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发现朱春山为假的是娘娘，那时候朱春山被宫中大臣包围了，就先在乾清宫外的廊檐下站着。那时候红日初升霞光万道，蓝得像太液池春水一样的天空预示着又是一个好天气。忽然就听得声音渐渐平息下来，老臣们神色怪异地走出来互相咬耳朵窃窃私语，不安之中带着惊恐。我有点奇怪，转过身来就看到娘娘由耿谦和陪在身后急急忙忙走过来。娘娘穿着一身藤花紫挑绣着金丝草的翠鸟广袖金丝银线交织的锦绫鸾衣，其实她来乾清宫多半穿朝服，茶叶青如意缎绣五彩祥云朝服或皇家蓝牡丹天香七色霓虹云锦华袍，在我记忆中着锦绫鸾衣进入乾清宫这是第一次，好像也是唯一的一次。我的理解是她太过于心急慌乱，等不及让宫女为她更衣。她就穿着这件锦绫鸾衣匆匆忙忙来到我面前，站在不远的大臣们看到立马鸦雀无声。娘娘根本没有看站在一旁的大臣，她一脸火烧眉毛的神情：“颜夫人，颜夫人，你快去看看，去看看，皇上怎么像是个假的?”我大吃一惊：“假的?这——这怎么可能?”我马上冲进乾清宫，娘娘也许惊吓过度双腿发软差点跌倒在地，被几个宫女抢上前扶住。我进入宫中，乍见朱春山我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李连城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尽量将他与宫中的文武百官隔离开来，他的脸上冷得能刮下一层霜来。我看了娘娘一眼觉得她莫名其妙，微笑着上前与朱春山说话：“皇上总算平安回宫了，让宫中文武百官虚惊一场。”朱春山还没来得及反应，李连城就抢过话头说：“奶娘颜夫人向皇上请安呢，快谢过奶娘。”朱春山未开口先露出一脸的苦笑，就是那份苦笑把我吓了一大跳，那份苦笑牵动起嘴角又深又长的皱纹，皱纹像菊花瓣一样在整张脸上绽放开来，笑容只在脸上一闪就不见了，他瓮声瓮气地说：“让奶娘忧心了。”闷闷的说话声又让我心里抽动了一下，我从皇上四五岁开始入宫喂奶，十年来几乎日日夜夜守着小皇上，他就在我眼皮底下一天天长大，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我都了如指掌，甚至包括他大腿根部隐秘部位的胎记我完全一清二楚。他不笑则已一笑起来就是很开心地笑，他什么时候如此苦笑过?他说话也不会是瓮声瓮气的腔调，这时候我才近距离细细打量了朱春山一眼：虽然与小皇上长得一模一样，但是一眼看上去我对这个朱春山是陌生的，他应该不是皇上朱春山，不是昨天我还帮他梳过头发的皇上。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娘娘一眼，娘娘也回我意味深长的一眼，我们两个女人在这一刻心灵相通。我用眼神告诉她这个皇上确实不是真的，或者说他不是昨天出宫的那个皇上。她冲我无声地点点头，她用眼神告诉我她明白了。也就在这时候李连城站出来说：“皇上实在太累了，今日早朝就免了，有话明日再说，皇上要休息了。”娘娘翻了翻眼睛：“李大人有什么资格替皇上说话?你还不赶快履任你的崖州扬威右营把总。”李连城大怒：“皇上都真假不明，凭什么我要履任皇上对我的发配?实话实说，在皇上真假确认之前，我是不会履任崖州把总，皇上如果是假的，圣旨还有真吗?”

现在端坐在燕山深处的桃花坡上看云聚云散花谢花飞，想起深宫中那些惊心动魄的陈年往事我已经心静如水，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个惊涛骇浪的一天。在我和娘娘交换了眼色之后我们同时退出了乾清宫，几乎在眨眼之间我被韦德贤当场抓了起来，十来个兵卒在韦德贤指挥下将我送往东华门外内护城河边上的东厂。东厂虽然说是在宫外但是它只是在紫禁城内城之外，内城之外还有一圈外城，外城墙下还有一道护城河，那道河叫金水河。其实在外城墙外还有一道城墙，那就是顺天府的城墙，应该说皇上所住的乾清宫和宫妃宫娥所住的东宫西宫包括钦安殿、坤宁宫、乾清宫、建极殿、中极殿、皇极殿、皇极门和午门等等全是宫中之宫城中之城，像坚果板栗或松子的果仁一样，它们被一层层坚硬无比的果壳包裹得密不透风。东厂和锦衣卫就处于内城东华门与外城东安门之间的通道旁，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我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大汉连拖带拉眨眼之间押到了东厂，韦德贤脸色一片青黑：“颜夫人，宫里宫外都心知肚明，皇上被人假冒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还在惊魂未定中没有回过神来：“是啊，我也觉得好生奇怪，这皇上我越看越陌生，再看根本就不是我朝皇上朱春山。