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的杀伐与狠毒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暮春时节暴露无遗，她重新给太后安排了住处——养心殿，她示威似的在太后的殿内进进出出，这个事让太后拿主张那个事又让王爷拿主意。她一点不因为兄弟还在红巾军营地下落不明而有所避讳，身着逶迤拖地粉红烟纱裙，手挽屺罗翠软纱一步三摇走过来，风髻雾鬓上斜插一支七宝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艳丽无比，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又凛然生威。太后看了她一眼又合上眼睛，天气实在太好了，灿烂的阳光让太后睁不开眼睛。其实顺天府很难得有这样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宫中角角落落里的花花草草开始蓬勃生长，画眉鸟在蓊郁一片的桃林和杏林里飞蹿，毛桃儿和青杏儿开始长大。太液池的春水一夜之间涨满了，淹没了从紫光阁到昭和殿那一道长长的柳堤，杨柳长长的柳丝一直垂拂到水面上，如同揽镜梳妆的少女要梳理长长的秀发。柳絮似雪，千朵万朵从柳丝间飞出来，落到行人的衣服上头发上，择也择不掉捋也捋不尽。这本该是一个抚琴弄箫或谈情说爱的大好时光，宫中却在风声鹤唳中沦陷：玉妃被娘娘第一个清除出宫，和玉妃一同清除出宫的还有二十多个被打入冷宫多年的妃子。她们年老色衰孤苦无依，本来还可以在宫中寂寞终老，现在连这样卑微的梦想也无法实现，她们一个个哭成了泪人儿。有年老的妃子更是哭得呼天抢地，在冷宫外的廊檐下东倒西歪，有的不肯出宫被东厂的兵卒强行拖出来。玉妃也是被拖出来的，看得出来她其实是精心打扮了自己，发髻高绾妆容精致，那身春水碧团锦琢花霓裳却被扯得稀烂，只看到袖口上绣着的橘红色的石榴花，银丝线勾勒出朵朵祥云环绕。她紧紧握住那片仅有的完整的衣袖护住胸口，她的脸色却显出少有的平静。那天晚上宫中随处可见惊慌失措的宫女与弃妃，冷宫中只有如妃的妹妹如梦令是个例外，这个一向与玉妃在冷宫中掐得死去活来的妃子曾与姐姐如妃同时侍寝同一个皇上朱由明，那时候她还未成年。她对玉妃的下场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她预感到自己和姐姐的风平浪静只是暂时的，不会久长。就如同风暴中心地带，外面的世界风狂雨猛而旋涡的中心地带反而平静如水。但是这份寂静只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她为人处世变得格外小心，一如往常那样在冷宫中深居简出，言谈举止与初入奶子府的我一模一样。只是我现在胆子越来越大，有点胆大包天。我从李敬堂大人那里清楚地知道围绕我和我疯子娘的布局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但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知道该来到的一定会来到，它并不会因为你的恐惧而推迟。在内心我甚至希望它早日来到，为了这一天我等待了太久也准备了太久。有李敬堂大人在身边指点在背后撑腰我害怕什么?我甚至比从前更加激情地投入到奶子府的繁杂事务中。钱大妈妈破天荒到乾清宫来见我，她身后跟着她的侄女钱如意。宫中是一个黑暗的地方，宫中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任何一位凡俗女人只要来到宫中生活几年都会有质的飞跃，这一点在我颜如月或张三姐、杨白桃身上表现得很明显，钱如意当然也不会例外。她与几年前相比完全像变了一个人，风情与气场完全不输于宫中任何一位妃子。我其实早就听闻钱大妈妈要带她一同告老还乡，其实也就在两三年前钱大妈妈带她入宫时曾踌躇满志，她的目标当然不是小小的奶子府，与其说她的眼界大得很不如说钱大妈妈眼界大得很，她想让她的侄女最终成为娘娘那样的皇后。她太清楚宫里的规则与秩序，太清楚通往皇后、太后的路怎么走，有时候她认定钱如意一定会成为皇后，她一点也不急躁。但是她没有想到宫中的局势波诡云谲，她犯下的滔天大罪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本来指望成为戴圣夫人之后可以安葬在皇陵之侧，现在却害怕最终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这时候她不相信任何人，告老还乡是她唯一的选择，当然她要带走她的侄女钱如意。