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箭在弦上
赵明德派出密使向娘娘告知谈判的条件与时间,娘娘表面上对密使以礼相待,内心其实十分慌乱。这时候正值花草繁荣的暮春时节,太液池处处春水荡漾莺飞草长,娘娘六神无主之际韦忠贤便乘虚而入自作主张款待如妃。如妃这时候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精气神倒没有涣散,她穿着一身丁香紫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裳,发髻高高挽起来插着几只玳瑁流苏,因为消瘦看上去倒是比从前更年轻了一些。她不忧不怨不气不恼,心平气和地坐在钟粹宫里。这时候就轮到了我和张三姐出场,这当然是娘娘的旨意,我带着小皇上朱春山、张三姐带着朱春龙一起到五龙亭看焰火。
宫里其实很少放焰火,过年放一次,还有老太后、娘娘和小皇上逢五逢十的大生日才会在嘉乐殿的五龙亭放上一次,像这样不年不节单为朱春山、朱春龙放焰火可谓破天荒头一遭。我带着小皇上和奶子府的几位奶妈、稳婆、太监早早就来到五龙亭,我们是坐船从承光殿罗锅桥那边过来的,恰好有一只昂首翘尾的龙船从后面赶上来。小皇上一眼发现对面船上坐着的朱春龙马上大叫起来:“四弟,四弟。”朱春龙也同时看到了小皇上,扑到船舷边兴奋地大叫:“三哥,三哥。”张三姐就静静地坐在朱春龙身边用手揽着他,她穿着一条芒果青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衫,单薄的裙衫穿在她身上是那么的合体和别致。船到五龙亭朱春山和朱春龙欢呼雀跃搂抱在一起,兴奋之情难以言表。张三姐满脸微笑对我意味深长地说:“你过得越来越好了。”
五龙亭就建在水边上,有一条木栈桥与嘉乐殿相连,亭子里已经派人摆好各类瓜果吃食。我和张三姐刚刚坐下就看到凤仙领着一帮下人簇拥着如妃过来,如妃一身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纹裳,比上次出现更加光彩照人。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朱春龙,她的情绪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握紧了朱春龙的手将他揽到怀中。这时候夜色温柔地落下来,这是一个表面花好月圆、内里刀光剑影的春夜。人们正在兴奋交谈之时,只听见砰的一声,一束五色礼花在空中爆炸,五龙亭内人们爆发出一阵欢呼。朱春山和朱春龙同时发出一声惊叫,如妃也略略抬起脸眯缝起眼睛象征性地看了看。在焰火最高潮时分娘娘出现了,焰火的色彩映衬在娘娘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上,她在如妃身边款款落座,拉起如妃冰凉的手说:“如妃啊,你越来越年轻了,过得可比我好多了,眼睛好些了吗?”如妃脸色骤变,她甩掉娘娘的手站起来:“王来喜,你别得意得太早,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除非你现在把我杀了——我谅你不敢!”
这时候焰火进入最后的高潮,一簇簇焰火此起彼落竞相在太液池上空绽放,天空的礼花和平静的太液池上倒映的礼花交相辉映,此时如妃和娘娘的心则冷如冰窖。焰火结束后众人散去,只有娘娘独坐在一地狼藉的五龙亭内。没有焰火的天空漆黑一片,五龙亭上悬挂的几盏在风中摇晃的红灯笼,更加衬托出娘娘背影的孤独与凄凉。我手牵着小皇上站在五龙亭外的芙蓉花树下,我身后站着几位提着灯笼的太监和女仆,他们和我一起默默地望着五龙亭内端坐的娘娘。我牵着小皇上走过几级台阶一直走进五龙亭内,对娘娘说:“娘娘,天不早了,风也很大,娘娘请回宫吧。”娘娘坐着不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昏暗的光线里她显得那么苍老,像老太后一样。