可是，我也找不出什么原因，衣裳是一模一样的，人也是一模一样的，但是言谈举止根本不是皇上。太奇怪了，这食物有造假，古董造假多得很。可是，这大活人怎么可能造假?你们让我去仔细和皇上说说话，是不是这一夜遇到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让皇上性情大变?”韦德贤说：“你暂时不能离开，你要跟我们去一趟靠山庄，你要老老实实交代为什么要让你女儿银环勾引皇上?还带着皇上在荒山野岭跑来跑去的，你为什么要她这样做?是不是你早就瞒着宫中设下这个圈套，把皇上掩藏在你们神乳山，然后弄了个假的来糊弄我们?”这时候我浑身上下汗水一层层滚滚而下，心里也好像被掏空了似的：“没有，韦公公，完全没有。我哪有那个胆子?皇上出宫我都不知道，不信你问问耿谦和和春明、宋玉他们……”韦德贤笑了：“你日日夜夜和皇上在一起，你是我朝与皇上最亲密的一个人，奶妈和稳婆们要想接近皇上都要经过你安排，娘娘有时候要见一见皇上也要通过你，你说你有多大的本事，皇上去你老家你竟然不知道?颜夫人，你是把我们当小孩玩还是当猴耍?好，好，算你狠!颜夫人，我韦德贤甘拜下风，自有狠人收拾你。”他一扭头，几个随从竟然一拥而上把我关进了那间猪笼一样的房间，从此我就再一次失去了自由。此时的宫中开始乱得沸反盈天，就如同捅翻了的马蜂巢和踏扁了的蚂蚁穴，成千上万的马蜂和蚂蚁嗡嗡嘤嘤倾巢出动。韦忠贤看到一无所获的韦德贤后急得要上房揭瓦，娘娘也急得跳脚，口口声声追查却无从查起。这时候只有一个人高兴得手舞足蹈，这个人就是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的如妃。其实小皇上被人假冒这件事虽然一夜之间在宫中风传，但是没有人告诉如妃。如妃这几年过的就是暗无天日的日子，她虽然仍然居住在东六宫的钟粹宫，可是钟粹宫现在就是另一个冷宫，除了两三个宫女几乎无人光顾，连她昔日最贴心的凤仙也变了心，几次嘀咕着要离开，被她拿金银珠宝才收买回来。虽然现在她在宫中就是一个无人理睬的老瞎子，但是过去过手的无数金银珠宝总还有一些。只要从饭菜上看出凤仙在虐待自己，如妃就拿出一样珠宝送给她，凤仙便会对她好上几天。她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凤仙心怀不满的恶言恶语以及吃到嘴里的粗劣饭菜她内心一清二楚，她心知肚明地感受到奴才对主子的欺压，每一个宫中奴才都是狗眼看人低，每一个宫中主子又何尝不是如此?以她心中的愤怒很想叫上太监将凤仙丢进贵妃井，但是现在她没有这个能力，也不会有太监服从她的指令，她只好忍气吞声地活着。有一天当她饿得饥肠辘辘的时候才得到凤仙送来的一碗放了红薯的冷粥，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再送给凤仙一样宝贝。可是当她将床铺下的箱匣拖出来打开时，发现锁头早已松动扭断，箱匣里空无一物。她发现自己的珠宝被人盗取一空，她的心仿佛也被掏空了，她不知道没有珠宝的诱惑凤仙在她身边还能待上几天，她一个瞎子往后该怎么生活?幽幽地冒着冷气的贵妃井浮现在她眼前，那里也许是她最后的归宿，她在苍白的阳光下这样想着，两滴浑浊的老泪从失去光明的眼睛里缓缓淌下。

命运就是这样奇特和诡异，它总是在你深陷绝望的谷底时给你一线生的希望。珍妃出现在钟粹宫时是一天中光线最暗淡的黄昏，硕大的夕阳从紫禁城高高低低的琉璃瓦檐上缓缓沉下去，天空一片橘红色的晚照，使金碧辉煌的紫禁城看起来像一个巨大无比的伤口在流血。钟鼓楼的钟声一下一下响起来，回荡在皇天后土之间，古树和深宫间的鸦雀群飞而起。杆子房的猫头鹰也飞起来，发出高一声低一声沙哑的啼鸣，给皇宫残阳抹上了一层伤感的色调。珍妃就坐在如妃对面，她迟疑了一下开口说：“一向忙着吃斋念佛看淡了人事，也没有常来看看姐姐，姐姐近来眼睛可好些?”如妃叹气道：“全瞎了，一个老瞎子看哪里都是伸手不见五指。妹妹呀，难为你还记得姐姐叫着姐姐，你说瞎子能好到哪里去?连凤仙也对我恶声恶气的。不杀我和我儿，就是担心王不欢被杀呢，否则一万个如妃坟头也长青草了。你看看这钟粹宫，也就是冷宫了，落叶也没人清扫，跟荒山古寺差不多。妹妹呀，闲时也带这个无用的姐姐去烧烧香拜拜佛，也好让姐姐有个念头。”珍妃像老婆子似的拖着凳子坐得离如妃近一些：“姐姐难道不知道?宫里闹翻天了，皇上朱春山被人假冒了……”如妃笑了笑：“妹妹从哪里听来的谣传?皇上这大活人如何能造假?不过就是王来喜玩花招蒙骗世人，这是她的老手段了，她想做我朝的则天大帝呢。”珍妃说：“姐姐，绝不是谣传，是真的，传说娘娘也哭得呼天抢地要死要活的，都说皇上被人害了，宫里人都在传姐姐家春龙要继位做皇上了。姐姐命大福大造化大，苦日子恐怕熬出头了，赵大人在哪里，姐姐快去找他吧……”

