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养虎遗患
杨白桃一夜之间在奶子府走红又一夜之间在奶子府失势,奶妈们兴高采烈。更高兴的还是钱大妈妈和钱如意,她们打压张三姐打压我颜如月,当然也要打压杨白桃,她们不希望任何人在奶子府崛起对她们构成威胁。但是好像再强大再不可一世的女人,最终都没有成为她们的对手。最强大的莫过于张三姐,依靠如妃霸道一时,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现在怎么样?张三姐这段时间夹着尾巴做人,不敢轻举妄动,连衣着也低调暗淡了许多,成天就是一件玉米黄月桂如意云纹衫。我知道钱大妈妈和钱如意早就将目光瞄准了我,我一直是她们最大的敌人。但是我一直保持低调,也不会轻易露出马脚,所以她们想咬我却一直找不到地方下口。我基本上不和她们套近乎,与她们从来都刻意保持距离。在宫中多年我也知道她们的心态,你越想和她们搞好关系她们越是瞧不起你,到头来该压制你的时候绝不会心慈手软。那一阶段我全部心思用来对付范稳婆,她死活不肯回答我任何疑问,也许她根本无法回答。那时候因为赵明德迟迟没有放归王不欢让娘娘束手无策,又传言赵明德率领重兵正在包围顺天府,对于如何处理如妃和朱春龙娘娘迟迟拿不定主意,只好借口拖延,将第一总兵周达召回紫禁城。那几天周达与言如鼎、李敬堂彻夜在紫禁城密谋。周达进入紫禁城的消息对外全面封锁,娘娘怕走漏风声大金趁机入侵,毕竟周达是第一总兵,是我朝数得着的大将。别说大金,就算紫禁城内也没几个人知道周达入宫。我是从李敬堂嘴里知道的,他是无意中说漏了嘴,但是我感到他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我从李府回到乾清宫看到耿谦和带着一个木匠进了宫,我一看就惊呆了,原来是张三姐的前夫陶金宝。
陶金宝这个人给我的印象还不错,虽然只是个木匠,但是为人很聪明,更重要的是他做人比较踏实。我和张三姐的关系他应该是知道的,记得有一次他经过我家棉花地,我其实远远地看到他背着一套木匠家伙走过来,他也没有看我一眼就从棉花地头默默无言地走过去。隔了一会儿,我摘了满满一围兜棉花走过来,发现坐在田塍上玩耍的银环手里多了一只小木马,她兴奋异常地拿在手中还没有从惊喜中醒来。我问她:“谁给你的?”我其实已经猜到是陶金宝送给她的,她拿着小木马指着远去的陶金宝,此时陶金宝的背影正在棉花地里渐行渐远。陶金宝此时在宫中内务府供应库做木工,他的木匠手艺在顺天府颇为出名,正好小皇上朱春山有个特殊的爱好就是做木匠活,耿谦和就将陶金宝从内务府供应库请到乾清宫来教朱春山。巧合的是他教朱春山做的第一件木器活就是木马,我从朱春山手里接过来对陶金宝说:“这和你送给银环的那件一模一样。”陶金宝其实早已忘记了送给银环的小木马,经过我的提示他才恍然大悟:“其实那只木马我是准备送给前往做活的东家小少爷的,这是我的习惯,只要东家有孩子,一定要送一只木马做见面礼。谁知那个挂在肩膀上的木马被你女儿看见了,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我心疼这孩子就取下来送给了她。”那是一只能缓缓走动的小木马,让朱春山爱不释手,一连好几天他就怀抱着那只小木马睡觉。早上眼睛一睁开就要寻找那只小木马,然后放到桌案上看它缓缓地一步一步挪动。我感动于陶金宝的好心,对他说:“三姐现在在奶子府不自由,你想不想见见她?你要想,我可以为你们安排。”陶金宝正在推一块木板,一片片刨花从刨子口翻卷而起,他说:“她这个人见了还有意思吗?”我说:“随便你,你不想见就算我没说。”他继续推着刨花,过了一会儿又说:“她现在也蛮可怜的,既然我也进了宫中,今后恐怕抬头不见低头见。”张三姐在陶金宝去兔儿山伐木头的路上堵住了他。陶金宝不知道是和她偶然相遇还是她刻意安排,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张三姐不怀好意地瞅了他几眼,然后背朝他一屁股坐在山道上。陶金宝知道她不好惹,就准备绕过去。张三姐却叫住了他:“站住!”