她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老去,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女人。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煞费苦心安排燃放焰火和如妃亲近其实是她与言如鼎、李敬堂安排的缓兵之计,事实也同样证明这样的缓兵之计完全没有任何用处。也就在五龙亭放焰火的当天晚上,李敬堂安排的潜入到红巾军中的御厨赵五儿传来密报:赵明德与周迎祥联手正在率领红巾军北上向九边一线集结,大有可能与金兵形成内外合围之势。娘娘让耿谦和通知韦忠贤火速赶到乾清宫。韦忠贤腹泻不止,韦德贤替父来到乾清宫,出示的证据让娘娘大吃一惊:田小娥仍然活着,李连城此番赴大金国其实是为与田小娥团聚。而且他们早已被大金收买,紫禁城、顺天府乃至大明朝全部兵力布守的绝密《九边军镇图》已全部向大金公开。
韦德贤当着李敬堂的面如此信口开河彻底激怒了他,两人在乾清宫爆发唇枪舌剑,李敬堂出示的铁证是李连城被囚禁,他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封羊皮尺素,别在兽骨雕刻而成的骨箭之上,是努尔哈赤发布命令的文书。他将羊皮尺素递到娘娘面前:“李连城为娘娘所准许进入大金国,为的是盗得马匹与骑术而最终征服金人,他肩负着社稷江山家国天下的重大使命,他被囚禁令我担惊受怕。但是即便他为国捐躯微臣也认为理所当然,同时也无上荣光,但是微臣不能忍受的是空口无凭的恶意诽谤和造谣中伤。微臣这样说并非空口无凭,我有铁证,一是李连城囚禁之地在九边之外,离总兵周达的驻地仅咫尺之遥,但是就这咫尺之遥由于两军严防死守也是插翅难逾。周达派暗探趁月黑风高潜入大金侦察过,具体详情周达不日将入宫向娘娘禀告。周总兵怕我不信,特地传来这封羊皮尺素,这就是我的第二个铁证,羊皮尺素是周达在一场伏击战中意外缴获,这是大金国大汗努尔哈赤对部下下达的密令。努尔哈赤大汗在密令中要求部下秘密关押我朝特使李连城作为人质,以备将来有朝一日紧要关头要挟我朝,白纸黑字为证,请娘娘过目。”韦德贤淡然一笑:“白纸黑字我这也有,我这还是爱新觉罗·子龙向他的兄长努尔哈赤的禀告书,白纸黑字写的就是李连城李大人和田小娥田贵妃成亲后的家居生活。李连城在大金的事我相信李敬堂李大人了如指掌,因为爱新觉罗·子龙正是潜伏在宫中御膳房的杨十斤。杨十斤就是爱新觉罗·子龙,爱新觉罗·子龙就是杨十斤。他能文能武还会唱戏,而且亦男亦女是个阴阳人,我想,李敬堂李大人对万里红应该很熟悉吧?杨十斤其实就是万里红,这个戏子太会表演了,不过也不奇怪,戏子本来就是演戏的。只是不知什么人暗中将其隐藏了许久,又暗中放他出宫。杨十斤还有一个弟弟叫斡出,他就是服毒自杀的间谍朵颜三。”
韦德贤话音刚落现场一片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原来神秘莫测的戏子万里红竟然就是潜伏在御膳房的羊贩子杨十斤。后来的事实证明韦德贤所言完全没有半点虚构,万里红后来离奇失踪就是被李敬堂藏在了李府。努尔哈赤派出了爱新觉罗·子龙也就是万里红做卧底潜伏在紫禁城就是为了监督李敬堂,为了配合爱新觉罗·子龙的潜伏,努尔哈赤又派出他的另一个兄弟斡出,也就是朵颜三,他最后自杀身亡。所有这一切李敬堂其实心知肚明,后来他悄悄释放了爱新觉罗·子龙并且主动让李连城远赴大金执行所谓的任务,就是让李连城作为人质留在大金,说白了就是让大金相信他的忠诚,为了表达这份忠诚他宁愿儿子赴死。如果大金不相信他杀了李连城他也不会太过悲伤,因为他早就知道朱春山是李连城之子,只要让我颜如月贴身护佐着朱春山平安长大稳坐大明王朝江山,他可以不在意任何个人得失,包括李连城的生命。