钱如意则坚决不肯回到那个偏僻的背山庄去，放着锦衣玉食的皇宫不住回到那个破烂不堪的背山庄，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姑姑与侄女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这种不调和的态度一直延续到她们坐在我面前那一刻。钱大妈妈面带微笑微微颔首：“不得不赞叹颜夫人能干，我钱大妈妈何德何能与戴圣夫人平起平坐联手共事。我们神乳山真是藏福积德之地，又出了颜夫人这样的贤德能人，钱大妈妈把奶子府交到颜夫人手上，发自肺腑地感到欣慰。”我一听就听出了话里有话，我当然不会点破，笑着对她说：“大妈妈成心要折我阳寿，我这副弱不禁风的肩膀怎能担得起大妈妈肩上的担子?宫中向来无小事，大妈妈切莫拿我开心。”钱大妈妈面色悲伤：“大妈妈哪有心思拿你开心，大妈妈头昏脑涨病体虚弱，咱们神乳山下流传千年的老话是，人老一年，牛老一亩田——就这一年间我感到人老体衰，看到奶子府的活心里着急却看事怕事，身子骨搁在床上根本不想动，也不能动。老成老废物了，还有什么脸面在宫中吃闲饭?也是到了告老还乡的时候了……”我忙不迭地说：“娘娘必定不舍得放大妈妈走，韦公公更不舍得，奶子府哪里能离得了大妈妈呀?九千岁更离不开，下面的奶妈谁舍得让大妈妈走?大家都得到大妈妈恩惠，大妈妈要走，奶妈们稳婆们不知该哭成什么样子。”钱大妈妈听到我说这些话好像动了真情：“哪里会，有人早上骂晚上咒恨不得我早点死了才好，都想烧纸钱送我上阴间。”我脸上带着微笑说：“大妈妈说玩笑话，我是不答应大妈妈离开。有大妈妈在前面护着，我们凡事不操心不烦神，只是一心一意照顾皇上，日子过得舒舒坦坦。大妈妈撂摊子走人，这奶子府一摊子事除了大妈妈谁能担得起?大妈妈，千万别走，娘娘和公公也不会放你走，再说如意也必定不想离开。”钱如意听我这样一说，马上落下泪来。钱大妈妈横眉立目：“我其实就是一棵树，立在那里外表看起来好端端的，其实内里已经被虫蚁蛀空了，只要轻轻用力就可以将它推倒。我这身子骨不久的将来不残即瘫，少了如意的照顾一天一日也活不下去。现在唯一安慰的就是在宫中多年，承蒙娘娘体恤积攒了几个银两，眼下的日子尚且能过得下去。”

说够了客气话后我也不再挽留她，第二天我就走马上任做了奶子府的大总管。事实上在钱大妈妈称病不出的这段时间内我一直全权负责奶子府的日常事务，大事小事也全由我定夺。我马上就寻找被娘娘赶出奶子府的翠柳，其实也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翠柳。碧桃知道她的下落，她在一个风雨之夜被钱大妈妈赶出了奶子府之后，只身一人在顺天府租房居住，后来在菜场被碧桃撞到。我见到她时她一脸镇定，仍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冷淡。她当时穿一件葱绿色织锦缎的夹袍，衣摆与袖口绣上姜黄色梅花纹饰，用一条白色织锦腰带将细细的腰肢束住，乌黑的秀发绾成如意髻，仅插了一根梅花碧玉簪，虽然简洁却显得清新优雅，脸上竟然薄施粉黛。我对她说：“我知道翠柳你这些日子受了委屈，我也知道你在奶子府这几年受的委屈，你知道我请你过来的目的吗?”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受宠若惊的表情，这姑娘的淡定与冷漠让我喜欢，我认定她是奶子府唯一有出息的姑娘。她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说：“我希望你能重回奶子府做我的助手，我知道你是能干大事的姑娘，我也会让你干大事，你跟着我将来一定能干出大事来，有许多话我现在不好对你明说，我想你是聪明的姑娘，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她垂下眼眉沉思了片刻然后对我说：“谢谢夫人对我的器重，我完全明白夫人的心思。只是我不但对奶子府心灰意冷，对紫禁城对顺天府对大明朝都心灰意冷。我知道夫人是个好人，我也不瞒着夫人，京军都督府正三品都镇抚冯授同冯将军一直对奴家有意，之所以一直未迎娶奴家，是怕纳奴家为妾委屈奴家。”我一听暗自吃惊，翠柳果然是眼光远大之人，都镇抚冯授同是都督府少见的文武双全的将军，没想到他竟然相中了一直在奶子府为仆的翠柳，可见其眼光独到而精准。美玉虽然混在一片砖瓦堆里，但是美玉总是美玉，它总会遇到识货之人。