陶金宝停住了脚,头也没有回转:“你有话就说,我还有事呢。”张三姐说:“陶金宝,谁让你到宫中来?来看我张三姐的笑话是不是?看我出洋相是不是?”陶金宝皱起眉头:“张三姐,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这紫禁城城门左一道右一道,道道都是金碧辉煌,只许你张三姐进就不许我陶金宝来?毕竟夫妻一场,抬头不见低头见,好歹都在宫中,见一面也无妨,但是你别出口伤人。”张三姐狠狠瞪了陶金宝一眼:“谁跟你是夫妻?”陶金宝说:“哦,皇宫一入你就是皇妃了,我见了你应当三叩九拜了。”张三姐又重复了一遍:“谁跟你是夫妻?你做的缺德事无情无义,算什么夫妻?”陶金宝心头怒火一下子就蹿上头顶:“张三姐,这可怨不得我无情无义,是你出丑在先。我做木匠走村串乡,我受不了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张三姐抿紧嘴唇:“你就是耳根子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在这里等你,不过就是想告诉你,我其实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陶金宝说:“捉奸成双你还抵赖,这就没有意思了。不管做没做过,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不重要了。”陶金宝绕过张三姐往兔儿山上走,走了好远回头看看,发现张三姐也没有跟上来。
那天陶金宝和张三姐在兔儿山偶遇被碧桃看得一清二楚,碧桃肚子里装不住话,很快就跑到奶子府把她发现的一幕告诉了我。但是我却感到碧桃撒了一个小小的谎,她明明跟我请假说是到花津桥那里买双麻布鞋,我只准许了她三个时辰假,那应该从东安门外出宫才对,可是她却跑到太液池对面的兔儿山那边去了,从兔儿山那边想出宫只能走西安门啊,那也不是去花津桥的走法。我不满地白了碧桃一眼:“讲别人的事露了自己的马脚,你去花津桥怎么跑到兔儿山那边去了?老实告诉姐姐,又是去崇智殿见小明子了吧?”要说碧桃终归是孩子,一听我戳穿了她的谎言马上脸红得像灯笼。原来她是想让小明子陪她去花津桥那边买鞋子,小明子让她在兔儿山桃花林子里等他。那时候春天刚刚来到紫禁城,兔儿山上桃花开得正是妖娆的时候,一树一树的桃花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比赛似的开出灿烂的花朵。她盼望小明子早点看到她漂亮的样子,等得心焦力瘁的时候小明子才出现,小明子像个孩子似的不知所措。碧桃很不开心,噘起小嘴说:“你怎么才来呀?我时间都快到了,我买不成鞋子了。”小明子几乎要哭了:“对不起,碧桃,我出不去,师傅让我守着香一直要守到鸡叫头遍。碧桃,要不,我俩还俗吧。”小明子伸手捉住碧桃的手,把碧桃吓了一跳。碧桃仰起脸来看着小明子,发现左一枝右一枝桃花映衬得小明子格外清秀好看,她恨不得抱住他亲一口。小明子说:“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说的是真的,我不想在宫里做和尚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要还俗。”碧桃笑起来。小明子说:“我和你说真的,你笑什么?”碧桃说:“我想亲你一下,就亲这里。”她用手指在小明子红红的嘴唇上点了一下,小明子握紧了碧桃的手:“碧桃,我们还俗吧。”碧桃将手突然抽回来:“不,我不想离开宫中,离开宫中我没饭吃就要饿死。”小明子说:“有我呀。我会种玉米、种红薯,我还会种萝卜,我来养活你,我要娶你做我老婆,你要给我生五六个小孩子。”碧桃狠狠瞪了小明子一眼:“你自己还是个孩子,你能养活五六个孩子?”小明子说:“能,我能养活。我还在长,我肯定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但是你一定要陪我还俗,我不想做和尚了,我要娶你做我老婆。”碧桃突然捂住小明子的嘴:“阿弥陀佛——菩萨在天上,罪过罪过。”小明子拿掉碧桃的手:“我真的不想做和尚了,做和尚没意思,跟你在一起才有意思。”碧桃彻底恼怒了,用手指头掩住耳朵:“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不理你了,我不理你了。”碧桃兔子一样跳过一道开满金银花的竹篱笆,眨眼就不见了。小明子一看急了,也像一只兔子一样跳过竹篱笆,后来他们就在竹篱笆后面看到了陶金宝和张三姐。
