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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月传
1.40 第三十九章 雾里看花
第三十九章 雾里看花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得知朱春龙差点死去,他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高烧不退,而且从前胸到后背生满了烂疮,喉咙肿痛,舌头伸出来也像狗舌头那样鲜红鲜红,并且呕吐不止,睡到半夜还胡言乱语,突然间又停止说话瞪着空洞的大眼睛直视房顶。张三姐向韦忠贤报告了三四次才得到翁万春的诊治,他判断为烂喉痧必须马上治疗,否则的话将会全身溃烂而死。翁万春检查后对眼圈青紫的张三姐说:“烂喉痧,我去转告娘娘然后让公公送药过来。”张三姐急得手足无措,她伸手拦住翁万春:“翁太医,一定要开方送药过来呀,翁太医,烂喉痧死人也就一眨眼时刻。朱春龙好歹也是皇子,皇子的事就是天大的事,翁太医要向宫里报告,否则皇子出了事我这个嬷嬷浑身是嘴也讲不清。”张三姐拉住翁万春的衣袖哭得泪雨滂沱。翁万春走进乾清宫时我也在宫中,那一天宫里宫外异常安静,娘娘穿一件家常的水晶紫菊花纹双环四合如意绦锦上裳出现在乾清宫,少了些专横和跋扈,多了些女人的温柔与安详。我从来没有想到娘娘也有这样女性或者称为母性十足的时候,我远远地冲她仰起了笑脸,她也还我一个舒心的微笑。我这才发现她面前站着如妃,如妃只是简单一款芥末黄百褶如意月裙,这款素净的家居裙服也让如妃少了些嚣张和霸道,多了些女人的妩媚与亲切。两个在宫中一向是死对头的女人破天荒地互相恭维起来,一个夸一个神清气爽,一个夸另一个美貌如花,两个女人言不由衷的赞美把宫中太监和女仆听傻了,搞不清她们是怎么回事,耿谦和甚至久久忘了上前侍候。娘娘瞪了耿谦和一眼,耿谦和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他赶忙将准备好的东海龙舌茶呈上来。娘娘缓缓落座,向如妃略略欠了欠身子,邀请如妃落座。如妃提了提她的百褶如意月裙,正准备坐上椅子,突然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然后身体摇晃不停。眼疾手快的春明蹿上去准备揽住她已经来不及,如妃身体一歪就滚倒在地,整个人连滚带爬被耿谦和和春明拖起来,她已经鼻青脸肿。娘娘吃惊地上前问道:“如妃,你怎么了?”如妃面如死灰,手颤抖地指着椅子后面:“那,那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个娃娃。”众人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移向椅子后背,那里吊着一只娃娃,用麻绳吊着脖子拴在那里,似乎还有一口气,眼睛分明闪闪发亮还一眨一眨的。众人吓得倒退一步,娘娘惊得趔趔趄趄眼看就要摔倒。还是耿谦和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蹑手蹑脚重新回到椅子旁。他这才发现那个娃娃其实只是个布娃娃,裹着一身黄绸缎,头发是真的头发,手脚和鼻子嘴巴活灵活现,眼睛是用算盘珠子做的。他将布娃娃拿在手里迟迟不肯给娘娘看,娘娘在后面催了几句:“什么呀耿公公,给我看看。”耿谦和若无其事地将布娃娃扔到帐幔后面:“娘娘,就一个破布娃娃,你还是别看了吧。”娘娘恼羞成怒:“耿公公,你在宫中搞什么鬼花招——我要看,你拿给我看看。”娘娘脸上孕育着雷霆风暴,春明息事宁人地走到帐幔后面将布娃娃捡起来送到娘娘手中,娘娘突然又是一声尖叫,挥手将布娃娃打落在地。众人大惊失色,这才发现布娃娃手中攥着一张字纸,字纸飘落在地被春明捡起来,上面有小楷字体:尔娃归汝,无释春龙必屠城!

