾宫外廊檐下晒太阳，一直晒到太阳快要从顺贞门那里沉下去的时候，才到坤宁宫去赴言木香言皇后的邀约，商量即将到来的皇上万寿节庆典。当时她住在承乾宫，奇怪的是那日承乾宫极少有人走动，宫女们不知道去哪里了。只有两个宫女在远远的廊檐下听差，却仿佛约好了似的一律对她冷淡。眼看着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她心里有点焦虑，有孕在身的她又不时地呕吐，都快将一旁的痰盂吐满了，她强撑着站起来叫了一声：“来人哪。”一位小宫女才老大不情愿地走过来，陪她一路来到了皇后的坤宁宫。这一路走得她有点艰难，一肚子怒火正想发作，小宫女却将她安顿到桌案前坐下一眨眼就不见了。她以为小宫女叫皇后去了，便静静地坐着等待了一会儿，发现宫中空无一人。她坐了一炷香的工夫还是不见人影，感到非常奇怪，正手足无措间突然听到隔壁传来阴森恐怖的哭号，声音一声比一声激烈，像夜猫子在号叫。她吓得汗毛根根直竖，起身就沿着一条外走廊匆匆离开，在屏风处迎面遇上了气喘吁吁赶来的言皇后和她身边十几位宫女。言皇后淡淡地说：“丽贵妃，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了呢?你慌手慌脚地慌什么呀?刚刚皇上有点事。”丽贵妃一时说不出话，众人此时都听到了那恐怖的哭号，几个小宫女跑进去一看，突然大哭起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得了啦，不得了啦，皇子被人害了，皇子被人害了。”

皇子朱容纳早已咽气，他脖子上一道紫黑色的青瘀证明他是被人活活掐死的。丽贵妃吓得浑身像筛糠似的颤抖，而皇后脸上却不见一滴眼泪。她干号了几声，然后死死攥紧了丽贵妃的手：“丽贵妃，怪不得你刚才慌手慌脚要跑了，幸亏被我发现。丽贵妃，你心肠好歹毒啊!你再嫉妒我也不能对皇子下毒手啊!你的心比蛇蝎还狠毒。”丽贵妃当即瘫倒在地：“冤枉，冤枉啊!我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都没进房间，就在这里坐了坐。我怎么敢掐死皇子?我连一只鸡都不敢杀……”皇后眼睛瞪得像铜铃：“你还敢抵赖?我哪点冤枉你了?刚才就你一个人在场，不是你掐死皇子难道是我吗?所有在场的宫女都可以做证，就是你这个歹毒的恶妇掐死了皇子朱容纳，你还会对我的另一个皇子朱由明下毒手，你的目的就是想让你的儿子朱成赤继位。来人哪，将她拖到皇上那里去。”几位太监应声而上，拖起早已昏死的丽贵妃来到了乾清宫。

面对言皇后呼天抢地的哭号，老皇上朱孝进也几乎气昏过去，看着朱容纳紧闭的双眼他痛哭失声老泪纵横，最终下令将丽贵妃赐死。我娘斡氏女丽贵妃被打得半死，最后在午夜时分被丢进了贵妃井。老皇上朱孝进不忍心对丽贵妃之子朱成赤下毒手，那毕竟也是他的龙子。他悲伤过度沉沉睡去，言皇后却睡不着，留着朱成赤终归是个祸害，她当天晚上再派敬事房宫心志对朱成赤下手时却发现他早已不翼而飞，宫中谣传是丽贵妃临死不放心带走了儿子。朱孝进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位龙子大病了一场，他一怒之下杀死了十二位宫女和十二位太监泄愤。就在老皇上在宫中滥杀无辜之时，宫心志离奇地救下丽贵妃，然后带着她和皇子趁着月黑风高之夜离开了紫禁城，稳婆范桂枝也一路跟随。宫心志多年来一直暗恋丽贵妃，他作为假太监在宫中许多人都知道，甚至连皇上都听说过。但是每年敬事房例行的男根检查他都能安全过关，宫中传言他常年喝一种神奇的缩阳水，可以让男根缩进身体里肉眼完全看不见。而一旦停止饮用缩阳水，九九八十一天之后男根便如同雨后春笋一样拱出来。当年丽贵妃在皇上面前承接雨露之恩时，也和日日与她亲密接触的宫心志如胶似漆。宫心志面白如纸一表人才，深得宫女贵妃们喜欢。他似乎也是风流多情来者不拒，与后宫许多宫女妃子眉来眼去情意绵绵。当然，他最爱的就是我娘丽贵妃，早就知道言皇后的阴谋诡计，他巧妙安排救下丽贵妃，然后利用敬事房扫地太监处理垃圾粪便的马车将丽贵妃与朱成赤放在粪车中和他一起逃出深宫。他后来留下朱成赤独自抚育，安排丽贵妃装疯，远嫁给宛平县神乳山下的靠山庄贫苦山民颜老六，生下的女儿就是我颜如月。颜老六无钱婚娶，能有一个老婆为其生女也算是福分。但是他的福分不高，在我周岁那年他意外得急病离世，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而我的哥哥被改名为周达，长大成人后被宫心志送往军营，一路升任千户之后，已经成为云游僧布袋和尚的宫心志才将家族的前世今生告诉了他。周达闻听之后在布袋和尚面前长跪不起，发毒誓一定要重返宫中，夺回本来属于我们家的大明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