碧桃的小报告很快让我忘得一干二净,因为我分明感到李府气氛紧张,家人和仆佣进进出出不发一言。李敬堂入宫彻夜不归,听他的部下黄楚九说,这样的事发生在李大人身上是唯一的一次。后来天亮时分我在乾清宫见到李敬堂,他形销骨立脸色苍白,仿佛一夜之间瘦了十来斤。多年之后我从李连城的嘴里才得知,就是这漫长的宫中一夜,李敬堂与韦忠贤撕破面子进行了一场殊死决战。长期对李敬堂的不满在这一刻开始总爆发,韦忠贤公开要挟娘娘拿掉言如鼎、李敬堂。娘娘正被王不欢遭绑架弄得焦头烂额,而回到宫中受命的周达以骑兵力量不足为由拒绝与红巾军开战。
娘娘在那个初春的夜晚痛哭失声,这一次不是传说而是我亲眼所见。其实那一晚我一直陪着朱春山在乾清宫,早上娘娘进来的时候双眼红肿如桃,仿佛没有看到我一样,她失魂落魄地走进乾清宫。这一刻娘娘还原成一个有点啰唆、有点婆婆妈妈,也会哭得抬不起头来的普通女人。她一夜没有回坤宁宫,李敬堂刚刚回到李府睡下没有一个时辰,又被耿谦和召回到乾清宫,因为据周达提供的情报,韦忠贤之所以如此猖狂是因为他一直在暗中与赵明德勾结。娘娘惶恐至极,李敬堂认定这种人不斩草除根绝对是养虎遗患。这场没有韦忠贤参加的密会还没散会就被韦忠贤得知,韦忠贤决定自己出手,他的第一个动作却是针对安小平。应该说安小平是他们父子最贴心的心腹,韦忠贤虽然置身在我朝核心圈并且在敬事房和乾清宫大权在握,但是我朝的核心机密娘娘并非全部让他知道,更多的绝密会对他隐瞒。这一点韦忠贤心知肚明,安排贴身大太监安小平在娘娘和王不欢身边卧底就是他的重要举措。安小平知道得太多太多,有时候在韦忠贤面前不免拿捏。那日韦忠贤密召安小平的时候,安小平睡在床上并不起来。安小平在敬事房的级别至今没有超过耿谦和,这让他长久以来一直愤愤不平。韦忠贤早就看出了苗头,就决定亲自上门来看望安小平。安小平从床上坐起来说:“连一间会客室都没有,床沿上您凑合着坐吧。”安小平住的是敬事房通铺,一间住四个太监,这也是他愤愤不平的地方。韦忠贤在室内扫了一眼,其他几位太监借故走开,韦忠贤黑下脸伸手按住他:“你睡,你睡个七七四十九天没人管你。我不是不想着你,银子也没少给你,我不过就是在宫里需要个耳目。你高升了一走,谁能接你的班?谁能接得了你的班?”安小平脸拉得像鞋底那么长,像患上重病似的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冷漠和烦躁把韦忠贤气得七窍生烟,安小平知道越是关键时刻越是要拿捏一番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韦忠贤却不买账,最后丢下一句:“啊,你翅膀硬了本事大了不听话了,伸手向我要这要那,还跟我讲价。你不想想,在敬事房在奶子府甚至在紫禁城、顺天府,谁敢跟我韦忠贤讲价?别人不清楚你安小平还不清楚?就是娘娘和王不欢都不敢跟我讲价。我现在就不客气地告诉你,跟我讲价你就是昏了头。”韦忠贤转身就离开了敬事房,所有的经过全是范稳婆转告我的,那段时间范稳婆像蛰伏已久的虫子经过漫长的冬眠苏醒了,她和我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闪烁不定。我不得不承认她变了,她根本不是平时那个缩手缩脚、毫不起眼的范稳婆。我不无作弄地嘲笑她:“你好像一个包打听,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宫里的事你全知道。”范稳婆停顿了片刻,然后说:“现在我可以和你摊牌,我就是一个间谍,你也是。你做间谍我做间谍是一样的,我们并非为了别人,是为了夺取属于我们自家的江山。我上次是要告诉你的,结果在清风寺出了那么大的灾祸,庆幸的是布袋和尚没有死,他还活着,我正在联系他,你很快就会见到他。”