上面的意思写得明明白白,就是说你的孩子还给你,你如果不释放朱春龙我将屠杀整个顺天府。字纸上的内容并没有几个人看过,但是一夜之间就传得顺天府尽人皆知。传言说娘娘正是凭着这只布娃娃成功骗过老太后成为娘娘,但是这样的传说让人一头雾水,怎么用布娃娃骗过了宫中老太后没有任何细节佐证。宫里的事总是云山雾罩雾里看花,我那段时间几乎不回奶子府,彻夜守在乾清宫守在小皇上身边。小皇上也敏感地嗅到气氛不对,对我比以往更加依恋。娘娘不放心小皇上,不时出现在乾清宫,强颜欢笑地与小皇上套近乎,摆弄着陶金宝做的木马,故意装作不会,让小皇上兴致勃勃地教她。只要是与木工活相关的事总会让小皇上兴趣大增,他手把手教娘娘如何摆弄木马木车,娘娘装成恍然大悟的样子让小皇上非常开心。据说此时王不欢派密使送信到宫中,说千万不能杀如妃和朱春龙,一杀朱春龙和如妃他命将不保,他正在说服赵明德率兵以降。而且千真万确那是王不欢的笔迹,这一点也得到了言如鼎与李敬堂的认同。娘娘知道如妃和朱春龙在宫中如何生活赵明德其实一清二楚,她通过韦忠贤安排如妃重新回到钟粹宫,张三姐也带着朱春龙和如妃生活在一起。如妃一如既往恢复了每日早晚两次用少女的口涎润濯头发,如妃的头发至今仍然乌黑发亮缎子似的光滑,这完全得益于张三姐提供的好偏方。

这时,紫光阁外的樱花开得一片姣好,粉色重瓣的樱花在细雨中垂下重重花瓣,像与有情人第一次单独相处的少女害羞地低下羞赧的红颜。千树万树樱花在一夜之间开遍了紫光阁一带的太液池沿岸,对岸的钓鱼台也是一片樱花似海。隔着一汪清澈的太液池水看过去,钓鱼台的亭台楼阁好似浮在一片祥云之中。蒙蒙细雨若有若无,娘娘她们就坐在紫光阁外的亭台里,四周重重垂樱一直垂拂在她们触手可及的地方,樱花瓣上滴滴雨露如同伤情之泪晶莹欲滴。我也有幸得到邀请出席了娘娘主持的赏樱会,当然小皇上和银环也一同前来。樱花好不好看他们完全没有兴趣,但是对御膳房做的樱花糕小皇上却胃口大开,吃了一块又一块。那天的赏樱会现在回忆起来其实并不圆满,娘娘、太后和如妃各怀心事,甚至像我和张三姐、钱大妈妈这些来自奶子府的女人也心神不宁,只是大家用表面上的一团和气来掩盖。我说的并不圆满是赏樱会结束时出现了一点意外,就是娘娘腰间宫绦上的一块玉猪龙不见了,那是南洋小国进贡给先皇朱由明的稀世宝石。

那天因为只是宫中巡游并非朝中重大集会,娘娘只是梳了个比较一般的金绞丝灯笼髻。平时只要不是宫中盛典,娘娘就在桃尖顶髻、鹅胆心髻或者堕马髻、金玉梅花髻之间选择一个。为了配合普通的发髻,娘娘就穿了件丝绸罩衣,腰间系了条丝带编成的宫绦。宫绦打几个环结然后下垂至地,中间穿上一块珠宝借以压一压裙幅,使其不至散开影响美观。赏樱时娘娘由几位宫女侍候着方便了一下,当时并没有在意宫绦上的那只金水秋山玉猪龙。一直到赏樱会快散场时张三姐发现娘娘宫绦上的玉猪龙不见了,她知道她第一个发现会被人怀疑,就直接去了樱花林采花假装跌倒,然后在那里大喊大叫:“翠柳,翠柳。”那时候翠柳和如花在整个赏樱会期间一直在忙着端茶倒水,而银铃则一直默默地做着手头清洗茶杯茶盘的活计。翠柳呆愣了片刻,一直到张三姐使劲唤她她才来到更衣处,发现七八个女仆在里面整理各自主子的衣物。娘娘的宫绦就放在最显眼处,她一眼就发现那条丝带编成的宫绦上少了金水秋山玉猪龙。她惊叫了一声,女仆纷纷围拢上来,而在此时张三姐恰到好处地出现。得知不见了玉猪龙她立马瞪圆了眼睛:“玉猪龙呢?宫绦上的玉猪龙呢?”翠柳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句话不说就冲进了后院,银铃仍然在清洗茶盏,她快步走上前和她脸对脸凝视。银铃抿着嘴一言不发,翠柳突然出手掏摸着她的胳肢窝,银铃猝不及防地笑起来,一张口嘴里就掉出那只拇指大小的玉猪龙。翠柳狠狠瞪了银铃一眼恨不能将她吞吃了:“你这个败家精,宫中什么东西能拿什么东西不能拿你不知道?本事真大啊,把玉猪龙当糖葫芦来吃。”她痛骂银铃还不解恨,又狠狠在她脚背上跺了一脚,然后迅速从洗碗水中捞出玉猪龙,拿起窗台上烧菜的酒往宝石上倒了一点,嘴里高喊:“三姐,三姐。”张三姐匆匆赶过来狐疑地瞪着翠柳和银铃。翠柳马上和颜悦色地说:“吓死我了,真是吓死我了,娘娘的玉猪龙在这里呢。