虽然他曾经良心发现半道上劫持了李连城将他悄悄带回紫禁城,但是对田小娥的思念以及朱春山身份的确认让李连城义无反顾地重新暗中联系杨十斤再度前往大金,虽然后来得知父亲的真实意图李连城曾与李敬堂大吵了一场,但是最终他还是原谅了这个叫李敬堂的男人,并对他感恩戴德,这便是这一对父子的心路历程。这对关系复杂的父子其实远不是旁观者所想象的那样,真实的原因容我在最后一刻揭秘。眼下李敬堂所要应付的就是面对紧逼不舍的韦德贤不能露出丝毫破绽,韦德贤不依不饶步步紧逼:“至于前贵妃田小娥,李大人比我更清楚,包括她如何死而复生去了大金国。李大人,我可不是红口白牙空口无凭呀!据传她还有个儿子在宫中,她有朝一日肯定要寻子而归。”
韦德贤话里有话既是针对李敬堂又在暗中敲打娘娘,娘娘几乎瘫倒在地。小皇上不是她亲生子的传言一直在宫中盛传不息,她既害怕又不怕,因为田小娥已死,死无对证,这是她心里唯一的安慰。但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主心骨王不欢生死不知,田小娥竟然还活在人间并且和李连城最终结成夫妻,此消息不知真假令她坐立不安。韦忠贤与韦德贤父子肯定靠不住,但是李敬堂的背景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娘娘在这一次漫长的早朝之后精疲力竭像是要死一样,她半躺在龙椅上一动不动,绝望像乌云一样布满心头,她突然间浑身大汗淋漓,而韦忠贤也就在这时候被耿谦和和安小平扶着进来。韦忠贤的病后虚脱伪装得活灵活现,他和儿子韦德贤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双簧戏演得栩栩如生,他每一步都精心设计每一招都深思熟虑。他颤颤巍巍地在耿谦和扶持下向娘娘行礼,然后缓缓落座:“娘娘,我知道你心急如焚,我也知道娘娘对我似信非信。但是请娘娘相信,哪一次宫中危机我不是坚定地站在娘娘这一边?我韦忠贤死心塌地侍候娘娘几十年,我是什么人老太后和娘娘心里最清楚。我有时心里可能会打点自己的小算盘,老家也有一干穷亲戚需要照顾,也会讨得娘娘欢心扶携几个旧友为官,以娘娘识世度人的眼光当然早就看得一清二楚,肯定也能理解,人生在世为人做人,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啊。从首辅意外被囚到小皇上身份暴露,从李连城入金成亲到边关布防泄密,娘娘应该明白内鬼就在宫中,就在娘娘身边。从前我只是怀疑,因为没有证据不能空口无凭乱咬人,现在我完全可以拿出铁证来告诉娘娘,娘娘和皇上的对手其实不仅仅是赵家。赵家可能是公开的对手、最弱的对手,娘娘真正面对的强大高手其实是隐蔽在暗处,他们混淆是非浑水摸鱼,我说的他们是谁娘娘自然心知肚明。娘娘真正的对手并非赵家,更不可能是我韦忠贤,奴才怎么有实力成为娘娘的对手?离开娘娘的恩宠奴才就是死路一条,这一点我韦公公不清楚吗?我的一切全是娘娘给的,娘娘让我是人就是人让我成鬼就成鬼。赵家也不是娘娘的对手,对手就是要半斤对八两,那才叫对手。娘娘真正的对手其实是他李家,娘娘没看出来吗?李家一直在积蓄力量准备重拳出击,他一出手就置娘娘于死地!他们不是一个人,是宫中一股势力!”韦忠贤说罢敲一敲手指头,安小平拿出一个扁木匣子呈上,从里面取出两款锦缎兜肚,一红一绿,一绣石榴多籽一绣游龙飞天。娘娘轻轻拿起来看了又看:“我也有一条游龙飞天。”韦忠贤说:“是,是先皇朱由明让我呈于娘娘,感谢娘娘诞下太子朱春山。”娘娘迟疑地问:“这两条是哪位贵妃的?”韦忠贤说:“这正是东厂明察暗访的结果,这话说来就长了,娘娘也许有所耳闻。在当年老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宫中曾经有一位后来成为宠妃的丽贵妃,其实她虽然也是选秀入宫,但是她只是一介贫女,叫斡氏女,初进宫时连妃子都不算,就是个常在,注定了在后宫冷宫中寂寞一生。