我对翠柳说：“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啊，我们奶子府进进出出的奶妈、女仆和稳婆何止成千上万，何曾有过像你翠柳这样出类拔萃的女子?说句不中听的丑话，如果说奶子府的女子都是草鸡，那你翠柳就是草鸡中的凤凰。不过，据我所知，冯将军的夫人已经过世，你过去做填房虽然说起来不好听，但是正牌夫人的名分不成问题，我也知道王爷言如鼎也是看好姑娘的。”翠柳淡淡地一笑：“谢谢王爷对我的爱护，冯将军一直急着迎娶，想在他赴北边之前与奴家结成百年之好。但是奴家觉得其夫人仙逝才过五七，如此急吼吼成亲败坏了我翠柳名声无所谓，冯将军谦谦君子形象尽毁那才是让奴家伤心透顶的事情。我劝说了冯将军，让他先赶赴边关报效家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翠柳不急，我等得起，我愿意等待冯将军一直等到地老天荒。”

没有想到我们正在谈话时冯授同将军突然出现，英俊逼人、前途无量的京军都督府都镇抚将军的出现让我眼前一亮，他来向翠柳告别。冯将军对翠柳的深情后来就在奶子府传为佳话。翠柳与都镇抚将军相敬如宾让我羡慕，其实我认定最幸福的女人就是像翠柳这样拥有一个令人敬佩的、有远大志向又懂女人心的男子。李连城应该就是这样的男人，但是我命中注定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我永远只能将他当哥哥。翠柳无疑是奶子府最幸运的女子，好女子落在哪里都会有好命等着她，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命运不好的女子就与之相反，我很自然地就想到杨白桃，杨白桃这时候开始吃斋念佛，并将宫中的积蓄全部拿出来送给马背生买了房子和地。有一天我正在和她说话，突然有个宫外的小朝奉来找杨白桃：“我们杨府昨夜抓到一个窃贼，一定要你去保他，而且一定只要你一个人过去保他，请带上八百两银子。”杨白桃隐隐感到这个窃贼可能就是黑娃，随着小朝奉一路赶过去，发现果然是黑娃。原来黑娃逃到河北保定府赌场待了几个月，最后因为做赌局骗人被打得半死赶出保定府，走投无路之际只好偷偷潜回顺天府，白天东躲西藏夜间才出来活动，最终行窃时被人发现打断了一条腿。他说他曾经是宫中采买，老婆现在是奶子府奶妈杨白桃。主人不相信，派出小朝奉跑腿来到奶子府找杨白桃，果然所言的一切真实无疑。

杨白桃一言不发站在黑娃面前，大半年没见黑娃蓬头垢面与过去的飞扬跋扈判若两人。杨白桃转身要走，却被几位家丁拦住：“毕竟夫妻一场，何必如此绝情?我们老爷也是有识之士，不会将此事到处张扬弄得顺天府尽人皆知。你身为奶子府受宠的奶妈，顺天府传说你家金山银山，八百两银子不过就是区区一笔小钱。”杨白桃说：“你说错了，我现在早已离开宫中早就吃斋念佛看淡了红尘，他与我无关。”杨白桃说着转身即走，谁也没有想到瘫坐在地上的黑娃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身一跃扑到杨白桃面前，双手死死抱紧了她的双腿：“白桃，白桃，你不能眼睁睁看我死在这里，一日夫妻百日恩。”杨白桃拼命踢蹬着腿脚：“你现在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了?晚了，你这是自作自受。”黑娃死不撒手，脸紧紧贴在杨白桃的脚背上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杨白桃停住脚步，垂下眼帘看着他。

这个故事很快在奶子府传得尽人皆知，有人亲眼看见黑娃拄着一根下端开裂的竹棍离开顺天府的情景，我得知消息的当天晚上就赶到煎饼铺子向马背生求证。马背生带我去看杨白桃的房子，这是杨白桃的嫁妆，只要马背生同意她就带着嫁妆下嫁马背生。我当时有点心烦意乱，因为我分明看到外面有可疑的人影在晃动，我在奶子府被人重重监视，一举一动全在监视之中。这样的次数实在太多，我装作没有看见。马背生不放心，一直将我送到东安门，我入了宫沿着内护城河往乾清宫走，前面突然冒出一个花枝招展的贵妃，她娉娉婷婷的背影是那么风情万种那么令人熟悉，可是我一时想不出她是谁。我好奇极了，宫中妃子我基本上都知道，这个妃子在哪里见过?而且她的胆子这么大，黄昏时分也不带个随从就一个人在宫中乱走。我将脚步踏得很响她也不回头，我快步要追上她她也快步跑起来。我们转过几条长长的巷道她突然离奇消失了。正茫然无措间我突然发现自己就站在冷宫外的贵妃井旁，我觉得大事不好想逃却已来不及，一双粗壮有力的大手将我提起来倒栽葱丢进贵妃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