原来是银铃看宝石上长了一层垢,就用酒来擦洗。银铃真是个有心人哪,我们都没有想到,就连三姐也没有想到。”张三姐脸上挂着暧昧不明的笑容:“哦,是真的吗?”她接过翠柳递来的玉猪龙,一股浓浓的酒味直冲鼻孔。她在手中握着玉猪龙,人家好心好意她确实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嘀咕着:“这怎么镶到娘娘宫绦上去呀?”张三姐一脸狐疑地离开,银铃被翠柳骂了个面如死灰。据说银铃甚至将翠柳拉到樱花林中给她下跪磕了个头,翠柳背过身去并不看银铃。银铃说:“翠柳妹子,我记着你的大恩大德,这辈子下辈子我都会给你做牛做马。”翠柳面无表情:“你磕你的头跟我无关,你跟我无关。我并不是帮衬你,我只是不想差点解散的奶子府再闹出祸乱,毕竟乱起来对谁都没有好处。”翠柳看也没看银铃一眼就离开了。

翠柳也就在这个春天的黄昏与张三姐迎面相逢。虽然翠柳只是奶子府普通的女仆,但是翠柳一向沉稳大气并且还有几分天生的端庄,即便是张三姐也不能小看翠柳,更何况翠柳还有个相亲相爱的男人。看到翠柳迎面走过来,张三姐好像也心虚了几分,她多少有点讨好地对翠柳说:“还没回府呢?”翠柳嫣然一笑:“没呢。”对于张三姐突然出现在紫光阁翠柳多了个心眼,她停留在樱花深处并没有离开,她终于看到了张三姐与陶金宝的幽会。后来的事实证明是张三姐主动约会陶金宝,张三姐这时候已经得到了赵明德的密信,准备带朱春龙出逃,赵明德派部下到顺天府来接应。对于赵明德来说如妃活不成甚至他自己活不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朱春龙一定要活着。只要朱春龙活着,如妃身后的赵氏家族就会有权倾天下做霸主的那一天。张三姐接到密信后悄无声息地做着出逃准备,她穿着一件秋天蓝百褶如意月裙,这时候举目宫中只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这个人就是木匠陶金宝,她那天就是到紫光阁来幽会陶金宝。陶金宝临时被派到紫光阁来做箱笼,他悄悄出来与张三姐幽会时身上带着一股紫檀木的清香,袖口上甚至还残留着几卷刨木花。张三姐的笑脸在夜色中看起来不真实,陶金宝说:“你的脸色不大好看,你在宫中是不是过得不太顺心?”张三姐笑着说:“你看呢?”陶金宝说:“我也看不出来,靠山庄都在传你比钱大妈妈过得好,你抱的是一位娘娘的大腿,都说你将来也是要做娘娘的。”张三姐说:“靠山庄人说得好,靠山庄人说得对,我将来是要做娘娘的,我就是冲着要做娘娘才来到宫中的。陶金宝,帮我一个忙可不可以?现在我张三姐报答不了你,将来我做了娘娘一定会报答你。”陶金宝将衣袖上的刨花摘下来:“我跟你说过一日夫妻百日恩,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张三姐说:“好,朱春龙发高烧太医不给看,我不能让朱春龙死,他就是我的主,就是我的希望和明天。小皇上并非娘娘之子,这个你该听到宫中传言了吧?我负责任地告诉你,将来的皇上就是朱春龙,一定会是朱春龙,我们帮着朱春龙坐了龙庭,他做了皇上不可能忘了你我!”陶金宝装傻充愣:“我不管将来的皇上是哪个,我就是做我的木匠,你直说我能帮你做什么?”张三姐站在樱花树下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你每隔一段时间和车夫驾驶马车外出进木料,将我和朱春龙藏在马车中夹带出宫去看郎中——然后看过郎中再搭你的车藏身木料中带回宫,神不知鬼不晓。”张三姐情不自禁对陶金宝撒了个谎,她真正的目的是出逃而非看病。只要能藏身在马车中偷跑出宫,一切就由不得陶金宝做主。陶金宝面露难色:“三姐,这要是被娘娘知道,可是杀头之罪啊!”张三姐瞥了陶金宝一眼:“不就是看个病嘛,娘娘知道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就是杀头之罪?陶金宝,帮三姐一个忙好不好?就是让娘娘发现我也说是我自己偷偷藏身的,与你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