如妃到底找没找赵明德我不得而知，但是张三姐绝地逢生异军突起我是亲眼得见的。就在宫中被真假皇上闹得人心惶惶时，张三姐在赃罚库与朱春龙开始了夫妻式的共同生活。她的心情肯定像鲜花一样怒放，这从她的衣着上完全可以看得出来，她今天紫红夹墨的曳地长袍，明天一身鹤顶红色紧身云裳，鬓发上要么插一枝月季，要么挂一串茉莉。她娉娉婷婷地出现在奶子府要碧桃或秀琴帮她找这样东西找那样东西，其实我对她的心思摸得透透的，她就是向我示威：老娘我终于熬出头了。她的资本就是她多年来一直陪伴在朱春龙身旁，她更大的资本就是朱春龙是她的人。宫里的人都知道她与朱春龙的关系，如妃更知道，知道了又能如何?谁也不敢把她怎么样。皇上朱春山不是娘娘的亲生子似乎已经坐实，而现在又被人假冒，皇位肯定难保。朱春龙是先皇之子谁也不敢怀疑谁也不能否认，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她当时半是无奈半是牵挂地一路跟随着朱春龙，没想到她最终还是走过了黑暗迎来了春天。朱春龙对张三姐也是死心塌地，张三姐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张三姐身上确实有一股魔力始终吸引着他，现在他们日日夜夜疯狂做爱如醉如痴。他成了个高手，能在女人身上无师自通地玩出许多高难度的花样，他也会见缝插针地和宫女与弃妃来一场蜻蜓点水式的露水姻缘。张三姐知道朱春龙作为一个皇子不可能只属于她一个女人，她也不能完全让他拒绝别的女人以免引起他的反感，适当让他像馋猫那样偷腥她是可以接受的，但是绝对不可以怀孕，一旦别的女人怀上朱春龙的孩子那就意味她的末日来临。她从敬事房太监那里学到一手绝招：只要发现宫女或弃妃从朱春龙寝室出来，她马上母老虎一样带着太监扑上去，三下五除二剥去女人的衣裳以长长的银针在她们的腰间猛刺一针。女人一声惨号之后下身便流出朱春龙刚才留下的龙液，这样就可以阻止宫女怀上朱春龙的种，如花和秀琴两姐妹都挨过张三姐的银针。张三姐要阻止任何宫女怀上朱春龙的龙子，她只要自己能怀上，果然在不久之后她就真的怀上了朱春龙的龙子。当那个春风吹拂桃花迷眼的午后她突然毫无来由地感到一阵恶心，并伴随着一阵狂呕滥吐想吃酸杏子想得要死时，她突然明白了什么继而号啕大哭起来。她知道自己怀上了朱春龙的孩子，但是没有人分享她的巨大欢乐，宫中又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李连城接到赵明德的邀请，孤身一人深入红巾军兵营与赵明德谈判，最终赵明德同意在顺天府郊外与皇上朱春山当面议和，他释放首辅王不欢，娘娘释放如妃和朱春龙。

李连城平安归来在宫中引发轰动，娘娘表面上对李连城感激不尽，恢复了其锦衣卫都指挥使职位，安排马易初做皇上的贴身侍卫长。事实上娘娘对李连城缺乏起码的信任，重新任命他只是权宜之计。她之所以一直善待如妃和朱春龙，一方面怕赵明德杀了其弟王不欢，一方面也怕赵明德借红巾军势力攻打紫禁城，给宫中别的势力可乘之机，多方势力合围她的统治将会土崩瓦解。眼下真假皇上的出现让紫禁城已经开始乱了套，娘娘一时无法回应赵明德，她和所有的文武百官太监奶妈都被真假皇上弄得六神无主。令人奇怪的是朱春山自那日回宫之后再没有任何人见到，包括我和忠心耿耿的大太监耿谦和。李连城一手包办了朱春山对外所有的事务，在娘娘一再要求下他在两天后安排侍候皇上的太监与宫女进入乾清宫。奶子府的奶妈和敬事房的太监都来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进入清乾宫的目的就是察看朱春山。大家凭着各自的眼光做出各自的判断，碧桃认定小皇上是真的，因为不但是长相连言谈举止也与皇上一模一样。这一点也让我认同，我找不出任何破绽，我发现他和皇上完全一样，他就是原来那个小皇上，我怀疑是我自己看走眼。翠柳则认定是假的，因为虽然长得和小皇上一模一样，但是神态上还是有细微的差别：从他吃饭时拿银勺舀汤的动作以及他竟然不爱放风筝不喜欢做木工判断他是假的。而我有一天又有了惊天发现，我无意中发现这个奇怪的小皇上竟然是一个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