但是生得花容月貌的丽常在在正月十五元宵花灯会上被微服私访的老皇朱孝进一眼相中最终临幸了她,她从此成为得宠的丽贵妃,老皇上还准备将她生下的皇子朱成赤钦定为皇位继承人,这让当时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言木香非常嫉恨,她被嫉妒之火烧灼着,陷害丽贵妃……”娘娘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丽贵妃——她,她怎么啦?”韦忠贤意味深长地一笑,油亮的额头上滴下串串汗珠:“她被言皇后也就是老太后丢到贵妃井里——所以,我知道老太后和王爷近日为了小皇上真假问题正在安排锦衣卫内查外调。李连城潜入大金国,这项追查其实由其父李敬堂在负责。娘娘其实大可不必惶惶不可终日,当年奴才与钱大妈妈鼎力帮助娘娘做了皇后,得到娘娘绵延不断的恩惠,今日奴才当死心塌地再为娘娘效力,因为奴才深知奴才的命与娘娘的命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娘娘脸色苍白如纸:“你到底有什么招啊?孤家已经乱了方寸。”韦忠贤说:“娘娘,圣上可以置老太后于死地,还怕她在后面穷追猛打吗?”娘娘摇摇头:“说了半天,证据在哪?”韦忠贤说:“最近东厂内查外调终于从清风寺布袋和尚身上发现线索,追查到靠山庄的疯老婆子刘氏,她极有可能就是先前宫里那位斡常在,她被当年敬事房太监总管宫心志离奇救起并且一起逃离后宫。奴才当年是刚入宫的小太监,专门侍候宫心志,而且宫心志早已经不是太监,他重新长出了男根。”娘娘一下子兴奋得满脸通红双眼放光:“真的吗?”韦忠贤说:“当然是真的,是奴才亲眼所见。宫心志洗浴泡汤从来不曾与太监一起,总是让我在混堂司放水之前安排他独自盆浴,他的借口是他一定要用净水沐浴,这是他几十年不变的老习惯。奴才深感奇怪,某日我借着添水之际假装滑倒,发现他男根坚挺毛发浓密——罪过罪过,奴才不该在娘娘面前口出污言秽语,掌嘴,掌嘴。”韦忠贤扬起手掌象征性地扇着自己的嘴巴。娘娘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沉浸在极度兴奋之中:“他入宫做太监原来是弄虚作假!”韦忠贤继续说:“他一直暗恋斡氏女斡常在,也就是丽贵妃,明里暗里帮着她。最后丽贵妃遭到当今太后陷害,宫心志挺身而出救了丽贵妃母子与他们一同逃出宫,一个去清风寺出家成为布袋和尚,一个改名为刘氏嫁颜老六为妻流落到靠山庄,奶子府的颜如月正是这个疯婆子刘氏和靠山庄的颜老六生下的女儿,那个被偷偷带出宫的皇子朱成赤至今生死不明。”娘娘差点昏倒:“赶紧给我抓住颜如月,先杀了她。”韦忠贤说:“时机未到啊,娘娘,心急吃不得热豆腐。现在时局诡异,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消息证明,李敬尧就是刘氏堂弟,当时是丽常在借宫心志之手安排李敬尧进入兵部为官,后来才有李敬堂和李连城得势。虽然太后认定李敬尧蒙冤给他平反昭雪,但是这一行为让李敬堂东山再起,所以我说这是一股势力。娘娘现在切莫轻举妄动以免内外交困,静待时机成熟然后突然出手置对手于死地,奴才当肝脑涂地效力娘娘!”娘娘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韦忠贤就有这样的本事,他总是恰到好处地把住娘娘的命脉。这一番证据确凿、张弛有度的话让娘娘如醍醐灌顶。此时边关传来重大消息,周达被捕原来是他的诱捕之计,当晚赵明德在转移周达之前与之会谈,会谈地点早被耿春年重兵包围,周达离奇地反捕了赵明德,此举也彻底粉碎了周达与赵明德暗中联手的谣言。消息传到宫中娘娘心花怒放,立马下圣旨重赏周达,晋封其为兵部右侍郎,同时开始了大清洗,决定亲审赵明德之后满门抄斩。而重陷囹圄的李连城忽然得到神秘尺素,尺素是用箭射在帐篷顶上,指示李连城在七月初七前往某地点以便营救,李连城手持尺素半信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